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邈此时顿生疑窦,李光颜的儿子竟会亲自到剑南道,还替他解围,总觉得此事有点不同寻常。
挚友崔思齐与李家关系不算近,之前杜佑之子任职一事上面,他站在其族兄崔群一面,没少在杜从郁降职之事出力。
李光颜家与杜佑家关系不错,听刚才李宴元的意思,颇有替杜从郁打抱不平之意。
元邈倒也没打算多问,拱了拱手,向其表示感谢。
李宴元却打开话匣子,“不必多言,这是我父亲的意思,父亲和九位兄长都忙于公务,只我一个闲人。”
没等元邈开口先问缘由,他反倒拍了拍元邈的肩膀,感慨道:“你和郭家到底有什么关系?父亲说是郭令公的子孙之请。”
此话既出,一抹诧异神色掠过元邈面庞。
竟与名将郭子仪有关?太原郭家与北魏元家并无交集,他们为何要助他查案。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白卿从院内跑出来。
白卿进来便闻见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她嫌恶地捏着鼻子,对后面跟随的几名薛家家仆吩咐:“还不快把人抬走。”
看到元邈后,问了一句:“我方才觉察出不对劲,凑齐了人手打算出去营救你,想不到你竟自己寻了个帮手。”
“帮手?”元邈诧异地看向李宴元,“他不是薛洪度的客人?”
“不是。”李宴元应声。
薛家家仆领命带走地上的两具尸体,李宴元见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只与白卿传话:“事情已经解决,我一介武夫不懂诗词,回头怕败了各位雅兴。先走一步了。”
元邈说了几句挽留的客套话,但李宴元却执意离开,并不想与他们多作交集。
待李宴元走后,白卿慢慢上前,看到元邈身后空荡荡的,便问:“怎么不见铃兰娘子?”
元邈道:“高永没打算放走铃兰,而铃兰为救我出来,选择留在这里,”
“这话听着有点辛酸,是她为了救你出来,还是她喜新厌旧,不打算出来?”白卿打趣道,“感情失败乃是兵家常事,有几个人像你堂兄那样攻无不克。”
元邈脸色沉下来,瞥了一眼白卿。
白卿登时后背一凉,赶紧忙找补:“铃兰下个月有婚运,说不好你们两个终成眷属了。”
元邈反问:“现在我回长安要用一个月时间,问名纳彩要用至少一个月,下个月恐怕来不及。”
白卿没想到自己马匹拍在马腿上,一时找不到话,只说:“我瞧你们两人八字,有二十年走势相同。有可能夫妻同命,也可能是主仆同命。”
元邈忽道:“刘辟若知身边有两名红颜知己,在东川潜伏多年,为他不辞辛苦复仇,恐怕后悔当初没帮你们脱籍了吧。”
白卿深知自讨苦吃,元邈惯来听不得别人调侃他感情事,除非这“别人”是铃兰,否则难免遭他口头报复。
但听他提起昔时的姐妹,白卿不禁哑然,“你见过朱庾了?”
元邈继续:“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你走得干净,只剩下一束茱萸潜伏在高家。”
说着拿出朱庾交给他的册子,“这里记录着剑南东川军部的开销。她说,她在高家卧薪尝胆,而你在外面不务正业,和东川不少官员过从甚密,都怀疑你忘恩负义,真投靠了高鹜。”
“谁会投靠高家?”
白卿听罢怒气冲昏头,从怀里拿出一把库房钥匙,在元邈面前甩了甩。
“我在外面辛苦五载,搜集剑南东川大小官吏收受贿赂的证据,至少攒了十几册,她只有区区的一册,哪会比我辛苦?”
元邈抽走钥匙,收入囊中,又拱手道了一声谢。
白卿冷静下来,才知中了元邈的激将法,目的是为了让她交出这些年搜集到的有关高鹜的罪证
她叹了一口气,“算了,趁今日尚未天黑,我带你去仓库取账册吧。”
*
两人抵达白卿在西川区域租借的隐蔽仓库,仓库的深处有个密道,放着一个沉重的大木箱,箱中填满厚度不一的账册。
元邈随手拿出一本账册,放在掌中翻阅,发现账册记载了剑南东川当地官员金钱往来,剑南东川所涉及贪腐的人数远不止梓、遂两州。
准确来说,整个东川都已被蛀得千疮百孔。
白卿回顾起这些年经历,忽而开口。
“我的确是个神棍。甲骨文我一个字都不识,鬼神文字我更一窍不通,他们也知如此,却把我捧上神坛,从我那里买所谓‘天价祈福物’。”
元邈道:“他们通过购买祈福物,把不当收入洗成清白银钱。”
白卿笑言:“何止。我还充当掮客,他们通过我丰富关系网,无论戏子、官吏、商贾还是地方势力,都能以玄学之名勾连在一起。”
元邈未露一丝意外,只道:“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有,将来也不会少。”
白卿忽而唏嘘,“也有人骗着骗着,自己真信了。”
她冷笑,“真可笑,贪官污吏做了恶事,不信恶有恶报的天理,反而相信烧香拜佛能保他们一世不倒。”
*
事隔三日,圣上派去增援元邈的护卫队抵达,等候在元邈下榻的客栈前。
而这段等候的日子里,元邈日以继夜地整理涉及剑南东川贪腐的所有证据,整整三个晚上未曾合眼。
终于在第三日天亮之前,将弹劾高鹜的使状定稿,内容包涵高鹜以及剑南道一干毒瘤,贪腐内容以及涉及金额,时间,事无巨细。
次日,他的弹奏跟着长安的信使先行前往,而他带领第二波队伍,护送装满账册和当地人口供的箱子跟在后面。
白卿出来送行,对着即将远行的元邈深深一礼。
“元御史,这些账册可以保我一事荣华,可我交给了你。我与朱庾两人协助你,不光是为刘辟报仇,更是为剑南道万千被鱼肉的百姓。”
说完这话,她眼圈泛红,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面。
元邈说:“无需过多的客套,以黎民的名义,捍卫大唐的公平正义,实为监察御史的职责所在。”
队伍的人马已经清点结束,为首的护卫禀告元邈,他们启程的时间到了。
元邈翻身跨上马背,牵起了缰绳。
白卿擦干泪水,想挥手告别,却听见元邈叫住她,“神算子,等事情告一段落,你和茱萸两人如何?”
