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相处建立的信任感促使我将手机放回衣兜,墙边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可能是由于图片记忆,落点旁铃屋的身影却依然留在脑海。
我朝他说:“我跳了啊。”
“嗯!”
作为翻墙新手的我小心地挪到墙壁边缘,十分没有技术含量地向下一跳。
当落下去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应该扒着墙向下跳才对,学习铃屋直接跳两米多高的墙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如果直接落地了多少得崴个脚。
我闭着眼胡乱地扒住能够到的事物,几瞬后手臂先是触及了微凉的皮肤,耳旁似乎蹭到了柔软的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颌便猛然一痛,大概率是正巧砸到了铃屋的肩膀,或者,也有可能是锁骨?
“嘶——”
我吃痛地倒抽一口凉气,生理盐水溢出眼眶,等回过神来已然踏在了平整的泥土地上,捂着麻木的下巴等待痛感减轻。
铃屋站在我身前十几厘米,平视向我,先是盯着我按揉的下颌,而后视线似乎又向上偏移了几分。
在他安静的凝视下,我忽然意识到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愧疚感漫上心头,我伸手指了指他的肩膀,示意他看一看有没有淤青:“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铃屋飞快地打断,墙的另一侧没有路灯,导致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察觉到他缓慢地靠近。
“但是真子好像很疼的样子。”
他边端详我的脸庞,边抬起手,弓起的指骨将将擦过了我的眼角,轻声的呢喃中浸着隐隐的惊奇与兴奋。
“都哭了啊。”
第25章
似乎每每面对铃屋的时候,感官总变得细腻,时间也格外漫长。落点的树荫遮掩住夜色,我只大概知晓他脸庞的轮廓,却难以判断神情,知道他此刻离我的距离很近,近到鼻翼能够感受到清浅的气息,与我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由于下颌还在隐隐作痛,我才勉强将自己将意识从这种黏糊糊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否认道,“我没有哭,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这样的嘛,好可惜啊。”
铃屋的口中虽是道着可惜,语气却没多少失望的成分,他仍然难耐好奇,近距离地注视着我。
我能够接受有月光的夜色,却不喜欢完全的黑暗,一是因为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中,我的视物能力低下,二是会令我想起童年被锁在狭小房间里的日子。倘若其他人在这种情况下离我这么近,我早就应激反应般地逃离了,奇怪的是,对于铃屋的这种行为我竟然没有太多的不适感。
果然还是因为认识好几年,太熟悉了吧。
在心里下定论后,我伸出手戳了下那张咫尺之间的,肤质细腻如人偶般的脸颊,往外推的同时提醒道。
“不要凑这么近啊。”
他“哦”了一声,没有反抗,乖顺地顺着我的力度向后退了一步。
“咔擦。”
脚下发出的踩碎树枝的脆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显。这细小的声音钻入耳朵,引起了我下意识的警惕。
不过意识到是铃屋发出的声响后,我松了口气,正准备拿出手机照明,倏然一瞬,垂在身旁的右手臂被人虚虚地握住腕部,又一点点地划向了掌间。
我半边身体僵硬了起来,小拇指下意识弯了一下,指尖擦过成排的红线,带来陌生的痒意。
随着指缝被缓慢地填满,大脑再次宕机,内心满是杂乱的感叹号,连脱口而出的问句都不成逻辑,甚至有些结巴。
“手......铃屋你,你在干什么?”
严丝合缝紧贴着的手掌被晃了晃,铃屋坦然自若地说:“和你牵手啊。”
“不是......为什么要牵手啊?”
他认真地阐述了理由:“真子不是在黑夜里看不见嘛,万一摔倒了就不好了。”
啊,好坦荡而正常的原因。
这让我运行过载的头脑逐渐冷却了下来。
“谢谢你......但其实我可以开手机照明的。”
我空出的另一只手摸出了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又强调了一遍试图更改自己在他心里孱弱的形象,“况且我真的没那么容易摔倒。”
好歹也是呆过搜查官学校,感受过魔鬼体测的人,只是没到达搜查官标准而已,我哪有铃屋想的那么脆弱。
我边说,边试探性地松开,却还是被他黏黏糊糊地挽留般地勾住手指。
“真子不喜欢这样吗?”
“不是不喜欢。”
我含蓄而耐心地回答他,“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牵手的地步。”
“这样吗?”
