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齐少虞愣了一下,然后扭头看向岑二:“干什么!”
岑二面无表情地催促:“去干正事。”
第七十章
峮州虽说是一个州, 其实都没有连山一半大。
这处城内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坐落在大梁最北的边境线上,背靠淮山,周边此起彼伏众多小山, 因地处大梁与西蛮的交界处, 所以历代饱受着两国交战的苦难。
史书记, 前楚定宁十八年四月,武安将军及定国公率西北三军于峮州淮山北镇守, 奉命击退西蛮。
四月八日夜,西蛮军突袭楚军军营, 火席全营。武安将军率众军奋力抵抗,最终寡不敌众, 八万精骑于当夜全军覆没。
九日, 西蛮占领淮山以北。
十二日, 战报快马加鞭传入朝廷, 前朝楚帝震怒,调集兵马于淮山南重军驻扎,命镇东将军赵遂死守淮口。
十四日, 镇东军抵达淮口,西蛮退兵。
峮州淮山一战, 前楚惨胜,折损八万精骑,武安将军及定国公战死沙场。
凡上战场者, 无一生还。
正是因为此次淮山一战损失惨重,前朝上下对楚帝怨声载道,民间几番生起反政暴动, 最终都被武力镇压。
直到定宁二十一年,大梁始帝程允廷带兵攻入皇宫, 联合丞相里应外合射杀前朝楚氏于皇位之上。
至此,近百年的楚氏天下改名换姓,繁重徭役与苛刻刑法全部废除。
“所以,这就是他逼迫别人缴纳公粮的理由吗?”
钟毓看着王吉安站在粮仓门口畏畏缩缩不敢开门的模样,面色十分难看,“仗着天高皇帝远、无诏不入京,就能在峮州做个土皇帝?”
“自当年西蛮攻占淮山以北,虽然前朝于五日之内派遣镇东军抵达淮山,但峮州人民依旧遭受了西蛮人的摧残。所以先帝念峮州之苦,下旨五十年之内免除峮州上供之责。”
傅平扫过一眼围在粮仓周围的百姓,低声说道,“虽然现在不能证明钟延川确在峮州养兵,但王吉安苛刻百姓,恶意征收的这些粮食,我猜......”
“就是那批兵的粮草。”
钟毓了然似地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岑鸢傅平他们确定钟延川就是在峮州养了兵,可既然他二人如此笃定,想必一定是有他们自己的消息。
虽然她不想插手有关钟延川的任何事情,但王吉安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单单只是替钟延川养兵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看王吉安面上的神态,又见他身侧站着的几位守仓人因为不敢看她而游离的视线。
钟毓心里十分清楚,只怕是在昨日他们来之前,粮仓里的粮食就已经被这些人挪走了。
但她的目光却依旧清凌凌盯着王吉安,仿佛不看着他开仓门就不会挪开视线一般。
王吉安佝着背低头看着眼前的锁和手里的钥匙,身上冷汗一阵接一阵,一日前还在城门口时候的侥幸早已消失殆尽。
余下的只有心虚与害怕。
可他在峮州满打满算征粮已两年,两年之间都无事发生,两年后的现在谁又能想到这位突然而至的太傅大人竟早已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
甚至还让身边跟着的夫人亲自盯着自己还粮。
若是五日前缴的那批粮还没有送走,一切都好说。
可昨日自己怕夜长梦多,前脚才命人将粮仓里的一大半都送走,后脚太傅便来了峮州。
现如今只要粮仓一打开,身后跟着的人势必会发现仓里的粮食少了一半。
届时若要问起剩下的粮食去了哪里,他又该如何解释。
私自征收粮食是罪,可却万万比不上勾结朝臣的罪名大。
想到京里的那位曾说过的话,王吉安浑身一哆嗦,知道有关那人的半点都不可泄露。
“王吉安你开门啊!收粮的时候粮仓门开得比谁都快,怎得这个时候不敢开门了?”围在周围的一个老妇人忽然厉声道,“若不是这位朝廷来的夫人,我们老百姓的粮食不就和之前那些一样全都没了踪影。”
“就是!王吉安你开门!给我们还粮!”
