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猛地被小虎搂住脖子,安慰的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再说。
她只得将手覆在小虎背后,轻轻上下拂着。
直到怀里人的身躯不再颤抖,钟毓双手按在小虎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把他拉开一点儿。
“小虎,你才十三岁。”钟毓看着小虎轻声说道,“今日本就应该由我来保护你,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看到小虎表情一急,张开口就想说什么的时候,却感到嘴边被抵了一根手指。
“小虎,我是钟府的二小姐。”钟毓的神色极其认真,“便是今日我命该绝,被钟延川派来的人取走性命,那也不是你的错。”
“你一定要记得,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能让你豁出去性命都要保护的人。”
“除了你自己。”
“可是......”小虎挣开钟毓的手,他急急忙忙就要说话却被钟毓打断。
“就算是有人下了死命要你来保护我,你也要知道,完成任务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小虎,”钟毓看着眼眶变得通红的小虎,又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我现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你们兄弟三人如此舍命相救,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你如今才十三岁,所以不论你多聪明,武功有多高强,在我眼里,你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
第四十九章
钟毓说这话的时候, 本就有意让楼下的祁临风他们听见,所以声音并不小。
正在准备碗筷的翟方野闻言,手中的动作忽然一顿, 然后抬头看向钟毓。
坐在一旁正把玩着茶杯的祁临风也同一时间抬起头, 目光落在此刻正蹲在楼梯口摸着小虎脑袋的女子身上。
他的手轻轻扣着杯子, 心里却忽然想起,其实此次来连山之前, 他也就只见过钟毓两面。
想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祁临风眸里竟闪过一抹暖意。
那是成安二十九年的年初, 他记得十分清楚。
当时还没坐上尚书之位的钟延川,为了庆贺流落在外十多年的二小姐回府, 特意大摆筵席, 请了朝中诸位大臣做客钟府, 京中说得上名姓的府邸都被送了请帖。
就连府外也摆着全京人都能吃的流水席。
彼时的祁临风还只是位初入朝堂的小子, 他心高气傲,不爱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丝毫不愿同其他大臣来往, 所以钟延川的请帖原本是送到了祁勋的手上。
可怎奈他爹那几日刚好染了风寒卧榻不起,祁临风这才被自家母亲从练武场上喊回来, 勒令他提着贺礼代父前去钟府贺喜。
祁临风自小习武,常年混迹军队,除了外祖家的那几位姊妹之外, 他甚少同旁的女儿家接触,更别提什么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了。
本想借口自己刚下武场衣冠不整,不宜作客送礼, 可母亲向来说一不二,将早已备好的贺礼塞进他手中之后, 便一脚将他踹出了府去。
走在前往钟府路上的祁临风本打算将贺礼送到就回来,可路过街口听到耳边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时,不知是想到了母亲准备的金银玉石那小姑娘用不上,还是觉得流落在外的人该吃点甜的,他竟鬼使神差地跑去买了一个糖人。
也不知那日的糖人究竟好不好吃,祁临风只记得那个瘦弱怯懦的小姑娘在看到糖人的一刹那,双眼亮晶晶的样子。
而后来的第二次见面......
“祁大哥。”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祁临风的思绪,他回过神,却见方才还在楼梯上的钟毓此刻已站在自己面前,手上还牵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虎。
见他微微有些失神,钟毓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祁大哥,翟大哥已经都收拾好了,可以吃饭了。”
祁临风闻言点点头,伸手摸了一把小虎的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起身朝那边的桌子走去。
直到众人落座,钟毓这才抬眼环顾了一圈周围。
自打方才下楼,她便注意到这大堂之中,除了他们几人外再无旁的客人。
而楼上的几间厢房也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进去一般。
“我记得......”钟毓想了想,终究是没忍住好奇出声问道,“这客栈之前住了许多客人,怎么今日大堂里没有一个人?”
