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夫人笑得悲伤,似乎察觉了她心中所想:“一些陈年旧事,娘子如果无事,可以听听。”
海棠和杜鹃都是她的贴身女使,从小一起长大,杜鹃是家生子,活泼好动。海棠是外面买来的,她爹嫌弃她是个女儿,把她卖了给家里适龄的儿子娶妻。
周家家教严苛,礼法严的人家,父母兄弟都被框在规矩的条条框框里,亲情难免淡薄。
海棠和杜鹃在她的心里,比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有像是家人,她们一起长大通吃同住,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后来她嫁了人,海棠和杜鹃都陪嫁过来,她本来以为,她们三个会一直在一起。
夫君官居要职,性情温和,对她也很好,两人即使成婚五年,还未有子嗣,他也不会责难,可她等不及了。
没有子嗣,周凝终日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女子乘着轿子,要进门奉茶。
阿娘也给她出谋划策,见了不少名医,吃了不知道多少苦涩的草药,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
她心中更苦涩,那些大夫收了钱,却都说不出来她身体有什么问题,只是一碗又一碗的药汤下去,可怎么也没有效果。
直到后来,阿娘多方打听,把希望寄托于求神拜佛,城外的庙宇格外灵验,里面的圆业大师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得道高僧。
周凝以为看到了希望,欣喜地去了,随行的还有杜鹃。虔诚的跪下烧香,和那僧人圆业谈话的时候,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才惶然惊觉,所谓天神赐子的真相。
她仓皇逃回马车,可衣衫不整,神情惊惶,这怎么能瞒得了贴身女使杜鹃。
她本来就疑惑,为什么要和一个和尚谈那么久的话,因为周凝的娘亲也在,才按捺住疑惑。
大家都在这里,能出什么事情呢?
可等两人马车相见的时候,她才发现,并非如此。周凝慌乱的眼神,散乱的发髻,匆匆穿好的衣衫,无不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杜鹃气冲冲要去找人算账,周凝哭着拦住了她,这要是让夫君知道了,她还怎么活呢?
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日子是自己的,总得接着活下去。还有阿娘,周凝摸不准,她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和圆业究竟是不是同谋。此时此刻她是个懦弱无比的人,恨不得将这件事情立马忘记。
失贞和阿娘的背叛,不知道哪个更让人难以接受。
幸好她并没有怀上那个僧人的孽种。她从小一路顺风顺水,不孕是她唯一的梦魇,此刻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一辈子没有孩子,就算是夫君要纳妾,她也不想去生养一个肮脏的孽种。
就算是没有孕子,她还是忍不住时常回忆起,噩梦般的那一天。
事情渐渐平静下去,阿娘还是照常一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周凝松了一口气,时间如流水,鹅卵石只会被打磨得光滑。
她整日忧心忡忡,自然瞒不过聪明的海棠,不过海棠是自己人。周凝猜到她知晓了,也只惊慌了一瞬,海棠不会背叛她的。
可惜好景不长,她想息事宁人,那僧人却仿佛得了把柄,不断从她这索要钱财。
周凝没想理他,那天的事情,天知地知,圆业要是敢抖落出来,难道是不想活了吗?
圆业长相俊秀,笑得却十分阴险,说出了她的胸口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还笑着问她,那日丢下的里衣,可还想要回吗?