“王吉安你开门!”
“你有胆子将我们赶出城去,没胆子开粮仓吗!”
一听有人开口,剩下的人就如同泄了闸的洪水纷纷声讨起王吉安。
虽然周围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那一张一张的面孔上却都带着滔天的怒气,恨不能生啖其皮肉、咽其骨血。
眼见着围着的百姓几乎要一拥而上,王吉安身边站着的几个侍卫下意识便抓起腰间的佩剑。
闪着寒芒的利刃亮在众人眼前,霎时间,粮仓前竟骤然安静下来。
静了片刻,最先开口的那位老妇人忽然哑着嗓子出声。
“老王家的儿子失踪不见,只留下刚生完孩子的媳妇儿一人在家,你不但没有照看老王媳妇儿,你还逼着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给你交公粮,”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通红,“他家连孩子都喂不饱,上哪儿给你找粮食交公粮?”
老妇人死盯着王吉安一动不动的背影,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你王吉安就算是要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命,也不该将老王家的媳妇儿赶出城去!”
“那可是刚生出来的孩子啊,眼睛都还没睁开,连她爹长什么样都还没见过,就活生生冻死在她娘的怀里。”
“才生出来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啊!”老妇杵着拐杖猛地撞了几下,她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了几口气,咳着嗓子像是要将肺都要呕出来,“王吉安!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听着那位老妇人句句泣血的质问,眼看着拄着拐杖的身体因为怒气而摇摇晃晃险些站不稳,钟毓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扶住了那位老妇。
“老奶......”却不等钟毓说完话,那位老妇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是从朝廷里来的,那是他们峮州几辈人都碰不到的身份地位。
也正是这样的身份地位,才会让王吉安一改先前那般张狂的丑恶嘴脸,伏低做小地站在粮仓门前给他们还粮。
“夫人,你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夫人......”老妇紧紧攥住钟毓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哽咽,“就算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你也要替死在王家媳妇怀里的孩子做主啊!”
钟毓被老妇眼里的泪光震住了。
她从来都不知,原来在这样一个偏远的边境小城里,一个能压得过太守的人,竟是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那在岑鸢来之前呢?
峮州的人过了多久这样的生活?死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有多少个?
甚至像那日被守城兵推倒在地用长枪指着的百姓,死在枪尖之下的又有多少人?
饿死的呢?饿死的又有多少人?
没有人知道这座从最开始就深陷于战乱之间的城池,在好不容易挣脱掉外族人的觊觎后,转身却落进了如此一位心狠手辣的太守手中。
他们被剥削,被摧残,却上告无门,无力自救。
钟毓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百姓,视线扫过他们身上如出一辙的单薄短袄,落在每一双通红着的、怒气未歇的眼睛上。
忽然有一瞬间,她心里竟酸涩难忍。
那些远在繁华京城里的朝中大臣,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尊贵天子,是否知道自己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否知道会有孩子冻死在母亲怀里,又是否知道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还要向朝廷的官员交粮。
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那群每日只知道勾心斗角互相陷害的天子与近臣,只会想着自己座下的皇位有没有坐稳,脑袋上的官衔会不会再上一级。
他们没有人会分心去想偌大国家里的某一个州,某一个县的百姓过得怎么样。
甚至还自以为是、又十分荒谬又可笑地定下“无诏不得入京”这样的规矩。
他们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视人命如草芥。
“王吉安,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无非就是粮仓里的粮食根本不够还回去。”许久未说话,钟毓的喉间好似堵着一团又冷又腥的棉花,她看着不远处的王吉安,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顿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今日开仓门,有多少算多少,全部还回去。”
话音落下,身后的傅平不再等待。
他几步跨上前去,在王吉安惊恐的眼神里死死按住他的手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喀哒”一声,锁落。
直到看见那个眉眼肃冷的男人一把将王吉安拎向一旁,围在钟毓身后的人这才一窝蜂般地涌进了粮仓。
原本安静的仓前骤然响闹哄哄的声音。
跟在身后的岑一怕自家夫人被百姓推到,抬起手臂隔开人群,扶着钟毓走向一旁空地上。
钟毓看着那些涌进粮仓的百姓,一时间竟怔愣着挪不动脚步。
她该怎么形容耳边的声音呢?
