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邈越发觉得古怪,且他不知,这妇人无故帮助他的缘由。
妇人没有觉察元邈对她的怀疑,领着他穿过高家曲曲折折的回廊,径直走到一个栽满绿荫的院落前。
那院落外填满茂盛花草,内含嵯峨山石,不仔细看的话,就算经过此地,都会误以为此处仅为尚未开发的景观。
在院门口高耸的松柏下,妇人停下脚步,回头与他道:“是要找高永前些日子掳来的女子?”
元邈回答:“她唤作铃兰。可是在这间院落里?”
妇人细细回想了一下,“可能不是,听说她叫柔兰。之前经过这里,听高永说起,以前他们在什么荒岛上,她从冰湖里将他救起。”
“冰湖?”元邈愣了一瞬,继续询问:“四时会的冰湖?”
妇人惊讶不已,“四时会,他们提到的荒岛就是在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她看向元邈,见他嘴角微微一动。
稍后,元邈拱了拱手,“多谢。这说的便是我要寻找的人,还请您为我带路。”
妇人听罢没有立刻指路,与他说道:“我这次帮助你,并非是无偿的。”
“哦。”元邈毫不意外,只问:“也带着你一起离开高家?”
妇人摇摇头,“并非如此,我若现在离开高家,过不了几天也会是被活活饿死。”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听里面的娘子与高永的争吵,说她原本侍奉一位监察御史,想必此人便是你。”
“是又如何?”
“替我扳倒高家。”妇人语气坚定,冷冷看了一眼高家的土地。
这话元邈听着极为熟悉,这并非第一位与他请求扳倒高家之人,先前白卿也曾请求过这事。
元邈说出自己的判断,“你也是刘辟的旧部?”
妇人点了点头,听到他话中“也”字,讶然了一瞬,不禁关切道:“你见过白卿?她如今可还安好?”
元邈坦言:“她好得很,之前在东川生意红火,现在她表弟出事,又去西川投奔了薛涛。”
妇人呼出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元邈试探道:“你们两人都对刘辟极为忠心。”
妇人笑道:“我们这些人的命就像二月杨花,风吹到哪里,我们便飞到哪里。只不过高鹜实在是可恶,剑南道出身,竟鱼肉家乡父老。”
“也不够尊重你们。”元邈道。
妇人说了一声“是”,知这话大抵是白卿告诉他的,跟着补充:“白卿心气儿高,受不得高鹜的折辱,而我这些年忍下来了。”
说到这里,妇人嘲弄般地一笑,“我留在这里,大约想等着看老天爷亲自收了他。”
元邈点头,听见隔墙里传来熟悉的琴音,迅速转头向后望。
他觉察自己的失礼,转头要与妇人道歉,却不见妇人的踪影。
手中却多了一本热腾腾的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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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偷走铃兰
午后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元邈躲在树荫下借光阅读账册。
这本账册不同于他先前在密室里获得的账册,记载内容并不涉及高家征税情况,只记录了剑南东川军队的各项开销杂费。
他细想起先前看过的节度的税务账册,里面记载的军费数额和这个数目对不上。
军饷使用方面亦有问题,元和二年时,剑南东川军队仍在使用元和元年米粮,在账目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军队缺粮。
但根据先前的税册显示,这一年高鹜反倒在梓州和遂州加征钱米。
元邈想到这里,觉得此事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东川不止两州,但唯独梓、遂两州连年加征税款。
就算有恰当理由加征税款,也应该各州均摊,而不是只落到这两个州。
这里面一定有梓、遂州史以及该两地不少官员的运作。
今年是元和五年,在他到访剑南东川之前,未有任何人将此事捅到圣上那里。也就是说,这几年调派的监察御史亦有问题。
元邈震撼不已,调查到今天,此案已不是惩办三两个官员就能结案了。
想到这里,他把账册收入袖中,打算拿回家后仔细研究。
*
在阳光难以透入的院落内,铃兰翻了翻高家收藏的琴谱,信手拨琴,忽地蹦断一根琴弦。
周围侍奉的婢女见状,不胜惶恐,“琴弦断了不是好兆头,奴婢替裴娘子处理吧。”
铃兰只觉得古人强行赋予寻常小事征兆,这点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便摆了摆手,“无妨,近日见光少,练习也少,手有些生疏了。”
婢女却执意抱走瑶琴,很快转身离开院落。
铃兰抬头望向遮天蔽日的成片树叶,她近日住在这里久不见光,因此情志不佳,弹琴时难以专注,勾断琴弦在所难免。
科学研究表明,光照影响哺乳动物的情绪认知以及代谢免疫等等,缺乏光照容易诱发抑郁。
铃兰惜命,不愿继续耗在高家,每日向高永提出离开,高永却寻借口拖延。近几次会面,他们总闹得不欢而散。
“铃兰。”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铃兰眯着眼睛循声望去,瞧见元邈在院落门口的古树下。
铃兰疑心在郁悒的环境里呆久了,产生似假非真的幻觉。
高家戒备森严,通往这间院落的小径曲折蜿蜒,高家故意将这附近做成迷宫,外人应该很难找到。
况且高永曾递给她一封决绝信,据说是元邈写给她的,信中大意说:他心中另有所属,望她珍重身边人。
铃兰接信时“噫”了一声,元邈再次娶妻该在五年后,怎会提前遇到的挚爱?
