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触到杯壁, 钟毓就被激地轻轻“嘶”了一声,可即便是这样, 她双手往杯上贴的动作也丝毫未停。
“钟毓。”
岑鸢见状微微蹙眉,直接将杯子从她手中拿开, “被烫了不知道躲, 怎么还往上贴?”
快要到手的热源被人拿走, 钟毓猛地抬头看向岑鸢。正欲将杯子夺过来, 却不料刚伸出去的手就被人一把抓住,捂在了手心里。
钟毓猝不及防被人抓了手,下意识动了动手就想要挣脱, 不料那人反倒将自己抓得更紧。
“你......”
她看着男人的大掌将自己的手全数拢起,张了张嘴正想开口, 就听见岑鸢淡淡的声音响起。
“别动,我给你暖。”
钟毓一怔,一时间心里有些乱糟糟。她张了张口, 半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男人铁了心要给自己捂手,钟毓也不再试图抽回手。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被岑鸢紧紧捂着的手,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位心思向来深沉的太傅大人, 竟也是会体贴人的。
同方才杯上蒸腾着的热气不同,岑鸢的手干燥温暖。
钟毓一动不动地任由岑鸢抓着她, 直到自己那双犹如冷铁一般的手被捂得发热,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轻声朝旁边人道了声谢。
两人之间的这番动作,全数被此刻正靠在窗边站着的祁临风看在眼里。
他面色十分不善地盯着钟毓被岑鸢抓着的手,几欲开口却都被理智按捺了下去。
眼不见心不烦,祁临风索性挪开了目光,转而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位。
自打方才岑鸢抱着人回来,他便从这位同岑二一样浑身泛着血气的蒙面黑衣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可岑家的暗卫他都识得,这位分明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祁临风的视线落在那人被黑巾挡着的半张脸上,不等他端详,那人便十分敏锐地抬起头,目光同他撞到了一起。
他正欲开口,却听闻岑鸢忽然出声说道。
“祁临风,今日这番情形,你就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岑鸢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背贴了贴钟毓的手,见她的手已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便适时放开了。
随后他抬眼看向站在窗边的祁临风,眸光陡然间变得锐利,“堂堂祁大将军受人所托保护我夫人,便是今日这样保护的吗?”
祁临风闻言,深深看了一眼那位黑衣人,然后转眸看向岑鸢。
“先前钟延川派了他的心腹出京,我的人一直追到了庆安便再也寻不到踪迹,直到今早手下人传来密信,说连山突然出现了一批行迹可疑的黑衣人,我察觉到不对,便立刻让翟方野与小虎送钟毓出城。”
祁临风声音微微一顿,而后看了一眼钟毓,“原以为会先一步将你送走,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那群人竟分了两拨,一拨在客栈门口拦住了翟方野,一拨追在马车后将她与小虎逼入绝境。
钟毓眸光微闪,而后低头拢了拢方才被蹭上腕的袖子,抿着唇沉默不语。
“可你是如何得知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是二小姐?”
一道男声突兀响起,众人闻声,顺着声音望向门口。
那位面上蒙着黑巾的男人看着祁临风一字一句道,“那群黑衣人确实是钟延川早就养在连山的死士,所以就算是被你抓住,也不会透漏半分消息。”
“可是祁大将军,”他目光紧紧盯着祁临风,说话的语气越发咄咄逼人,“你是如何将这些黑衣人与钟延川联系在一起?又是如何得知他们要来刺杀二小姐?”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你在得知有一批行迹可疑的黑衣人后,能立刻反应过来他们的目标是二小姐,而非太傅,能解释此举的只有一个原因——”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祁临风,没有半分犹豫地下了定论:“因为你早就知道钟延川要杀二小姐。”
此言一出,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祁临风心神俱震,他猛地站直身子,如鹰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站在门口的黑衣人。
“你是谁?”
“他是傅平。”
许久都未开口说话的岑鸢终于再次出声,他抬手给身边的钟毓杯里添了些热茶,声音里却听不出丝毫情绪,“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钟延川心腹,傅平。”
直到此刻,傅平才终于卸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了轮廓冷硬的面庞与一双锋利至极的眼睛。
钟毓闻言,心里骤然间泛起惊涛骇浪。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位站在门口的人。
钟毓丝毫没有料到,这位前不久刚在巷口面无表情地抹了三人喉的黑衣人,竟然会是钟延川的心腹。
可钟延川不是派人要取自己的性命吗?
