过往的生活如一潭无人在意的平静死水,姜屿的出现,于他而言像是一场落入红尘的飞雪,这雪花片片轻柔覆盖在他破碎生锈的心脏上,填补上每一处空缺。
直到这一刻,谢知予意识到,他无法割舍掉这份对她的感情,更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满室烛光熠熠生辉,他的眼中却唯有姜屿。
只有她才是这寂寥黑夜里唯一的光亮,一如天上高悬的明月。
旁人的月亮远在天上,而他的月亮近在眼前。
他想要这月光长久的、永恒的只停留在他身上,而非一瞬短暂的照亮他。
谢知予忽然抬起手,他扣住她的手腕:“师姐,你会离开我吗?”
“……什么?”姜屿一愣,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而且她会不会离开和他的伤痛不痛好像也没多大关系吧。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姜屿还是认真答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
她曾经说过要助他向善修道,任务完成之前她也没办法离开。
姜屿深思熟虑后才给出这个回答,但谢知予似乎不是很满意,神色看上去有点苦恼。
任何保证前加上了期限都代表着迟早会有失效的一天。
所以,她也会抛下自己吗?
谢知予捧着热茶,指尖轻敲杯壁,垂眸看着杯中晃荡的水光,陷入了思量。
茶雾无声氤氲,屋内燃着暖炉,原先落在他发上的雪花都化成了水。
“你头发湿了,要帮忙擦干吗?”
没等他应声,姜屿便找了块干净的帕子来,搭在他的脑袋上。
谢知予也十分上道,自己动手散开了头发。
“辛苦师姐。”
平日里他总是束着马尾,难得散发,柔软的发丝像鸦青色的绸缎,轻轻一动,又从肩头滑落几缕。
他这般乖顺听话的样子倒是少见,姜屿站在他身前,一边替他擦着头发,嘴里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知道师姐辛苦,你以后可要好好报答我。”
姜屿说这话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做些好事,引他向善。
但谢知予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仰起头注视着她。
“可以。”
室内烛火融融漾着暖黄色的微光,火光映在他清冷白皙的面上,愈发衬得他姿容如雪,垂在脸侧的发丝浓黑,眉心一点朱砂又红得艳。
明明只是简单的白黑红三色,看上去却是非常的惊心动魄,像是一道招魂幡,轻易地便将人心魄勾走。
姜屿还没明白他那句“可以”是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着他的脸,手停在他的头顶,只觉得脑袋已经完全被美色占据,无法思考了。
谢知予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
他问:“师姐想要我怎么报答?”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
但偏偏他那个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像是对报答的内容很期待似的,让人不得不多想。
姜屿怔了神,一时忘了要回话。
温度从掌心传递过来,姜屿突然觉得有点热,不知是因为他那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姜屿慌忙错开视线,急切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谢知予却不知何时唤出了锁链,环住她的腰身,轻轻用力往前一带,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姜屿坐在桌侧,满脸诧异,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
谢知予站在她面前,锁链还缠绕在她腰上,松松垮垮却又不容拒绝的禁锢着她。
他稍微低着头,握住她的手再次贴上自己的脸颊,偏头,鼻尖贴着她的手心讨好般蹭了蹭,然后又转过脸看向她,眼神像化冰一样温柔。
“师姐,你怎么在脸红?”
他不问还好,一问姜屿的脸颊烧得更红了,就连脑袋上似乎也在往外冒着热气。
救命救命,他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了!
无论如何,姜屿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因为他才脸红的。
她心虚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目光闪躲,含糊其辞。
“……我这是热的。”
谢知予倒是没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他点了点头,脸颊蹭着她的手心:“我把窗户打开一点?”
“……可以。”
谢知予骈指挥出一道剑气,将开了条缝隙透气的窗户又撞开了些。
做完这些,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姜屿,语气如常:“师姐,我可以亲你吗?”
姜屿没听出不对,点头重复:“可以。”
……
等等,他刚才说了什么???