翟方野闻言“嘿嘿”一笑,然后说道:“小夫人有所不知,这福兴客栈是祁大哥在连山置办的一处私产,虽然平日里如同其他客栈一样打尖住店,可要紧时候就会闭门谢客了。”
钟毓闻言一怔,她竟不知这处客栈是祁临风自己的私产。
可一个在京中任职的羽林将军,又为何要在连山置办一处私产?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翟方野:“那些客人......”
“祁大哥怕客人们被钟延川派来的人误伤到,今早便派人将他们安置到另外几处客栈了。”翟方野边吃边冲她眨了眨眼,“放心吧小夫人,祁大哥做事你放心。”
钟毓闻言,只得点点头不再多言。
许是该说的话之前都在厢房内说了,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筷响。
钟毓没什么胃口,看了一圈桌上的菜,最终只夹了几块腌萝卜。
这萝卜许是客栈一早就腌好的,酸甜脆爽极其入味,吃一口便叫人口齿生津。
钟毓吃了一块之后意犹未尽,便忍不住想再夹几块。
正想动筷再夹几块的时候,却发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自己碗里放了好几块萝卜。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便顺着那人的收回手的动作望去。
男人鼻梁高挺,侧脸的轮廓十分清晰。
许是看惯了他身上常穿的宽袖长袍与黑色大氅,此刻乍一见黑色劲装,钟毓竟觉得此人皮相十分顺眼。
岑鸢放下公筷,余光注意到钟毓一直看着自己,他扭头,先是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然后转而看向钟毓,声色淡淡:“不是想吃腌萝卜?”
钟毓下意识点点头,正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男人又说了一句:“想吃就快些吃罢,一会儿还要回梧鹊街。”
钟毓闻言,刚想感谢的话瞬间就被憋回了肚里。
运筹帷幄的太傅大人怎么会因为你想吃就好心给你夹菜,他只是想让你快点吃完然后好继续他的宏伟大业罢了。
钟毓看着碗里那几块脆萝卜,心头陡然窜起一股莫名的火气。
她拿起筷子将萝卜拨到碗一边,自己重新往碗里夹了两块,然后还狠狠往饭里戳了两下。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却没想到一个没注意,筷尖不小心撞到了碗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惹得桌上其他人纷纷侧目。
一旁的岑鸢见状,默了好半晌,终是什么话都没再说。
吃过饭后,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一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打道回府。
钟毓背靠在微微摇晃着的马车壁上,她借着车窗外泄进来的月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岑鸢,脑海中却闪过方才离开前,他在客栈门口同祁临风说的那段话——
“祁大将军,”岑鸢微微躬身朝祁临风行了一礼,“岑某所托一事,还要劳烦祁大将军费心。”
祁临风也回了一礼,“太傅大人不必担忧,此事我定会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事情?岑鸢又为何要找祁临风帮忙?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狗吠,钟毓这才猛然回过神,将视线从岑鸢脸上挪开。
她伸手将车窗上的帘子掀起,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道店铺,忽然就觉得此刻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只不过先前的车窗外是官道上光秃秃的树干,若是有时她受不住憋闷想要掀开车窗帘透口气,也会被扑面而来的风沙激得缩回脖子。
没过多久,便听见岑二长“吁”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
守在东街的早就接到消息候在大门外的李源看见马车,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还不等马车停稳,他便等不及般几步就迎了上来。
“太傅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其实李源是在傍晚的时候得知消息,说太傅已经接回了夫人,此刻正往梧鹊街赶来。
那时候的他已经被那群不知来由的黑衣人软禁在东街宅子里好几日,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源的眼睛瞬间一亮,如同有了靠山一般梗起脖子正想说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那为首黑衣人的视线后又似鹌鹑一般缩了回去。
他被那道狠厉的目光盯着,如丧家之犬一般瑟瑟发抖地跪坐在地上。
那日太傅夫人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衙门里掳走,自己的人好不容易查到夫人的行踪,李源前脚收到消息后脚就带人去梧鹊街报信。
因为他实在是太害怕岑鸢的怒气了,这位常居高位的太傅大人不动声色就能觉察到自己背后有人,三言两语就将他的谋算拆解得一干二净。
上次自己就只是派了秋月跟在夫人身边,岑鸢便已经动了怒,更何况这次夫人被掳走。
倘若自己不将人找回来,他都不敢想自己的脑袋还能在项上呆多久。
可谁知道刚从梧鹊街出来,都等不及他吩咐一句去“福兴客栈”,一群黑衣人便从天而降,直接将他打晕带回了东街。
再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被那群人软禁在了东街,一直到今日那个黑衣人回来禀报消息之后,他们才从东街撤走。
走之前还恶狠狠威胁了他,说如果他将这几日的事情告诉给岑鸢,那他们一定还会报复回来的。
李源颤颤巍巍地目送着那群人离开之后,不顾自己被吓得双腿软如面条,他撑着桌沿唤来阿四,抖着嗓子要他备车送自己立刻前往梧鹊街。
此刻看到岑二坐在马车前,李源的眼眶一瞬间通红。
他猛地扑上去抱住岑二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车厢里的人哭诉着:“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我这几日真是被人害惨了呀大人......”