可信件上的字迹应该是元邈的,是他所写的信没错。
所以元邈出现在视野里时,她第一反应此人应当不是元邈,只是自己错乱的幻觉,她需要回卧房好好休息。
元邈见到铃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身离开,以为她仍怨他报官的事,忙凑步上前,挡在卧房入口。
铃兰视若无睹,继续前行,撞入他的怀中,一阵钝痛感袭上额头。
她摸着额头,抬起头看向前方,惊诧这“幻觉”竟是有实体的。
元邈撩起铃兰额头,小心察看她额头泛红的地方,忽感觉脸颊传来冰凉的触感。
铃兰戳了一下元邈的脸颊,又触碰他的鼻尖,下移动到嘴唇、下巴,更得寸进尺地,她抬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
元邈握住铃兰不安分的手,阻挠她继续在他的脸上肆虐,另一手摸尚她的腰肢,倾身将她压入怀。
铃兰眨了眨眼睛,瞧见他白皙面容渐渐逼近,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铃兰这时才确信眼前人真是元邈,可为时已晚,她落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他怀中香气变了,没有往日皂角香气,周身被淡淡柑橘香笼罩,细嗅之下,又可闻见沉稳的冷松木香气。
她微微抬头,看见他藏青圆领袍的领口敞开,翻出两道对称的领子,雪白中衣却遮到颈部,有一种刻意营造的禁欲感。
铃兰脸上一热,用力挣了挣,推开元邈的怀抱,待站定后细瞧,发现他今日打扮稍显刻意。
平日里元邈打扮随性,今日的装扮却处处透露心机,铃兰忍不住打趣:“今天看着像是要去慷慨赴死似的。”
“差不多。”
“又要送我去官府?”
元邈抬起眼帘,“你知我不会。”
铃兰看向他的眼睛,漆黑而琢磨不透。
“前几日找上门来,给我寄出决绝信,与我说以后不必再见。今日怎么又找上门?”
“我何曾说过这等话?”元邈立刻否认,却翻起铃兰的旧账,“倒是几日前,你不肯见我,托高永与我说,叫我快带点离开。”
元邈目不转睛地看向她,意图证明并未说谎。
铃兰顿生疑窦,叫元邈随她入了卧房,从床头柜里取出信件,伸手递给元邈,“不是你写的?”
元邈乍看字迹时愣了愣,但他一看便知那不是自己的字,只是这字有些熟悉,思忖片刻后便想明白了。
他从袖边取出一张叠成四方形状的纸,那是前段日子高永转交他的“铃兰的信”。
铃兰拆信查看,发现信上字迹与她的相同,但并非她所写,有人模仿她的字迹与元邈写了决绝的话。
忽而想起在女蛮国时,她曾收到过另一封冒充元邈的信,写信目的同样也是离间他们的关系。
当时她以为寄信人是穆椋,郭贵妃亦是这般认为,故而派去凌蓉监管穆椋。现在穆椋受凌蓉所监视,不可能再派人去寄她信件。
那么给她寄出信件的人根本不可能是他。
铃兰忽想起女蛮国时,也遇到了高永,由此推断,这信大概又是高永所写,虽然她不解高永此举的缘由。
元邈指着伪造信件上面的字,“此信非我所写,上面的诀别之词出自堂兄的手笔,我与他字迹略有相似。”
铃兰笑着“哦”了一声,联想起他堂兄万人迷属性,应该没少写决绝词,又瞥向元邈今日精心的装扮,揶揄道:“这身‘采花贼’的装扮,也是他的手笔?”
元邈没有回答,看起来默认了。
铃兰想起来,再过一周他就要变成顶流,形象改变或许也是成为顶流的先兆。
她心中泛起醋意,劝道,“你快些查明剑南道的事,将真相禀告于圣上,莫要浪费心神在不紧要的事上。”
元邈沉默了半晌,忽而开口:“男婚女嫁怎会不紧要?圣贤书中‘齐家’两字,是写在‘治国’、‘平天下’前面。”
他以灼灼目光盯着铃兰,继续道:“我今日这般只为博取一人芳心。”
铃兰刻意避开视线,“我有点累了,你该出去了。祝你今日在外面觅得芳草。”
说罢,她打开房门,作势要驱逐元邈。
元邈勾住铃兰,凑近道:“此处有花堪折,为何要到外面?”