铃屋不解地拖长尾音,“我看动物园里很多男男女女都会牵手走在一起,而且他们看起来都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他们在谈恋爱吧。”
我默默放弃挣脱,干脆拉着他直接向前走,顺着被人踩出的小路试图走出这一小片黑黝黝的树林,同时又从生物知识的角度向他科普道,“一般只有恋人之间会这样牵手,以及这类行为会让人产生性/激素,脑垂体产生多巴胺,这些物质让人感到愉悦、兴奋。”
他缀在我的身旁,顺着我的逻辑问:“我们不是恋人,所以不能这么做?”
“对啊,我们是朋友,友人之间很少这样做的。”
“那什么样才算是恋人啊?”
我脚步一顿。
嘶,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清楚啊,我又没和人谈过恋爱。
“大概、大概是......”
我开始回想各种书上的定义,再结合电视里播出的爱情电视剧电影,“两个人相互喜欢,表白,然后牵手、拥抱、亲吻之类吧......应该是这样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他长长地“诶”了一声,不再言语,仿若陷入了沉思,安静默然地跟着我。
校园边缘的树林并不大,只一会儿,手电的光线便划向树影的边缘,皎然的月光顺着稀疏的枝叶流淌了下来,我的视觉终于也恢复正常。
走出了树林的阴影后我关掉手电,捏了捏另一只不属于己身的手掌的虎口,转过身对铃屋说,“总之,现在可以放开了,我可以看见了。”
我确实可以看见了。
一转身,那双流转着月色的猩红瞳孔便落入视野,隐约倒映着我的面庞。他落后我一步,身上还零零落落地散落着树叶的深色阴影。
清脆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一张一合地流淌出来,我甚至能看见了那微微探出的殷红的舌。
“可是我不想放开呢。”
他轻声道。
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于是疑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明明已经没有理由进行这个行为了,根本没必要继续下去才对。
“当然是因为和真子牵手很开心啊,比前几天杀死那些喰种的感觉还要好。”
他一点也没有露出羞赧的神情,只是理直气壮、陈述事实一般地开口,吐息却如同黏腻的蜜液,裹挟着浓烈的欢愉感在我耳边流淌,“我想要继续和真子牵手,想要和真子更加亲密,想要和真子一直在一起——这种感觉一定是喜欢吧,我很喜欢真子哦。”
我对这个回复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我向来喜欢逃避这种复杂纠结的情感问题,本来又准备躲闪他直率坦荡的视线,或者强行打断他换一个话题,但是我居然选择屏住呼吸,强迫着自己直视那双漂亮的,闪着光的眼眸,仿若被蛊惑一样地盯向他。
“之前在水族馆的时候,真子说过,你对我的喜欢,比一点点多很多,刚刚牵手你也没有拒绝我呢——所以,我们是相互喜欢的对不对?我好高兴啊!”
铃屋越说越像是受到了鼓舞,眼中的光芒更盛,两侧的颊肉好像也因兴奋而露出点点酡红,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昳丽。他将我那被紧攥多时的手掌摊开,轻柔地覆到了左胸口处,温热的心脏在柔软的棉制衬衫下正一下一下地鼓动着,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话语不曾作假。
“我们表白过,牵手过,刚才也拥抱了一下,唔,虽然时间很短。”
他无比欢欣地弯起眉睫,像是寻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无暇如天使的面容上载满纯然的喜悦,“按照恋人的定义,我们只差亲吻这个步骤了吧。”
第26章
指尖蜷缩,掌中跃动的心跳是真实的,也能察觉到来自脸庞、耳后、甚至浑身的热意。
眼前少年的眉角上挑,左脸肌肉不自觉地上拉,眼睛亮晶晶的,这些无一不表明他在期待我的回答。
即便逻辑感人,几乎全是奇怪的诡辩,但铃屋说的有一点不错——我同样也承认过,我的的确确对他怀有某种程度的喜欢——即便这种喜欢并不纯粹,夹杂了太多杂质。
倘若是普通人,这样美好的时刻,情到浓时本应踮起脚亲吻,然而对于我,单纯的喜悦褪去后,搁浅在心灵凃滩的是对于所谓恋与爱二字未知的、刻入骨髓恐惧。
因此我收回了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轻缓而残忍地浇下冷水:“不对。”
“不是经历了拥抱、亲吻或者性行为后,人与人之间就能成为所谓恋人。”我纠正了他误解的逻辑关系,“大多是建立了亲密关系之后,他们默认对方可以作为恋人的接触。”
他歪了歪脑袋:“那我们可以......”
“我不知道。”
我知晓他即将问出的问题,“我只知道,我非常、非常害怕建立亲密的关系。”
“为什么会害怕啊?”
他若有所思地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子你看上去好难过。”
为什么?
我顿了顿,遥远的回忆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让人看不真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原因。”
鬼使神差地,我开口对铃屋说。
“或许,你可以从我的过去中找到答案。”
.
