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铃屋盯着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鼓起腮帮子,问我:“真子,你觉得我是不是该改变一下?”
他耳边的发丝零零落落的,有一缕头发被微风吹入他的嘴里,不过下一瞬就被他拂走了。我惘然地看他,实在想不通铃屋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
无论回答是或者否,都感觉有些草率,于是我想了想,只得谨慎地问。
“你想怎么改变呢?”
他“唔”了一声,想了想:“从装扮啊,头发上改变吧。以前无论是篠原先生还是亚门先生,或者政道啊,都会念叨我,让我好好穿衣服。”
他以往的穿着是有些狂放,按照我们在预备学院所接受的搜查官课程而言,是会被当成反面教材拎到PPT上批斗的程度,只是以我的滤镜看来还蛮有个人色彩的,至少在一群人中我可以一眼就看到他。
既然铃屋在这方面想要改变,我还是顺着他的话语支持:“这个不难,只要穿戴整齐就可以了。头发的话,是想要换发型吗?还是染发?”
“染发吧。”
他眨眨眼,“我想要染成黑色,这样的话会显得更成熟吧。之前出去搜查,总有人说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喰种搜查官——我想变得更像一些,就像篠原先生一样。搜查的时候,白发会太显眼了些。”
原来如此。
毕竟在东京,大部分人还是黑发,隐蔽搜查的时候,倘若搜查官是鲜艳发色,会格外明显。铃屋现在已经是上等搜查官了,白发这个特征太容易被喰种注意到了。
他弯起眼睛,愉快笑了起来:“而且,真子的头发也是黑色的,这样我们就是情侣发色了!”
虽然这完完全全是歪理,但从结论上竟然是无懈可击的,我都快被他说服了。
“那就染吧。”
我跃跃欲试,“我这几天去研究研究,顺便买材料。”
买齐材料之后,我们在单人病房配套的卫生间里研究了一下染发剂,按照说明书过了一遍流程后,他的白发被手忙脚乱地染成了黑色。
我盯着他乱翘的黑色头发,感到不习惯与陌生:“好像,有点失败了。”
“没事啦。”
铃屋看着镜中的自己,反倒笑了起来,“已经很好了。”
第40章
除去外表,铃屋表露出的性格同样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仍然是敏感的,能清晰地分辨出周围人的善意与恶意,却不再像以往那般肆意地对待恶意者,言行举止中透着妥帖的克制。
“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我。一开始我很在意这些,会厌恶他们。现在想来太过正常,毕竟他们又和我不熟悉。”
他这样说,“只要我在乎的人,能够在意我的人,比如篠原先生、真子......只要你们喜欢我就可以了。”
我有时觉得,铃屋与我太过相似。我曾经在有栖川凉子的引导下知晓这个道理,如今的他因为篠原先生而有所感悟。
比起曾经渴求着微弱的喜欢的他,现如今进步了太多,只是我察觉出铃屋的潜台词仍然是,需要我们喜爱他,在乎他。想想也是,孤寂归于黄土虽是人类的宿命,但存在于世时鲜少能脱离联系,孑然一人地生存,渴求温暖的爱意不过是本性。
我抬起手,指尖穿过了他在薄光下透亮的黑发,刘海被我胡乱的动作捋乱了,有的乖顺地挂在耳廓,有的遮住眼睫,有的落在鼻尖。
“感觉......真子好像在摸小猫一样。”
明明像是在细细抱怨,但他的眼尾却愉快地翘了起来。
确实很像。
我承认了,但狡猾地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我也在表达我的喜爱。”
“哦!”
他倏然笑起来,同样抬手勾过我的小拇指,行为与吐出的言语在我看来与猫咪卖萌打滚别无二致,黏黏腻腻地淌过来,“那可以帮我夹一下发夹吗?”
感觉回到了刚进CCG的那一会儿。
“还是和原来一样吗?”
“唔......”
他思索了一会儿,“换一边吧,也算是换个造型了吧?”
这也算吗?
我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一下,凑近他光洁的额头,捋起头发。比起从前,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接触,不会再下意识回避或者颤抖起来。
我十分顺利地夹好头发,满意地点头:“可以......”
最后一个语气词还未落地,濡热的触觉便落在唇上,转瞬即逝,如一朵云那样悄然拂过,须臾又粘了过来。
鼻翼相触,擦过,是浅浅淡淡的酥麻。
指腹最开始缠着他的发尾,顺着他的动作最后划到分明突出的肩胛。无意识收回手,我怔愣片刻反应过来时,这双近在咫尺的,漂亮润泽的眼满满地倒映着我,又像是载有流动的水光。
我的视线徐缓地划出了这双鲜亮的眼瞳,虚虚地在脸颊,鬓角处滚了一圈,半知半觉地发现刚刚夹好的发夹已然歪掉了。
铃屋随之触碰了下因为动作而倾斜的XIII发夹,口中吐出了与当年几乎一样的句子,只是意味似乎完全不同了。
“可以再来一次吗?”