他又怎会和岑鸢站在一起救了自己?
她的视线从那人露在外面的双眼扫过,而后落在他被腕扣紧缚在手腕上的袖子上。
即便他杀人不眨眼,方才质问祁临风的字字句句里也都不忘二小姐的敬称。
可原主只是一位在钟府里备受冷落的私生女,又怎会有机会与钟延川的心腹相识?
更何谈今日杀了那三人的所作所为,完全与钟延川的命令背道而驰。
而一旁的祁临风早在岑鸢说出此人就是钟延川心腹傅平之后,猛然站直的身子便又重新靠回了窗棂上。
他仿佛对傅平背叛了钟延川的举动丝毫不意外,甚至在得知他的身份后,竟然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岑鸢借着喝茶不动声色地看向祁临风,见他反应如此,眸间划过一抹深思。
“我是如何得知那批黑衣人与钟延川有关,又是从何处知晓钟延川派了那批人来刺杀钟毓,以及......”祁临风忽然开口,他定定看着岑鸢,“以及是谁托我来连山护着钟毓。”
“除了这三件事情不能如实相告以外,旁的任何事情,只要你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鸢略微挑了挑眉,然后慢悠悠抿了两口茶。
“三年前震惊朝野的章行舟一案,是钟延川所为?”
祁临风闻言,心下微微一震。
他早就知道,既然岑鸢来了连山,那章行舟的案子便不可能逃出他的视线。
岑鸢分明就是猜到了钟延川就是三年前的幕后之人,他此时说的这番话,想必只是想借着自己的话来确定他的猜测对不对。
想到自己离京之前,那位大老爷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将章行舟秘密查出来的那件事情瞒下来。
祁临风的手缓缓摩挲着腰间配剑,眼神却十分坦然地与岑鸢对视。
“是他所为。”
岑鸢丝毫不意外,他点点头,而后放下茶杯继续问道:“所以三年前,陛下派来连山彻查章行舟一案的大理寺少卿宋观平,也是他的人?”
祁临风没有半分犹豫,沉声道:“对。”
听到回答,岑鸢的面上闪过了然之色。
三年前下旨派人前去连山查案的时候,程乾最开始只点了宋观平一人。
因为那时候的新君不信任朝中的任何一人,所以在出发前一夜,他暗中又召见了背景清白且与章行舟有关的大理寺丞张昭成密谈,第二日一早,并下旨命他随宋观平一同前往连山。
想必是一早就安排好的钟延川没有料到程乾会这样做,再加上张昭成后来也不负所托查出了一些事情,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钟延川便只能想方设法让他在连山“突发恶疾而亡”。
“那他又为何一定要将章行舟置于死地?”
祁临风搭在佩剑上的手微微一滞,心里却忽然闪过当年在丞相府里听到的那段话。
他眸色渐深,说出口的却是同方才回忆毫无干系的一桩事:“因为章行舟在机缘巧合之下,查出来他在连山豢养私兵。”
“豢养私兵?!”
钟毓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
一旁的岑鸢听到动静,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根本就怪不得她大惊小怪,因为古代的时候,豢养私兵本就是重罪,倘若朝廷重臣豢养,一旦被人发现,那便是要被诛九族的下场。
她一个现代人都知道的东西,钟延川不会不知道。
可钟延川只是一介尚书,他为何要豢养私兵,又何来的能力去养着那些人?
“很可惜,三年前的章行舟也只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就被钟延川派人设计灭了口。”祁临风继续说道,“后来的张昭成也是因为顺着章行舟的线索继续查了下去,所以才命丧连山。”
钟毓听着祁临风的话,才被人暖热的手又开始发凉。
倘若祁临风所言皆真,那便与先前卿云所说的有关三年前的桩桩件件都对上了。
想到章行舟的死是因为查到了钟延川在连山豢养私兵,钟毓的后背一阵发凉。
古往今来,豢养私兵向来都只是那些意欲谋反的乱臣贼子才会做。
难道......
