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只是笑了笑。有些条例明面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
在看不见的地方,总有些不太走运的奴隶以各种形式人间蒸发,只要奴隶制度还存在一天,这样的事就永远不会杜绝。
不过这等想法在这个时代显得有点出格,就如同柳子复的《封建论》在这孔孟思想盛行的时代一样不讨喜。
铃兰憋住自己的想法,只点了点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随后跟着两人离开酒楼。
那两个人也没有将铃兰那点事挂在心上,与他们关系更近的是崔思齐和顾炜两人。
“顾炜当时在凶案现场。”铃兰方才没有及时跟上两人,进去后听说顾炜已经洗清嫌疑,不禁有点纳闷。
杨树林复述方才元邈的说法:“那匕首只有刀尖处沾染血液,但当时现场的血迹遍布范围广泛,只用刀尖不太可能造成这等创伤。”
铃兰说道:“也不一定,或许他造成的伤口深度足够,不需要大范围切割创面。”
“至少得是贯穿脖颈的程度。”回应铃兰的想法后,元邈提议:“凭空推测无意义,去停尸间看看谁的猜测是对的。”
“好的。”
铃兰敷衍两字回应,让元邈有点不爽。
“在心没停跳前,若是碰触到动脉,势必会造成血液往高处喷涌。顾炜身上没有任何血迹。”
元邈又补了句。
铃兰说道:“如果下手快,又在侧方动刀,血就不会溅到自己身上。记得菜市口前面行刑的刽子手便是如此。”
“菜市口是哪里?”
元邈听到这里,对铃兰所说的位置有点陌生。
铃兰想起来菜市口在北地,这时候皇城还建在长安,幸好杨树林解围道:“说的可是城东北隅的独柳树?”
她赶忙点头,紧张地看一眼元邈,希望他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这件事就草草带过,在路上铃兰始终保持沉默,听着元邈和杨树林两人继续谈论案情的进展。
*
停尸间内寂静无声,还有点阴森寒冷。
铃兰问狱卒要了一块棉布条,将姜片拴在鼻子上,站在两具冰冷的尸体前面。
元邈打开遮盖尸首的白布。
经过两日尸首已经开始发绿,同时散发巨大的腐臭气味,好在他们三人早就提前做了准备,才不至于因那味道而窒息。
端看那陌生男子尸体的伤口,脖子上创面边缘整齐而光洁,不像是普通匕首多次反复造成的伤害,倒像是横截面均匀的利刃快速切断所有动脉。
但问题就在于现场除去匕首,没有找到另外的凶器,这造成伤害的凶器究竟是什么还未可知。
元邈和杨树林小声交谈着案情,铃兰本就听官话有点费劲,两人声音都极微,她听得不太清,便落目在窗口的光影处发呆。
“铃兰。”
铃兰忽听到元邈的声音,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元邈慢慢走到雪吟的尸体前面,似乎有意让她跟过来。
她犹记得那日雪吟血淋淋的尸首,迟迟不肯挪步,又听到元邈了催促几声。
铃兰实在没办法推脱,慢吞吞走过来,瞧见午后的日光勾勒着元邈轮廓,淡黄色的,格外好看。
正想着,忽感觉手腕被轻轻一拽。
她的手被拽到阳光下,白皙而纤细,只有指尖和指节有一点薄茧,看上去没做过什么重活。
在不远处是雪吟的手,却看着粗糙多了,尤其手掌中心有一道较深的痕迹。
元邈冲杨树林指了指,“长期练琴的手应该是铃兰这样,手茧主要集中在指尖,与雪吟的手掌处的痕迹不一样。”
杨树林点头,“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之前见过雪吟房中的琴,上面都落了灰,想不到那琴竟只是个摆设。”
就在这此时,铃兰忽而开口:“你怎能这样?”
她抖了抖手腕,望向元邈方才忘记松开的手,生气地瞪着他。
眼睛因为姜的辛辣气味刺激而泛起水光,身形虽偏瘦,但双颊红润而肤色明亮,并不是过分柔弱。
此时元邈想起七年前躲在桑雯身后的孱弱丫鬟,和眼前的这个铃兰,长大成熟之后的她,似乎与原先相似,但又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抱歉。”
他差点忘了铃兰是个女子,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他赶忙松开手道歉。
铃兰并未因他的道歉而气消,怒而质问:“你竟然拿碰过尸体的手抓我。”
元邈意外铃兰的质问,竟不是责备他无意识的逾矩。
杨树林性子心直口快,对此也有相同的困惑,于是问出了口:“还以为你怪他非礼呢。未出阁女子的手腕哪能随便碰。还是说其实你是侍妾?”