姜屿愣了下,脑袋还没转过弯,他的气息倏然凑近,轻柔的吻落在她颊边,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第60章 如梦令(六)
很难找到一个词准确形容出姜屿此刻的心情。
有惊讶, 也有困惑,这两者交织在一起,但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
这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谢知予吗?如果是真的, 他为什么要亲自己?
呼吸交融,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轻易就能望进彼此的眼底。
姜屿有些怔然不知所措,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谢知予, 心情极为复杂。
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是不是中蛊了?”
除了这个理由, 她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蛊的威力她前不久才亲身体会过, 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若是谢知予在受伤虚弱时不小心中了蛊, 那他会亲自己就能说得通了。
虽然她不懂巫蛊之术,也不知该如何解蛊,但作为他唯一的好朋友,这个时候总不能坐视不管。
姜屿坐直, 正要问问他用不用帮忙, 她张了张嘴,但还没发出一个音节, 就见谢知予低头轻声笑了起来。
他靠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的颈窝, 呼出的气息轻掠而过,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湿热痒意。
姜屿脸颊发烫, 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肩膀, 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上手推开他。
谢知予笑够了, 他闭上眼睛,又用鼻尖轻轻去蹭她的颈窝。闻到熟悉的茉莉香气后,那种油然而生的安定感再次降落了,心中一片平和。
好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声音闷闷地说。
“师姐,我幼时曾在万毒窟中待过一段时日。”
他又蹭了蹭,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从她肩上离开,略微仰起脸:“那是南诏王室用来处死囚犯,或者是犯了错的宫人的地方。”
乍一听清他话里的内容,姜屿不由愣了一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有关自己过去的经历。
如果姜屿没有记错,小谢知予那时分明是被人扔进万毒窟的。
那样一个满是毒虫、终年不见光亮的地方,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是比炼狱还恐怖的存在。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仍无法忘记那时通过锁链见到的那一幕。小谢知予躺在毒虫堆里,眼神麻木冰冷,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
明明经历过这样一段痛苦绝望的遭遇,可再提起时,他是怎么说得这么轻松的?
姜屿抿唇思索了几秒,有个问题困惑她很久了。
“可你既不是宫人也不是囚犯,为什么要去万毒窟?”
“谁知道呢。”
谢知予看着她,语气有种事不关己的随意感,就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娘亲那时刚去世不久,陛下知道消息后来见了我。我那时见回家探亲的宫人带回几串糖葫芦,我当时不知她手中拿的是何物,只觉得外面那层糖衣晶莹剔透,看起来应该很好吃。”
“陛下自认亏欠于我,心有愧疚,见我多看了那糖葫芦一眼,便答应等三日后带我出宫过节,他会带我逛集市,给我买糖葫芦。”
“但三日后他失约了,直到第四日才派人来接我,只不过去的不是宫外,而是万毒窟。”
谢知予说起这些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唯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感,就好像这并非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讲了一个故事。
姜屿微垂下视线,看向他的眼睛。
乌黑的瞳眸如琉璃般干净剔透,只是极少带着情绪,稍显冷清,给人一种很是落寞的感觉。
姜屿心底莫名一软,受到某种蛊惑似的,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
谢知予似乎很喜欢她的触碰,歪了歪头,主动用脸去蹭她的手。
“万毒窟中养着成千上万的毒虫,我从毒虫堆里捡回一条命。”
他停顿下来,似乎觉得那很有趣似的,莫名笑了一下。
“或许是那时被咬多了,因祸得福,所有的蛊毒对我都是无效的。”
即便是这种事情也能被他说得像开玩笑一样轻松,不愧是谢知予。
不过他这个体质还真是特……殊?
??!
蛊毒无效,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如果蛊对他没有作用,那忘忧蛊岂不是也……
姜屿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原地石化。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翻车的一天。
仔细想想,这一切也并非是无迹可寻,谢知予好像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套过话。
……
所以其实他什么都记得,故意把她耍的团团转吗!