她被心里的猜想惊到,骤然抬头,却冷不丁撞上岑鸢看向自己时晦暗不明的视线。
一股战栗猛然从她尾椎骨升腾而起。
仿佛像是被一头懒洋洋的野兽盯住一般,一股战栗猛然从她尾椎骨升腾而起。
第四十七章
自古以来, 若是有人豢养私兵,即便他不是乱臣,那也必然是贼子。
乱臣是想霍乱朝廷, 而贼子……
钟毓看着岑鸢那双平静似水的眸子, 心下不由得微微发颤。
她不会不清楚, 方才在听到祁临风所言之事后,岑鸢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漫不经心看向自己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可她不明白的是, 既然早已知晓钟延川有谋逆之心,那岑鸢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然后用铁证问罪奸臣?
反而是同皇帝合谋,大费周章地将钟家女一并算计进来, 然后带她一同前往连山。
是因为他想用钟家女的身份绊住钟延川, 还是说, 钟家女与钟延川所做之事有所关联?
可倘若是与钟家女有关, 那岑鸢娶的也该是府中那位与父亲关系甚好的大小姐。
而不是流落在外好几年的私生女。
所以他为什么要娶原主?
这段时间又为何处处试探?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浮现于心上,钟毓双唇紧紧抿起,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瓷杯。
虽然她不知道岑鸢究竟在向自己试探些什么, 可现下有一点她十分明白,便是从大婚那日一直到此时此刻, 岑鸢从未信过自己一分一毫。
有关钟延川的事情,他从未对自己说过实话。
而那些看似无心遮掩的字字句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暗藏了几分防范与试探。
甚至连那些妥帖的关心……
钟毓垂眸, 看着此刻拢在瓷杯壁上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指尖。
倏然,眼底划过几分嘲意。
恐怕也都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想起原著里形容这位太傅大人时用到的“惊才绝艳”,钟毓忽然就觉得, 自己因为原著里丞相的刺杀而生出的遗憾之情,竟是如此的多余。
既然这一路上事事都在岑鸢的谋划之中, 那她先前怕是也想错了,这位不惜以身做局的太傅大人,又怎么可能毫不设防地就被丞相取了性命。
她竟然会因为那一丝暖意就生出些错觉来,以为这样的一位权臣,会体贴别人。
“所以你如今前来连山,是因为钟延川已经猜到我此番流放的目的了?”
岑鸢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钟毓从自嘲中回过神来,她将手里一直攥着的杯子放回桌上,而后不着痕迹地抬眸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见男人此时已不再看着自己,她心里微松一口气。
不等她稍稍松懈,转念却又想起那位将原主替嫁给岑鸢的父亲,钟延川。
联想到方才祁临风与岑鸢说的那些话,钟毓十分确定,钟延川将自己嫁给岑鸢,必然不是因为自己罪孽深重,怕有朝一日罪行暴露牵连九族,希望太傅大人能护她一命。
除了将她作为一枚棋子安插在岑鸢身边,需要时再借钟家之女的身份威胁她做事之外,钟毓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钟延川将她视为棋子,岑鸢也另有所图。
钟毓心里十分清楚,不论自己投靠了谁,也不论最后谁输谁赢,她的这条小命随时都有可能在这场刀光剑影的博弈中灰飞烟灭。
权谋之下,无人能全身而退。
世人都说,如若不想被脏水湿了鞋袜,那就最好不要接近泥洼之地。
可自己早已作为棋子被迫卷入这片泥淖中,在设局之人未达目的,棋子怎会被允许中途退场。
倘若是棋子抛开执棋之人,重新另谋一条出路呢?
想到这里,钟毓的唇边不由得挂起一抹讽笑。
既然所有设局之人都将她当作棋子,那且看看,在这场波云诡谲的棋盘之上,赢面究竟在执子之人身上,还是在她这颗小小的——
棋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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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猜到陛下贬你流放的真正目的,只是连山深藏着他多年的祸心,得知你出现在这里后有些狗急跳墙罢了。”
祁临风瞥了一眼岑鸢,而后冷笑一声,“他知道你与陛下一直没有停止调查三年前的案子,怕你想借着章行舟的案子将功抵罪重回朝廷,便想在一切都还未水落石出之前,灭了你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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