哭腔之中含着不可置信的欣喜,是男女老少都抑制不住的激动。
“夫人!”
忽然一声粗粝的声音响起,钟毓回过神,却见方才涌进粮仓里的那群百姓竟全都跪了下来。
“你们......”
“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不会忘记!”一个中年男人红着眼眶跪在人群之首,他的声音比方才老妇痛骂王吉安的声音还要哑,还要哽咽,“您是救了我们峮州万万人性命的恩人!”
话音落下,他径直便磕下了头。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跪着的所有人都磕了下去。
额头触地的闷声好似一下钟声重重敲在钟毓的心里。
激的她双目骤然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只做了放粮仓这一件事。
却成了如此多人心中的恩人。
第七十一章
与此同时, 一处十分僻静的巷子深处——
齐少虞正对着岑二压低了声音破口大骂。
而那个被他骂的对象,也就是岑二。
此刻正斜斜倚在墙边,有些吊儿郎当地看着眼前那张原本十分斯文俊秀的脸此刻被自己气得通红。
“我是不是说过你先不要急?我是不是说过?啊!”齐少虞看了看眼前丝毫没觉着自己错在哪儿的岑二, 又看了看自己脚边的碎木, 一时间心痛不已, “我早就给你说过,这木头放在墙外应该有些年头了, 外面看着还好好的,内里说不定都被虫吃了个干净, 一脚踩上去不说碎成渣,断两截是肯定的。”
“看看!你看看!”
他猛地拔高了音调, 一双眼怒瞪着岑二, 身上全然不见齐家世子应当有的风度。
齐少虞伸手指了指地上七零八碎的木头片子, 就连呼出去的一口气都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看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踩, 这下好了吧,别人家攒的木头被你一脚丫子踩碎渣了,我看你怎么给人家交代。”
话音落下, 岑二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
他先是嗤笑一声,然后慢吞吞掀起眼皮子扫了一圈地上的木头片, 最后目光落在正在自顾自生气的齐家世子身上:“难道不是你说的这些木头下面藏着东西吗?”
“你还说接头的秘密图案一定藏在这些木头下面,要想知道你手下给你传的消息,就得先把这几块木头挪开。”
岑二的目光点了点那些木头, “木头这不是给你挪开了?”
“你说的秘密图案呢?”
齐少虞闻言,方才虚张声势的怒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则是下意识摸摸鼻尖的心虚, “我这不是还没找到嘛。”
嘴上一边说着,一边蹲了下去扒拉着那堆木头片, “你别急,我找找!”
片刻之后,一无所获的齐某人扭头对着岑二讪讪一笑,“我们去下一个巷子看吧。”
可是这说来也奇怪,他们走过的路上,只要两墙之间有条小巷,那巷子的尽头必然堆着几块木头。
接连掀了好几堆木头,岑二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拎起试图钻进第五条巷子里的齐少虞,面无表情地问:“你藏起来的猫眼石究竟在哪里?”
齐少虞被拎得面色一白,他小心翼翼觑了岑二一眼,见对方的面色十分难看,顿时不敢再废什么话,“一年前我与我那小侍从约好了的,在巷子尽头的木头下画下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图案,每隔十日便来换一次。”
看着岑二越来越冷的面色,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今......今日是上一轮十日里的第六日,如果四天之内能找到那堆木头画上图,五日后便能知道他在哪儿了。”
岑二闻言,倏地便松开了抓着齐少虞后脖领的手。
只是目光依旧定定看着他,好似在琢磨他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齐家世子身上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暂且不说一个从未舞过刀弄过枪的细皮嫩肉小世子怎么会在掀了钟延川囚牢的同时顺带救出了陈平安,就凭他只身一人能将钟延川的天玄卫引到连山的梧鹊街,此人的真面目就不是眼前这般看到的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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