我们在东京工业大学的校园里闲逛着,寻找着一个适合长篇累牍讲话的地方。
教学楼全部被锁住了,无法进入,打消了我们准备找个教室坐着聊天的行径。幸运的是,穿过环形走廊,这个学校中央有一个不小的人工湖,坐在石椅上远眺波光粼粼的湖泊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云层透出来的月光呈现出不规则的阴影,好似将天空分割成了无数碎片,一点点星光倒映在湖泊中央,亮色的光线向着周边的树林无限延伸。
“以前应该和你提过,我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我向来不喜欢回忆,但是细致的内省往往需要我将自己的记忆摊开,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造成行为动机的原因。
伤疤与痛楚会随着时间变得麻木,又逐渐消散,但是记忆不会,它会变成沉底的木,悄悄潜伏起来,待到无人之时倏然出现,载着我前往虚幻的梦境,那些过往则如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涌现。
我对于亲密关系的恐惧应该是来源于童年。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院长会隐瞒我的病史,假装我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因此也有养父母把我领养走了。”
我无比平静,仿佛在叙述无关的事宜,我也本应如此,冷静、理性,将情绪浸到波澜不惊的冰川湖水中,“他们大多数一开始对我挺好的,但是只要发现我的病就会把我送回孤儿院。”
小时候的我希望能够拥有一对父母。
我渴望认同,我强迫自己乖巧地微笑,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到最好,寄希望于那些领养人夫妇的好心,希望能够忽略我天生的心脏缺陷。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他们在察觉我身体的异样后,眼中的厌弃往往是藏不住的。
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实也很容易理解,应该很少有人会希望领养的孩子是需要花大价钱治疗的病秧子,更别提没有血缘关系的羁绊后挑选的标准会更苛刻,领养者往往想要一个漂亮、聪敏、健康的后代。
只可惜作为被挑选者,与无数次被送回孤儿院的人,当时的我一边发自内心地厌恶领养者的虚伪,一边堆满讨好的微笑来增加自己作为展示品的价值。
——只要微笑点头,足够乖巧,等到领养手续办好了,他们就会成为你的父母。
悉心整理着我衬衫衣领的孤儿院院长是这样说的。
这句话我相信了多少次,就被那些所谓父母丢弃送回了多少次,这大概也导致了我对他人高度的不信任。
“大概就这样持续了几年吧......再然后啊。”
夜晚湖面的湿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耸动鼻翼,深吸了一口,“我十岁多的时候,院长把我送给了一对养父母,嘛,他们的相貌名字我都记不清了。”
“那一对养父母一开始对我很好,不在乎我的心脏病,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夸赞、亲吻、拥抱我。直到啊,我发现——”
我们肩并着肩,正在安静聆听的铃屋突然竖起手掌抵住了我开合的唇瓣,口中吐出的湿润气息打在他的掌心。
“可以不用继续说的。”
他轻声说,“已经足够了。”
我不知道是他实在太过敏锐,察觉了我言语间的情感,又或者由他自身的经历猜测到了结局,还是曾经在收容所里听过关于我过去的传言。
“其实我当时被注射了很多药物,记忆本身不太清晰......好吧,那就跳过这段。”
我安抚性质地拉下他的手,“后面其实没什么了,两年后的我被抛弃在了医院门口。”
“是有栖川凉子把我捡了回去。”
与社会隔离数年的我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浸泡在漫长的浑噩与麻木中,我甚至体会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常常厌恶这个世界的大多数,想着要不结束一切算了,但我又是十分幸运的,有小部分的人与事物留住了我。
“我很喜欢凉子。照理来说,她和我的关系应该很亲密才对。”
感受到来自湖边湿气的寒冷,我下意识地贴近了靠向铃屋的一侧,试图从他的身躯上攫取温度,脑内仍旧理智地剖析着当年的种种,“很可惜,我与她并不在一个世界里,即使我们离得很近,我好像也完全不了解她——现在也一样,凉子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系了。”
凉子与我更像是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关系,她教会我的言行举止、道德界限、人格习惯近乎刻入了骨髓。一旦教学结束,我们的关系也逐渐疏远了。
我感激她,喜爱她,依赖她,也总是在追逐仰视她。
“十分巧合的是,在我治病期间,曾经所处那个孤儿院被喰种屠杀了,当时顺着户籍档案找到我的搜查官给了凉子两个选择,一是由凉子来收养我,二是让我前往收容所。”
“她没有选择收养你?”
“不是,凉子没有做出选择,她交给我来选。”
我轻声说,“我选择了后者,因此我来到了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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