岑二的手早在李源冲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摸向了腰间别着的刀,却不想这人就只是抱紧他大腿哭哭啼啼。
他面色僵硬地盯着李源,眼睁睁看着他将鼻涕和眼泪一股脑蹭在自己腿上。
那双放在刀上的手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拔出刀一般。
另一边坐着的傅平见状,眉毛一挑,整个人登时好整以暇地靠在车壁上看起好戏来。
岑二使劲扒拉了两下李源,竟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掀不动他。
他下意识就想上脚踹,却在看到李源的衣服后意识到,抱着自己腿的人好歹是连山的太守,定然是踹不得的。
岑二的额角突突直跳,本想等他平复好心情自然就会起来。
可让他实在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愈哭愈烈。
直到李源再一次将鼻涕蹭到他腿上之后,岑二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地扭头,眼刀凌厉射向坐在一旁看好戏的傅平,示意他赶紧帮忙。
却不料傅平事不关己地耸了两下肩,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轻轻摇摇头,然后吐出一句话——
“我比较习惯躲在人背后,干不了活的。”
第五十章
岑二差点被傅平的话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丝毫没想到这位钟延川的心腹竟是如此小肚鸡肠。
他怒目瞪着抱臂看好戏的家伙,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快点儿的,别磨磨唧唧!”
傅平丝毫不在意岑二的威胁, 他双手撑着车板一跃而下, 拍了拍手然后扭头冲岑二笑了一下:“岑侍卫武功了得, 想必这点小事根本就不在话下。”
“像我这种只会躲在别人背后不干活的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完话便施施然离开, 徒留岑二在他身后干瞪眼。
而他腿上挂着的李源依旧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几日的遭遇。
车厢内的钟毓早就听到了外面的一番对话,虽然没有听清楚到底是何事才会将一介太守吓至如此地步, 但作为被哭诉的对象......
她借着月光扭头看向此刻依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男人。
“你不出去看看?”
男人连眼都懒得睁:“看什么?看李源如何哭么?”
钟毓无言,只得起掀开车帘。
“夫人!”
岑二正准备一脚踹了李源, 却听见身后的车帘被人掀开。
见自家夫人弯腰正从车厢内出来, 他当即就想跳下马车给夫人让路, 却不料李源的手死死抱着他的腿, 根本动弹不得。
抱着岑二腿哭得正起劲的李源,忽觉手下人的腿使劲抽动了两下。
夜色之中,他借着宅门口挂着的灯笼光, 看到自己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绣花鞋。
李源心里登时一喜,正要憋足了一口气再哭一遭的时候, 目光却忽然触及到那粉白鞋面上的几道血痕。
他的心里狠狠一颤,还未出口的哭声尽数被倒咽了回去。
李源下意识仰头看去,却见着钟毓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的背后是天边悬挂着的月亮, 冷冷清清的光打在钟毓身上,那一瞬间,李源的心里竟窜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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