她早该知道的,像他们这种会玩蛊阴人的,心都好脏。
一想到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自知,姜屿顿觉一阵恼火,但更多的还是迟来的羞耻感。
尤其回忆起自己为他解药时的所作所为,姜屿倒吸一口凉气,她完全不敢再看谢知予,脑袋越来越低,几乎快缩成一团。
救命,她好想逃。
“躲什么。”
谢知予扯紧缠在她腰上的锁链,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
他看着表情崩裂的姜屿笑了一下,手心贴着她颈侧,拇指抵住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看我。”
就是不敢看你才低头啊!
谢知予抵着她的力度很温柔,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屿被迫直视着他,心里直打鼓。
她一开始只是问他有没有中蛊,他明明可以直接否认,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么多?
他一定是在暗示她什么吧?
姜屿越想越觉得自己脑袋上顶了一个大写加粗的“危”字,为了不给他秋后算账的机会,她决定装死不接话,用沉默揭过这个话题。
但谢知予却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她的,带着她触上自己的唇瓣。
这样的动作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姜屿很绝望,看来她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好,看来人终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姜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她声音响亮地喊出这句话,没等谢知予回话,又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虽然我那次在极乐世界不是故意要亲你的,而且我完全是出于好心,但是我还是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并且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有罪,我忏悔,我现在就去写检讨。”
话毕,姜屿转身欲跑。
但是没能跑成功,因为她腰上还缠着锁链,甚至手也被谢知予紧紧抓着。
“师姐。”谢知予抓着她的手将她按回原位,语调愉悦,抑制不住般笑出了声:“没能早些认识你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说完,又用唇瓣蹭了蹭她的手指,然后轻轻启唇,在她微讶的目光中含住了抵在唇上的指尖。
湿润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姜屿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她感觉到有柔软从指腹上轻扫而过,整个人像被定住,心脏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
她不会是做了一个梦中梦吧?谢知予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你……”姜屿红着脸,语无伦次,说话结结巴巴,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谢知予闻声抬起眼,他歪头看着她,无声地询问她怎么了。
他表情极为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如此反倒显得她很那什么似的。
于是姜屿默默闭上了嘴。
然后她就看见谢知予微微低下头,发丝从脸颊垂顺下,落在她撑在桌边的手背上,像有生命的水蛇,同腰上的锁链一起,将她禁锢在这方寸天地间。
他做这些时,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中此刻也染上了潮湿的欲色,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面容清冽,像一株开在冰天雪地里的海棠,有着欺霜赛雪的漂亮。
可就是这样禁欲清冷的一张脸,它的主人正在面不改色,生涩却又认真地舔着她的手指。唇瓣离开时,甚至勾连出一根分明的银丝。
姜屿脑袋打上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盯着谢知予的脸。他的眼尾潮红湿润,如同往水墨画点上一抹朱红,透着诱人的艳色。
谢知予对上她的眼神,微微勾唇,声音有些喑哑:“还你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姜屿就是很奇妙的懂了他的意思。
――你亲过我,我还给你,这样才公平。
不过姜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还的?
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他为什么偏偏现在才还?
想起最近一段时间谢知予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姜屿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不会是喜欢上自己了吧?
但是这完全没可能啊!
抛开无情道不谈,谢知予之前还对她说过爱都是骗人的,虽然她尝试了矫正他极端的想法,但那不是还没彻底掰过来吗?
他明明厌恶抵触这种情感,怎么可能会放任自己喜欢上她。
心中千回百转,姜屿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你……”
谢知予打断她,语气轻柔地说着:
“师姐,你曾和我说过爱其实很美好,它会让人感到幸福。”
顿了顿,他牢牢握紧锁链,俯身凑近她;“现在,我相信你了。”
她确实说过这句话,但他怎么突然之间就自己领悟了?
腰上的锁链缠得更紧了,姜屿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声音都有些颤抖:“什、什么意思?”
无论爱的面目到底如何,或者它会不会让人痛苦,谢知予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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