她怔了怔,酸涩道:“或许‘欲逐刘郎北路迷’1。”
元邈沉默不语,低头似若沉思。
白卿自觉失言,为打破尴尬,转移话题:“对了,朱庾的名字不是重阳茱萸,“朱庾”两字没有草字头,还是刘辟替她改的名字这两个字。”
元邈突然问道:“白卿,你原本名字是水清的清?这名字也是刘辟改的?”
“你怎知道?”
元邈道:“刘辟替茱萸去掉头上的两个草,或许希望她不再像草木一样脆弱,你名字由水清的“清”改为卿卿佳人的“卿”,是希望你以后不似水般漂无定向。”
“我想,他更希望他走后,你们两人能依靠自己,不假借旁人,独立勇敢地活下去。”
白卿无言地点点头,背过身子离开。
她稍后一声叹息,口中小声念叨:“未得金波转,俄成玉箸流。不堪三四年,斯士在瀛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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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逐刘郎北路迷”,白居易的《赠薛涛》。因为白卿朱庾两人的雇主刘辟姓刘,恰对应刘郎,我突然想起这句话了。
2.改自刘辟的《登楼望月二首》之其二的句子,原诗是
“帐卷芙蓉带,帘褰玳瑁钩。倚窗情渺渺,凭槛思悠悠。未得金波转,俄成玉箸流。不堪三五夕,夫婿在边州。”
李宴元,李光颜第十子,年纪最小。李光颜是郭子仪的旧部,以前在河东郡任职,后面平复
第42章 石榴长裙
转眼间春日将逝,夏日的燥恕却先行闯入。元和五年,三月末,一本奏状在整个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起草人乃是仅有八品职级的监察御史元邈,而他所弹劾的是在剑南道根基深厚的高鹜。
这愣头青御史列出高鹜生前如下罪状,诸如“横征暴赋”,“污蔑良民、侵吞他人家财”,“收受贿赂”等等。
而奏章内不仅涉及高鹜本人,更包涵了剑南东川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乃至下层的吏人。
剑南东川地区所有官员都有支持或者默许高鹜的暴行,先前派去的监察御史亦有涉及,这些人共同作用下,剑南东川内部官民之间的矛盾连年加剧。
而高鹜是剑南东川本地人,知法犯法,剥削家乡的父老乡亲,这种忘德辜恩的行为,最为当地百姓所不耻。
皇上听后,亦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
堂下听审此事的官员被这天子一怒,吓得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替剑南道诸官求情。
三月初,剑南那边传到长安的消息,还只是剑南东川某位小吏出了问题,谁曾想等到月末,竟牵扯进整个剑南东川。
无数高门世家盘亘在剑南地区,而高家对整个大唐而言,地位举重若轻,不少与高鹜亲厚的朝臣自然是不服。
可是他们审阅过奏折,发现奏折里面写得极为清楚,什么时间,涉及哪些区域,有什么人参与,加征或者擅没了什么,具体数字是多少,全都在奏折写得清清楚楚。
朝内无人能在奏折里找出任何破绽,案件毫无翻案的余地。
他们只能在有限前提下,替高家后人保一条后路。在他们晓之以情地劝说下,皇上决定对高家从轻处理。
高鹜已死,依照大唐律法,其罪行本该戮尸,但念及他生前参与平定大唐不少战事,皇上便免去其罪责。
但勒令高家即可将擅没的家产和良田悉数归还百姓,取消非法征收的赋税,同时剑南道七州所有官员以及涉案御史等,皆或多或少受到相对应的惩处。
此事一出,元邈在长安、剑南道以及周边地区声名大噪。
民间的话本子里,从此也多了位姓元的监察御史,走街串巷为百姓伸张正义,不畏强权,还社稷一片清明。
正当红的越州歌伎夏千寻,闻听此事后新编了一出参军戏,使得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江南。
铃兰在四月初时,在高家的宅邸内听到了此事,知道这日开始,元邈变成了当时的顶流。
后世学者虽都更推崇他同期其他的名流,但在此时的大唐,若让百姓列举当时的名流,他的名字总要放在第一位。