好像他一摆出这种乖顺无辜,富有恳求意味的目光,我总会不自觉地败下阵来。
“好吧。”
.
染发后的铃屋安安静静地养病、康复训练、去病房探望昏迷的特等,几乎在病房食堂两点一线。偶尔觉得无聊,便与与休假的我一齐下楼走两圈。
这段日子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回到了学院里的时光,闲暇无事,远离一线斗争,大多都是充斥着和煦微风、温暖薄阳的平静时光。
真户小姐也是在这段时间通过邮箱联系我,与我约定了见面时间。
她的面容依然锐利而精致,像一把出鞘的刃,浸着寒气。她抽出了身旁的库因克箱子:“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库因克,笛口一号。”
她顿了顿:“目前是受损的半成品状态,我十分希望能够交由有栖川研究员您来设计制作。”
我小心地接过库因克,有些迟疑地问:“全部由我来吗?”
“是的。”
真户小姐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我是CRC瓦斯的第一批使用者,它在对付大规模的低级喰种时十分有效。我相信您的研究水平。”
面对他人所托,我顿感身负重任:“......谢谢您。”
“还有一件事情——”
她从手提包中抽出了一份文件,推在我的面前,“这是我从嘉纳的地下实验室拿到的资料......一般来说,没有权限的研究员是无法查看的。”
我霎时间生出不详的预感。
“但是,我偶尔发现的这一份是有关于你的,你的过去的资料,我与你的直属上司地行博士交涉过,他的建议是,交由你来决定是否要看。”
她的声音低沉,寥寥数语间我的大脑却空荡得落入真空,时间尺度都拉长到以世纪为单位。
真户上等放下文件后,朝我颔首示意。清脆而雷厉风行的高跟鞋声逐渐远去,独留我一人困坐在此。
面前的这一叠纸张像是魔盒中的潘多拉,我蓦然间想到了犬儒或西西弗斯,我是否应当与之前一样龟缩逃避,又或是推动巨石,延续先前放弃过的,状似了无意义的荒诞执念。
似乎在很久很久,却又没有那么久的过去,同样有人向我递来了这样一份文件,我记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记得那双手上有着割裂狰狞的刀疤,声线犹如沉底的木,沙哑、瓷实,音调毫无涟漪。
“你可以选择留在有栖川凉子小姐的身边,或者前往收容所。”
遥远的声音顿了顿,“如果选择前者,在这份文件上签名,下次见面时交给我。仔细考虑一下吧。”
是否想与有栖川凉子一起生活?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即便凉子很忙碌,吃饭的时间与我往往是错开的,但她闲暇时偶尔会托着脑袋微笑地盯着我吞食的模样,又或者温柔地帮忙擦拭唇角的米粒;她会规划着我们未来的生活,她总是说着如果、如果、如果......
我一开始很是兴奋,畅想着与凉子的未来。可察觉到了她偶然间露出的疲惫、怅然、迷惘,我有些踌躇了。那时的我认为她不过是一位年轻实习医生,我不确定收养我这件事是否会成为她的负担。
我忐忑,满怀希冀询问她我究竟应当如何选择时,那双记忆中的湿润而美丽蓝眼睛微微睁大,她露出了奇怪的、释然般的笑,对我说。
“真子,这应当由你来决定......至少,我希望你能够自己做出选择。”
第41章
铃屋曾经歪着脑袋咬着糖果,问过我:“如果那么喜欢你的监护人,为什么你不留在她的身边?”
我那时写信的手一顿,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言语间总有不自觉的锐意,像是猫科动物舌头的倒勾,不经意间刺人一下,他虚虚地眯着眼睛:“你也被抛弃了吗?”
我先是生出不适的被冒犯感,随即又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字。
也?
所以铃屋被抛弃了,极大可能性是被他所谓的母亲抛弃了。
再次抬眼看到铃屋时,他拉出了大大的,灿烂的笑容,脸颊上笼罩着淡淡的光晕,刚刚的问题像是随口问出的一般。
“我读过你的信哦。”
他小幅度地摇晃着双腿,“你的前监护人根本就在敷衍你,就算离开了学院,她也不一定会和你见面。”
“我知道。”
“那你还每个月坚持写信给她?她选择抛弃了你啊。”
“她没有抛弃我。”
远方的天空是湛蓝色的,云朵是奶白的,仿若童话里的描述,我低声道,“是我主动选择了离开她。”
“这样。”
他嘟囔着:“那我们不一样,我可能不会主动离开妈妈。”
“即便他虐待你?”