铃兰佯装镇定,“此地无花空折枝,八年前做过决定的事,怎能出尔反尔?”
“那年你不到及笄,换任何正人君子都不会同意。”
“分明是嫌弃我奴婢身份的借口,若我当时和崔娘一样是士籍,你便不会这么待我。”
元邈停顿片刻,诧异道:“你是这么想的?
他边回忆八年前的事,解释:“初遇那日,我便觉察画楼之上并非她本人,你们身形截然不同。”
铃兰道:“我不相信。”
元邈道:“你写的那封信,她从未交给过我。只是当日从其他婢女那里听说此事。试想想,我为何见你第一面便知你的名字。”
铃兰推了他一把,“都已经拒绝过我了,没有后悔药。”
元邈不肯放松手臂,“当初你冰湖落水后,被我救上岸,你可还记得?”
铃兰呆愣在原地,“你听谁说的?”
元邈慢慢说道:“你说以后要嫁于我,我只当是玩笑话,不过细想想,那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
“现在想想,我也该给你回复了。”
“裴椒,待我们回到长安,可愿嫁我为妻?”
铃兰沉默了。
无论在冰湖里被他救起时,还是在崔家作琴侍时,他若对她说出这话,她肯定一百个愿意。
可问题是她现在记忆里多了史书的记载,他表白的时间点不对。
她若是接受他的提议,他们大致会在元和五年四月成婚,婚期再怎么推迟也不可能推迟到元和十年。
若到那时候他为了真爱,与她和离怎么办?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铃兰觉得有点冤大头。
她托着下巴思索,转念想到他现在年纪尚不足三十,她能享用几年血气方刚的顶流,其实也不亏。
现代人谈三五年恋爱也有人分手,结婚也有离婚。大不了等他正缘来之前她溜了,这样被甩的就不是自己。
铃兰嘴角翘起,觉得自己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
还没等她酝酿好答复,忽觉腰肢一紧,双脚凌空。元邈将她横抱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元邈道:“我们快些离开高家。”
高永把铃兰藏在院落隐秘之处,表面上是金屋藏娇,实则拿她作为威胁他的人质。
进屋时候他便想过,为了保障铃兰的安全,无论今日铃兰是否答应他,他都要带铃兰离开。
铃兰刚想好回答,正打算开口,元邈害怕她立刻拒绝,“等回长安再给我答复。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你拿什么保护?”
讥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铃兰和元邈同时抬起眼帘。
高永不急不缓地跨进门槛,鄙夷地看向元邈,嘲讽:“偷账册就算了,还到这里偷香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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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节度使的罪状参考了元稹的《弹奏剑南东川节度使状》。
男女主讨论折花那段,参考杜秋娘《金缕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40章 拜会薛涛
元邈沉默以对,但看神情有些慌了。
铃兰挣开元邈怀抱,疑惑看向他:“偷账册?什么时候的事?”
高永解释:“上次好心请你们两人做客,谁料到元邈竟手脚不干净,跑来偷高家的账册。”
元邈听到这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从神秘妇人手中拿到军中账册的事尚未曝光。
“劝你早些将账册交出来,那点账目撼动不得高家。”高永懒得与元邈周旋,不耐烦地切中正题。
元邈依旧沉默,瞥了一眼门口处,评估与铃兰突围的可能。
铃兰看向元邈,见他表情略有为难,转头看向高永,看着不像能够善罢甘休的样子。
于是,她当高永的面前,拽着元邈的衣角,“快把账册交出来。高郎君说,那账册无用,何苦再藏着掖着,惹大家不快。”
元邈一怔,随后道:“我身上没有那本册子。”
“我不信,一定是你藏在哪儿了。”
她皱着眉,在他周身摸索,摸到他胸口前面有块册子形状的物品,便顿住了动作,愣愣地看向元邈。
元邈错开视线,显得认命似的。
铃兰秀眉微抬,转身冲着高永,摇了摇头。
元邈愣了愣,刚看铃兰的架势,原以为她将他藏册子之事告知高永,没料到她竟装没看见。
于是他配合起铃兰的表演,顺口便道:“早与你说过,我身上没有册子。”
高永笑了,“不在你身上,这册子究竟去了哪里?今早我派人搜了你宅子,也是一无所获。莫非册子长翅膀飞了?”
元邈笑道:“自然是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少在这里故弄玄虚,”高永冷呵一声,戳穿道:“海澜谋害我爹当日,白卿毫无征兆地离开剑南东川。你说,这账册会否被她带去了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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