这几日,高家偿还了八十多户无辜乡民的农田和奴仆,家中来往的仆婢眼见少了许多。
而皇上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勒令高家偿还家财、撤职高永的旨意刚送出长安,新任节度使便已抵达剑南东川。
新节度虽掌握剑南道的管理,但他无意去管高家的家事,比如说,高鹜的独子高永家中囚了一名河东裴氏的女子。
坊间传闻,前节度使高永与裴相婢女的婚期在四月,他们成婚消息很快传遍剑南道。
这日夜里,铃兰正煮着青梅酒,筹备过些日子假死离开高家,却听到新来的丫鬟口谈及此事。
她握杯的手颤抖一下,杯子差点滑落。
丫鬟扶住铃兰的手,紧张道:“这酒刚煮好,仍然烫着呢。娘子还请小心,明日就要正式嫁入高家了,手伤到破了相就不好了。”
铃兰听得毛骨悚然。
她回想起这段时日,高永虽无论多忙,每日仍坚持到这里看望她。
可两人之间的相处,仅限于坐在窗前与她共饮茶酒,对她说些安慰或暧昧话语,他也未对她行任何逾矩之事。
然而,他竟一声不吭替她定下婚事,连一句招呼都不打。
此事太怪了,她不免又确认了一遍:“明日出嫁?”
丫鬟点头,不觉有疑:“您怕是贵人多忘事了。外面的人最近都在忙着筹备府内婚事。”
铃兰更觉诧异,继续问:“这几日无人与我量体裁衣,裁缝怎知我是何尺寸?”
丫鬟凑在耳边,细声说道:“听闻郎君去过您旧主顾那里,在他房间里找到一套石榴裙,与您身形近似。婚服的尺寸便是参考那套裙子。”
听到“旧主顾”三字,铃兰眉心跳了跳,复问:“你是说元邈?”
“正是此人,前段时间弹劾高家的元御史。”丫鬟回答。
铃兰记得有两套成袭之衣,但布料偏向清淡色彩,不曾添置过红衫,元邈房中的长裙会不会是她人留下的?
她关在大牢里,他却迟迟未去见她,或许因为他身边有其他红粉相伴?
越想脑海中闪出的问题越多,可惜元邈不在现场,她没办法将问题当面与他对质。
她不禁做起最坏打算,若前面的问题答案都是“是”的话,她嫁给他自然是不行。她对感情洁癖,无论精神还是身体。
但她不能就这么吃哑巴亏,轻轻将此事揭过。
要她揭过此事也行,这得加钱。
丫鬟见铃兰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露出诡笑,便安慰她:“高郎君表示不在意您的过去。咱大唐二嫁的女子多的是,这点不算什么。”
铃兰摆了摆手,仍坚持实事求是:“那衣裳的主人不是我。”
丫鬟性子较真,说道:“元御史家中只您一位婢女,现在身边也无任何女子,他裁新衣只能是送给您。”
“这样啊。”铃兰应道。
看来那男人不光没背叛她,还挺守男德。
想到这里,铃兰不觉眯起眼睛,内心生出一种愉悦,摸了摸藏着药物的耳坠。
适时煮着青梅酒的小壶冒出丝缕烟,杂着淡淡的寒香。
丫鬟瞧见壶内的沸腾冒泡了,赶紧拿着湿毛巾取下酒壶,拿了一只杯盏放在铃兰面前,为她盛满梅酒。
铃兰伸手又拿来一只杯盏,放在自己对面,笑着暗示丫鬟坐下。
“既然今日是新婚前夜,你该坐下来与我同饮一杯,等我明日过后,我嫁做人妇了,便不能随时畅饮佳酿了。”
*
次日天色半明时,铃兰推了推睡得死沉沉的丫鬟,见她还未醒酒,心里踏实下来。
她转头瞧一眼窗户,夜色浸透的窗纸上,仍映着外面守卫的影子。
她逃离这里的成功率基本为零,若遵循郭贵妃的计划,服下假死药,等高永将她抬出高家后,她便能溜之大吉。
但有一个问题,假死药服下后,她便短暂失去行为能力,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若有人在期间杀她灭口,她无任何招架能力。
这实在太冒险,不如劝他放弃娶她,毕竟他喜欢的是“尚未找到的柔兰”,而不是出于同情才迎娶的铃兰。
即便如此,铃兰也不敢拿自己婚姻大事赌一把。
想到这里,她毅然决然地吞下耳环中的假死药,猛然灌下几口青梅酒送服,随后趴在丫鬟的旁边等待药效发作。
假死药的药效很快作用于全身,她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四肢骤然麻木,浑身上下都仿佛吃了软筋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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