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老大”身后亦步亦趋往前走着,耳边除了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之外, 还有竹叶被敲打发出的沙沙声。
雨水顺着竹身由上至下蜿蜒滑落,水痕所过之处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愈发黑绿, 好似一碟浓墨被人不小心打翻,凌乱泼洒在这片竹林间。
也不知走了多久,钟毓脚下穿着的绣鞋沾满了路上的泥泞, 身上披着的被子搭在她的肩膀上,被风吹进伞里的雨水打得透湿,好像每走一步路就要沉上一分。
可就算此时的身体已经冷到极致, 钟毓的脑袋却愈发清明。
从方才出了竹墙,“老大”已经带着她在竹林间拐了好几个岔路口, 先前的那个小院子早已被甩在了竹林深处不知方向。
看到眼前依旧不知尽头的小路,她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今日她真是遭老罪了。
早知道留在官府会发生这种事情,到峮州的那一日她就该直接找岑鸢要和离书然后离开。
做什么圣母心疼那群老百姓,替他们做了那么多自己有得到半分回报吗?!
反倒让自己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多苦。
直到视线里又一次出现模样相同的岔路口时,钟毓下意识停了脚,然后回过头朝自己身后看去——
方才走过的小路没有了灯光的照映,此刻被黑暗完全吞没。
夜色下,只能依稀看到高耸的竹林在她头顶上方聚拢成一团漆黑,雨点打落在竹叶之上,风一吹,头顶上的黑团便影影绰绰晃动起来,时不时滚落下极大颗的水珠,混着雨水一起落地,在积满了水的低洼处溅起小水花。
也正是因为愈下愈大的雨让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在路上留下痕迹,除非她用尖锐东西在竹身刻下雨水消磨不了的痕迹,否则旁的任何印记都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雨一停,这里又是一片无人踏足的竹林。
钟毓的视线慢慢挪动着,最终落在逸散出的灯光能照亮的最尽头。
从一出院子门看到那堵竹竿围成的墙,她就猜到了钟延川不会将自己绑至那批私兵藏匿的地方。
而这一路走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竹林深处的那处小屋肯定不是他们的大本营,甚至自己此刻所在的这片竹林也很有可能只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所以钟延川费尽心思,甚至与潜进官府点了迷香也要将她掳走的目的是什么?
钟毓想了一会儿却没得出什么结论,反倒是夹杂着冷风的雨水打在身上冷得厉害。
她蹙了蹙眉,随后收回视线。回头的时候顺带着轻瞥一眼见她停下这么久也没有出言催促的“老大”。
此人从钟延川出现之后,对她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十分恭敬。
倘若他不是看人下菜,那前后悬殊如此之大就一定代表着钟延川的心思。
可不论钟延川究竟有什么心思,他的目的从来都是岑鸢,自己不过是用来试探岑鸢的第一步。
所以她懒得去揣摩那条老狐狸的心思,先活好自己再说吧。
夹杂着雨气的一股冷风忽然吹过,钟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紧了紧肩膀上又湿又冷的被子,抬步继续往前走。
随着夜色深沉,雨下得更大了。
撑在头顶的伞被落雨击打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林间小路上,就在钟毓又一次踩入泥水坑险些崴倒的时候,身侧撑伞的“老大”终于开了口。
“到了。”
钟毓听见他那句用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语气说的话,先是有些诧异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莫名冷淡的态度,然后才抬头往前看去。
却不想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堆满了柴草的小山洞。
看着眼前这处极其简陋的山洞,钟毓甚至都顾不得理会“老大”态度的再一次变化,因为那颗早已被水浇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奔腾过一万匹草泥马。
甚至在心中呼啸而过的时候,差点儿将她装模做样学了一路的贵女涵养踩得稀巴烂。
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钟毓的脸上依旧同来时一样面无表情。
“在这里,”她偏头看着身侧站着的“老大”,声音听起来有种古怪的平静,“吃什么?”
兴许“老大”察觉到了钟毓此刻十分不平静的心,他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却在看到眼前这位钟家二小姐的眼神之后又闭上了嘴。
他沉默了片刻,扭头直接往洞口走去,撑伞离开的动作简直和先前那个不让钟毓淋到雨的“老大”大相径庭。
钟毓猝不及防被大雨浇了头,她目瞪口呆看着“老大”的背影,直到人已经进了山洞合上伞,这才狠狠一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将伞收好的“老大”转头看见钟毓跟着进了山洞,此刻正站在洞口,上下起伏的胸膛看上去有些气得不轻。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说道:“先前迷晕你的药里含着软功散,有练武之人中了药后十二时称内提不起内力。”
话音落下,钟毓霎时便明白,自打她醒来后为什么总感觉自己的手脚软着没有力气。
方才一路往山下走,她还以为是因为雨势的缘故他才走得慢些,腿脚俱软的自己才能勉强跟上。
现在想来,恐怕是人家早就知道那药性才故意放慢了脚步。
“他知道你跑不掉,所以才会那般轻易地同意你出院子。”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将手里挑着的灯笼挂在山洞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上,“他将你囚在山上竹林的那件屋子里,原本就没打算给你吃饭,此番让我带你下山也是先前没有说过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将你先带到我们兄弟偶尔歇脚的地方来。”
因为他以为钟毓还是以前那个胆怯懦弱的钟家二小姐。
钟毓在心里默默接上,面上神色却没有变化。
听过“老大”解释过的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眼前人会带着自己走这么远的路落脚于此地,只是因为钟延川原本就没打算让她出院子。
也正是因为自己一反常态的言谈举止,才迫使他不得不差遣“老大”将她带到这里来。
但是把她带到这里来又能怎么样呢?