她无法,只能给了他几次钱,他却还不安分,裹了头巾遮住光头去嫖妓赌钱,在官兵带人将这还不上钱的赌徒捉住时,在他身上搜出了带着滕府印记的珠宝,还有……女子的里衣。
第119章 永别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的场景, 夫君拿着珠宝和里衣——他认出来了,这珠宝是她的物件。
周凝不知道该怎么做,往日温和有礼的夫君此刻眼神里带了些怀疑, 她的首饰, 怎么会流落出来。
其实后来想想, 如果冷静下来, 会有更好的办法,丢了, 被偷了,赏人了,总能糊弄过去, 可她, 偏偏口不择言,选了代价最大的那个。
管首饰的是杜鹃,给她绣里衣的还是杜鹃,杜鹃成了最适宜背黑锅的人。
她颤抖着, 把事情推到了杜鹃身上, 责问她为何要偷盗首饰。
杜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还是跪下来顺着她的话,认了罪名。
一样惊讶的还有海棠。
她们都知道, 事情的真相如何。
周凝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她们的神情。
后面的事情理所应该起来,和她所料一样, 圆业并不真的敢说出他□□官家女眷的事情, 顺水推舟唯唯诺诺应了。
周凝松了一口气, 如何处理无辜的杜鹃又成了一个难题。她知道杜鹃无辜, 只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才认下来罪名, 可夫君不知道。
滕新觉熟读经史,是个好人,但性格古板。她苦苦哀求许久,才松口不把杜鹃以叛主偷窃的罪名送官,但滕府是容不下这种人了。
无奈,只能把杜鹃送回娘家,她是家生子,和一家老小团聚也不错。等到事情平息后,再把她要回来,也不错。
她跟自己这么说,也跟杜鹃这么说,还和海棠这么说,只不过是一段小小的离别。
谁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杜鹃刚回家不到一旬,就没了声息。
这件事娘家还想瞒着她,一个月后她才知晓。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她已经久不和娘家联系了,这次兴冲冲回家,却没料想,连杜鹃的尸体都没看到。
阿娘还骗她,说是杜鹃羞愧自杀的,周凝怎么会相信呢?这件事根本和杜鹃没有半点儿关系,她只是顶锅的。
许是被她吵闹得烦了,阿娘的脸色冷下来,心虚的笑容被恨铁不成钢的审视替代。
死的是杜鹃,阿娘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就是一个婢女吗?你也不想想,她要是活着,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为娘这都是为了谁,你是我的女儿,我十月怀胎把你生出来,你却这么和我说话?我是囚犯吗?你读的书呢?学的仁义礼智呢?还是你现在是刺史夫人了,翅膀硬了,不把爷娘放在眼里了?”
周凝泪流了下去,怔怔看着眼前人,阿娘年纪大了,但因为保养得宜,根本看不出来年龄,鬓发乌黑,脸上光滑,寻不到沟壑。阿娘还是记忆里的阿娘,却又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看她冷静下来,阿娘以为她服软了,叹口气,眼中重新浮现出怜悯的神情,她走上前,摸了摸周凝的头发,“你现在到底还小,等再过几年就懂了。杜鹃虽然和你一起长大,但终究不过只是一个奴婢,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使买不到呢?杜鹃的妹妹也长大了,要不然这次你就带了她去吧,我看她比她姐姐稳重些。对了,你身边那个海棠,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些事,不能留下祸害……”
雨明明不大,刺史夫人的脸上却都是水迹。她哽咽道:“我就是一个懦弱、背信弃义的无用之人,海棠说的没错,杜鹃就是我害死的。”
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姜浮想法复杂,“海棠还一直以为杜鹃是夫人下令处死的……”
刺史夫人道:“她不信我是应该的,连我自己都唾弃自己,是个卑鄙无耻心口不一的小人。”她转而祈求道:“海棠的事情,全由我承担,就放她走吧。这些年,我也有不少私房钱,明日她离开的时候,劳烦娘子替我转交给她吧。”
姜浮道:“夫人不道个别吗?”
刺史夫人苦笑道:“她估计是恨极了我,我也没有脸再见她。”她咳嗽了一声,“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恐怕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海棠的人生还长,希望她能拿着这些钱,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她脸上一片灰败,姜浮还是不忍心,“逝者已逝,夫人节哀。”
刺史夫人道:“娘子好心。”
告别了刺史夫人,姜浮和苏嫦回到院子里,谢闻和滕光意不知道又去哪儿了,只留下不便行走的姜渐和沉默寡言的赵登临。
屋内一片寂静,尴尬的情绪弥漫其中,幸好姜浮回来了。姜渐像是遇到了救星,不知道为何,他好像和赵登临天生的不对付。
他忙问道:“怎么样,你问出来什么了吗?扮鬼吓唬我们的人,是不是那个叫海棠的女使?”