“那是爱的表现哦。”
他挥挥手,回忆着,“他有时也会打扮我,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读故事书。”
鞭子与糖果,明明是驯化的过程。
我面无表情,“我不觉得是爱。铃屋你不会真的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或者隐性的受虐倾向吧?”
“啊?什么征?”
他也不在意这个答案,“我只是习惯了疼痛而已——所以、真子为什么主动离开了?”
原因吗?
无法挥去的梦魇得以在宁静的生活中平复,奄奄一息的孩童会蹒跚着成长,时间的长河面前任何事物都可以变得不值一提。若是呆在有栖川凉子身边,我也许会按部就班地生活,小学、中学、大学、工作、活成自己期盼的样子。
平凡地活着并不是一件坏事。
这是她告诉我的道理,但我也记得她在后面说过的一句呢喃。
她说:太过追求卓越,极限与......未知的事物,有时,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经验之谈罢了。
“因为我发现,她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如果我留在她身边,反而会阻碍她的步伐。”
“所以真子你就主动离开了?”
铃屋困惑地蹙了蹙眉,下一秒又笑开了,“如果是我的话,无论怎么样都不会离开的,能得到的东西就不会主动放手。”
“你说得对。”
我点头赞同,“可我不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陈旧的伤口与疼痛本应当给予人独特的教训,提醒着未来又应当避免些什么。可是,通常又不是这样,有些人总在锲而不舍地、不断重复着看似错误的决定。
“好蠢啊。”
“是啊。”
.
我一直喜欢将铃屋比喻成猫,因为在我看来少年时期的他个性真的与这类生物很相似,特别是自然法则下,物竞天择后的野猫。不过现如今,那些过度尖锐的不羁与锋芒都被他不露声色地遮掩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柔和表象。
“所以,真子打开了那份资料吗?”
可以隐约感受到其中的劝慰与诱导,篠原特等的事情发生后,铃屋的性格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在刻意模仿篠原前辈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想看的话,可以让我来处理掉,一丝痕迹都不会留的。包括我,不会有人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他一向很了解我——逃避现实一向符合我的性格,不听不看遮掩一切,伤疤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是。
“我已经打开了——和我曾经设想的大差不差,不过和电视剧里不太一样,看完也没想起什么有用的记忆。”
“这样啊、那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接受了我的转变,目光直直地探向我,手掌拂过我的侧颊,将落下的发丝绕至耳后,“怎么样会让真子心情好一些呢?”
“我没有不开心,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喃喃道,“不过心情确实有点复杂......我竟然会觉得庆幸。”
“庆幸?”
“因为我太过幸运。”
作为嘉纳明博一批关于RC细胞对先天性病症作用试验里的小剂量对照组,我十分幸运地没有异化成怪物,没有被匆匆逃离的研究员们人为处理掉,而是被遗忘在无人问知的角落,带着未治愈的心脏病、超标的细胞指数、糟糕的身体与空白混乱的记忆苟活了下来。
嘉纳曾经是有栖川凉子的导师之一,这也是作为我当年的临时监护人,以及身体监测者的原因——没有找到其他关于凉子的资料,仅仅是翻阅到了各年的体检报告,我发现自己体内的RC细胞值,处于一种微妙的临界状态,十三岁之后稳定,直到十六岁之后才逐渐回到人类的正常数值,只是仍旧偏高。
“RC数值和身体素质并没有直接联系,但实验证明,对于喰种而言,恢复力会大大提高。”
我语调平平地分析,“说不定没有被送去嘉纳那里做实验,注射细胞,也许在孤儿院的我早就因为心脏病死掉了。”
记忆中的恐慌与绝望在庞大的叙事与野心前不值一晒,一叠关于死亡的实验名单中,我是仅存的没有被划去的名字。
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庆幸,然而深深吐出一口气后,这一沓名字又如沉石般压上心头,让人难以呼吸;胃酸上涌,我以为自己要吐了,等了几秒却没有。对着光的字迹排列成行。我有些无力,到最后甚至完全难以阅读,冷冰冰的文字后是鲜活生命的丧失,我却无法从记忆里搜寻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如果与不幸者进行对比,那么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幸运的,没有必要对比。”
铃屋说话的语气,轻柔且谨慎,仿若在接近漂浮的羽毛与云朵,
“我知道的。”
我闭了闭眼,其实连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我改变不了什么,过去也无法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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