“怎么可能。”
说完,铃兰想起入府那日,她主动伸手,要求与他握手,脑门子沁出冷汗,心虚地打量一眼元邈。
元邈似乎没怎么听两人的对话,缓缓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色。
铃兰抻脖瞧过去,见窗口对着长安人口稀少街道,一名渔户正扛着扁担路过这扇窗口,但看扁担里装着的不是鱼。
“渔夫来这里做什么?”铃兰纳闷道。
杨树林笑着解释:“附近是官府,自然是来报官的。这你有所不知,这最常来报官的群体就是渔人。”
“这些渔人在海边钓鱼,钓到的可能不只是鱼,也有一些........你旁边躺着的东西。”
铃兰斜眼一瞥,看到两侧泛着绿光的尸首,面色跟着煞白起来。
“我们出去吧。”
元邈看出铃兰的害怕,他打算隔日自己抽空再过来一趟。如今已是日暮时分,再等一会儿天该黑了,在这等阴气重的地方的确不大好。
杨树林见元邈今日帮了他大忙,不光请两人到饭庄热情款待两人,还特地护送两人回家。
他们几人快行至家门时,在一条巷子旁边见到围拢的人群,快要堵住他们的前路。
铃兰心想,这些人是在等元邈?可是他成为顶流是两年后的事,现在的他还没有升职为监察御史,还没有离开长安城办案。
就在这个时候,杨树林忽然出声感慨:“又是他。”说完紧接着叹了一口气。
她踮起脚尖,向书斋里面瞧了一眼,见到里面站着一名文人打扮的男子,虽看不清长相,但感觉此人年岁和元邈杨树林两人相近。
“这是......你们认识他?铃兰问道。
元邈点头。
杨树林知铃兰来长安时间不长,便介绍道:“元邈的堂兄。长安近年的名流,每写一首诗,长安的人都会竞相抄阅。关键是人生得俊俏,貌若潘安,不少女子心属于他,背后说他像个玉人。”
“哦。”
铃兰冷漠地一声,瞬间丧失了探究的兴趣,收回脚后跟站定,也不继续探视书斋里的人了,
元邈向来为堂兄的光芒所掩,寻常女子向他示好通常是为了接近他堂兄,这铃兰显然对他堂兄兴趣缺缺,这勾起了他的好奇,便问:“你不好奇?”
铃兰打了个哈欠,“他们都说好看的,估计在我这里还没你生得好看。”
杨树林听到铃兰的话,揉了揉眼睛看向元邈,五官还算可以,身材虽高但远不如他堂兄元稹神采飞扬,便问铃兰:“认真的?”
铃兰点头回应,说道:“认真的,我家郎君生得比较清爽,比较合眼缘。”
她也没意识到他们说的是与白居易齐名的那位文豪,只是凭着对大唐的刻板印象判断那位堂兄的容貌。她转头看向元邈,见他低着头,沉默地立在一边,反倒觉得他因自卑增加几分魅力。
原身的眼光可真不赖。
元邈虽什么也没有表示,眉毛微不可察地向上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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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顶流
杨树林往人群中央处瞥了瞥,脑袋有点糊涂了。在他眼里,还是里面的那位相貌英俊些,最后只得归结为各花入各眼。
但出于对兄弟终身大事的考虑,他不打算多此一举地纠正铃兰。
等到人群里稍微空出一点缝隙,杨树林见元邈想要离开,随口问道:“那是你远堂之亲,不上前打个招呼?”
元邈摇摇头,“他也受永贞朝那件事牵连,近几年日子过得不平顺,看到我只会觉得是添堵。”
听到这话,杨树林忍不住道:“那是你丈人的祸端,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新政推行失败也不是十位士大夫的过错,分明是宦官乱........”
“倚梧,在这里不该说这些。”元邈出声制止杨树林继续说下去,转头瞄一眼旁边的铃兰。
铃兰动了动眼皮,她知道元邈看她的意思。估计是担心她将这话传到穆椋或者裴相耳朵里。
她假装没听到方才的讨论,她瞥视一眼人群,说道:“你这远堂亲戚看着比你过得滋润。”
“是呢。人家至少家和万事兴,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再看看他,孤零零一个,家里还供着一尊大佛。”
杨树林和元邈他们几人时常一起厮混,他们一早便知元邈和韦沁橙的亲事只是权宜之计。
顺宗继位后,永贞革新尚未展开时,韦执谊就已准备好面对随时可能会失败的结局。他将家中唯一未出阁的女儿,下嫁给自己的学生元邈。
韦家的儿女不少都是在这个阶段成婚的。
在外人看来,那段日子韦家门前总有喜事,剩余的时间也经常摆宴设酒。而韦家的宴会奢靡是出名的,大唐上层宴会通用的《烧尾宴食单》,便是韦家人所撰写的。
殊不知那只是韦家的避险之举,韦氏女在这期间纷纷嫁到外姓人家。
宪宗继位,惩处了二王八司马,正准备追究韦家责任时,发现韦氏女早都不在被连坐的行列内。
匆忙成婚的夫妻里面,有些琴瑟和鸣,有些相敬如宾,元邈和韦沁橙两人则是各过各的,如同房东与租客。
韦沁橙自出生起就体虚,不敢生儿育女,害怕进一步削弱身体底子,外加两人本就不大熟悉,所以两人成婚后从未同房。
杨树林唏嘘一声,再一转头,看见元邈和铃兰两人已经抛下他走远了。
*
铃兰他们两人回到元家时,夕阳的余晖缓缓遁入天幕,天色微暗,但还不至于需要点灯才能看清道路。
入宅之后,两人分道扬镳,铃兰径直朝自己厢房走去,元邈也回了自己的书房。
这时还是夏末,秋气还没有进入长安,晚风暖和舒适。
刘姑和陈姑两人面对面坐在佣人院门的大树下,两人摆着轻罗小扇,正说着些闲话。
陈姑抬头看到走进院门的铃兰,冲刘姑抬了抬下巴。
刘姑回头,看见铃兰站在两人旁边。
“两位姑姑怎么都在这里,夫人是也在这附近?”