姜浮叹口气道:“我已经和刺史夫人说过了,海棠毕竟是她们家的人,就让刺史夫人处理吧。”
姜渐冷哼道:“刺史夫人要是包庇自家女使怎么办?”他越想越气,“那我这一下,不是白摔了?”
姜浮笑道:“你不就扭一下脚吗?诉姐姐都说了,只是轻微扭伤,再过几日就好了。”
姜渐道:“呵呵。”
他本来就是胆子小,姜浮故意道:“她把阿兄吓成这个样子,的确是太过分了。”
姜渐听了,果然又要反驳:“胡说,谁说我害怕了?”四处转动的眼神出卖了他。
姜浮忍着笑,不太想把事情原委告诉姜渐和赵登临,他们俩毕竟是男子,知道了对刺史夫人不好。
可刺史夫人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姜浮不能确定,人大抵都有这个毛病,叙述得时候会尽量说对自己有利的话。
海棠什么都不肯说,姜浮也无从判断,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第二天,她特意去送海棠,并把刺史夫人的东西交给她。
其余人都很莫名其妙,海棠是夫人的贴身女使,很得看重,怎么会突然要走?
刺史夫人还是给她留了体面,并未明说是因为什么把她赶走,众人都以为海棠是要回家嫁人。
面对着众人的好话,海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等到别人都走了,姜浮才把刺史夫人交代的东西交给她。
为什么让她来做这个中间人,姜浮昨夜也想过,大抵是怕海棠发怒,透露了这件事吧?
出乎意料,海棠听说了这是夫人给她的,什么都没说,大大方方的接过了。
倒是姜浮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不会要她的东西?”
海棠冷笑道:“我是傻子吗?钱可是好东西,我凭什么不要?”
她连包袱都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不得不说,她和刺史夫人,还是很心有灵犀的。
姜浮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杜鹃真是夫人下令处死的吗?”
海棠拿着包袱的手僵硬了一下,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坚定起来。她抿了抿唇:“这还重要吗?于我而言,杜鹃被诬陷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定了。她背叛了我们,我们不再是朋友了。这些年来,除了装鬼吓人,我也算是尽职尽责,尽到做下人的本分了。辜负真心的人,就一辈子只能活在内疚与自责里,不配被原谅!”
她语气里有种疯狂的平静,这话如果被别人听了,说不定会疯狂嘲笑她。
海棠是周家用银子买回来的奴婢,杜鹃则是大奴婢生的小奴婢,这样的人,怎么配和小姐主子称朋道友呢?
真是痴心妄想,贻笑大方。
忠心,不是奴婢最该有的自觉吗?就算是主人要她死,不也应该笑着将头颅伸往铡刀之下。
奴婢算人吗?情同手足那些话,不过是上位者的谎言,居然真的有傻子会当真,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
姜浮反问道:“你如果想让刺史夫人处在愧疚和惊惶之中,为什么要来客房吓我们呢?”
海棠盯着她,很痛快地给她解惑:“我知晓了你们的身份,其中有国公府的世子,我想把事情闹大,让当年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让她名誉扫地。”
姜浮:“你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海棠不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头离开。
雨还是稀稀拉拉地下着,虽然不大,但只要一会儿,就会湿润人的衣衫和头发。
谢闻撑着伞来寻她,眉头皱了一下:“快走吧。”他语气里有几分埋怨,“这么大的人,下雨了都不知道打伞。”
姜浮笑了一下,挤进伞里面,“就这么一丁点儿雨,根本淋不湿人嘛。”
四处无人,她笑着去捉他掩在衣袖下的手。
谢闻吓了一跳,僵着手臂被她牵着,左手把伞面往她这边移了移,确保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下面。
“怎么了,姜娘子不嫌弃我了?”
他语气酸溜溜得很,姜浮笑道:“我又没说你手长得丑。”
她握住他的手举起来,五指纤长,骨节分明,上面有薄茧,很适合把玩的一双手。
谢闻耳根子又红了,很想说姜浮光天化日的,这是说得什么浑话。但他还是忍住了,万一姜浮又心情不好了,一并连他的手也觉得难看了,那该如何是好。
姜浮:“你今日怎么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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