刘姑素来不怎么搭理铃兰,旁边的陈姑倒是稍微热情点,解释道:“夫人去了书房,她今儿找郎君有事相商,命我们到这里歇息一会儿,一炷香以后再回房。”
铃兰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过问,与两位姑姑客套两句后,便回了厢房。
她这间麻雀屋极小,开门穿过屏风隔断的走道后,便是一张窄小的床铺,床铺的右侧是梳妆台。
铃兰推窗透了透气,正要在整理桌面上的东西,忽发现找不到随身携带的绣袋了,之后忙手忙脚在整个房间翻找一遍,也没有找到绣袋。
仔细回忆一遍今日的行动轨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那绣袋还是在元邈第一次回家前。大概是因粗心而落在炊房里了,但也有可能是落在案发现场。
她祈祷着是前者,可她在炊房里寻觅半天,仍是找不见绣袋。
这一刻铃兰彻底知道,绣袋应是掉在案发现场或者是停尸间。她若想要寻回她的绣袋,明日只得再去一趟凶案现场或是停尸间。
她溜过去书房,想要拜托元邈转日带她继续查案,才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铃兰认出其中一人的声音是元邈,另一人应该是韦沁橙,记得陈姑说夫人今日也在书房。
她本想听听里面说了什么,见到刘姑和陈姑已经站在门口守候,便没有上前,只挠心挠肺地看着映着烛光的窗纸。
*
一窗之隔的书房内,惨白的蜡烛燃烧,发出微弱的火焰。
整个房间不算十分明亮。毕竟蜡烛在大唐是奢侈品,他们平时也不舍得多点蜡烛。
丹炉表面的灼热已经降了下来,元邈简单清理炉中的残灰,韦沁橙站在他旁边,手扶着桌角,脸色苍白。
元邈询问道:“这次,可有好一些?”
韦沁橙摸了摸太阳穴,说道:“脑海中万蚁啃食的感觉消失了,今晚应该能睡个好绝望,只是不知这次会持续多久。”
元邈略显为难地表示:“你身体已经产生了抗药性,虽依旧能压制离魂丹药性,但药效持续时间会越来越短,且药中含有水银,继续服用下去会........”
此话虽未说完,韦沁橙却已猜到他意思,再服用这药下去,她会死。
可是就不服用这药,以她残破的身子状况,恐怕也撑不住多久。
“早点离开这里,也省得给周围人添麻烦。况且,万一你在这期间试出解药了。”
听到这话,元邈无奈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怕元邈不肯再给她缓和药,韦沁橙劝慰:“从第一日以身试药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若能以我之生命,助你做出解药,拯救更多的人,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话元邈顿感无力,只觉得人的生命脆弱得像一片琉璃瓦,极为易碎,又感慨道:“说得轻巧。若你走了,先生在贬所里恐怕也撑不住了。”
韦沁橙想到这里,低垂视线回忆起过往。
“我爹还在相位时,便一直心神不宁,身体一直不怎么康健。”
她觉察气氛有点压抑,话锋一转:“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就连洛阳那边父亲的旧宅,你还帮忙出钱出力地打理着。”
韦沁橙如是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平整的纸,伸手递给元邈,“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收好。等日后寻个时间,将它卖掉吧,恐怕我是再无法去那地方了。”
元邈愣愣地望着地契,知道韦沁橙有交代后事的意思,阻拦道:“现在说这些还早。”
韦沁橙道:“不早了。”
“对了,新进宅子里的铃兰娘子如何。”
元邈猜出韦沁橙走之前打算替她点鸳鸯谱,他一向不喜别人过问他的情感私事,只要谁提起来免不了被他一阵冷嘲热讽。
但因韦沁橙生着重病,又是他恩师的女儿,差点出口的话重新憋了回去。
“她啊。你尽管不要让她知道你太多的事,我不清楚如今的她背后藏着什么,或许是站在暗处的敌人也说不定。”
元邈想了想,只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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