想明白了钟延川为什么会放自己离开院子后,钟毓又不禁疑惑起来。
让“老大”把自己带到山洞这边来,尽管自己不识路,身上又中了药跑不远,甚至连岑鸢也根本无法联系上。
可这山洞的位置刚好卡在半山腰,往回走距离实在远。
难道钟延川明天还要专程派人来接自己回去?
这番不仅折腾了她还折腾了手下的一往一返,她是一点儿都不相信钟延川就单单只是因为自己说的话。
钟毓不相信。
可没等她继续想,耳边又传来“老大”的声音:“方才钟延川出现在山上,是因为有人驾着马车从另外一个方向送他上了山”
钟毓闻言忽然一愣,看向“老大”的神情有着片刻的茫然。
她当然知道钟延川不可能像她那样一步一步走上山,堂堂大梁尚书,不说身边跟没跟着天玄卫,就是你们这群被他隶属于他手下的私兵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头头亲自爬山。
见她面色困惑不已,“老大”顿了顿,挪开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往里走了几步,弯腰从一堆七零八碎堆着的木头里抽出几根来,堆在山洞中间的空地上,然后拿出一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火石,三两下就将木头点燃。
燃烧着的火焰瞬间将整个山洞照亮,即便并没有靠得很近,钟毓也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温暖扑面而来。
她偏头看了一眼自从进洞后就直接扔在柴草垛上的被子,沉默了片刻弯腰拎起来,绕过“老大”去了火堆的另一边,将湿透了的被子摊平晾开在火堆边上一处干燥的柴草上。
摊平放好后她扭头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被子,旋即将被子又往火堆的方向拽了拽,确定燃烧的火光将被子的角角落落都照上之后,这才直起了身子。
刚转身捡了几根木头准备往火堆里添的“老大”一回头,便看见一进洞就跑到距离他最远一角的钟家小姐不知何时抱着被子挪到了火边,早已不见先前在官府里的精贵,她此时正弯着腰将被子铺平在柴草上。
“老大”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俯身在靠近木头堆的柴草中翻了翻,从里面翻出来几个看不清颜色的馒头来。
背对着他站着的钟毓浑然没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她用力抖了抖被角上溅满了的泥,反手拧出了一大滩水。
直到再也拧不出水之后,钟毓这才站直了身子。
却不等她扯过被子的另外一角继续拧,就看见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只手,那只手里放着几个被布包裹着的馒头。
她愣了愣,然后抬眼看向递东西给自己的人。
反应了好一会而才意识到什么,她难以置信道:“这就是钟延川嘴里的饭?!”
就算原主再不受宠,但她好歹也是钟家的二小姐钟延川的女儿。
被人用迷香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就算了,怎么连正儿八经的一顿吃的都不给?
没忍住震惊的钟毓在问出那句话后沉默下来,她看着一直伸着手的人,最终还是被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迫使她接过那几个馒头。
见她接过馒头席地而坐,“老大”顿了顿但没说什么,而是转身去了山洞口,像是在看外面的雨势。
半晌他回头,“小姐今夜就先凑合在山洞里吧,老爷子明早会派人来接我们。”
老爷子?
钟毓撕碎了馒头往嘴里塞的动作停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声“老爷子”后她的心里竟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钟延川的手下将他唤作老爷子?
可即便心中疑窦丛生,她也没有细想,垂下头继续吃着馒头。
山洞里重新恢复一片寂静。
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后,钟毓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上稍微热乎了起来,即便坐在火堆旁身上的衣服连同头发仍旧是湿的,但走过那么长的山路后她早已经精疲力竭,此刻肚里填了东西,困意便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其实钟毓也考虑过孤男寡女共处一洞的问题,但她知道,钟延川留着自己必定还有用处,否则不会在她醒来后特意出现在那座院子里,以为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懦弱不懂得反抗的钟毓,端着父亲的姿态说着几句六岁孩童都不会相信的话术。
如若不是想安抚住她,钟延川一定不会出现。
所以他手下的人应该也得了令,在所有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不会伤害她,甚至还有可能保护她。
想到这里,钟毓便不再抵抗蜂拥而来的困意,她曲起双腿抱在怀里,整个人往后缩了缩靠在石壁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受惊之后又淋了雨水,半睡半醒间钟毓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五脏六腑之内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她全身上下疼得厉害。
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根本抵抗不了脑袋里如潮水一般席卷而至的昏沉。
迷迷糊糊之间,钟毓好像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抱起又轻轻放下。
下一瞬,便没了意识。
......
卿云将刚擦过汗的手帕放进盆里,见床上的人面色潮红又昏睡了过去,眉间不禁闪过一丝疼惜。
端盆悄悄退出房,她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不想刚转身,就见一位身形清瘦的人站在身后,他身侧还站着一位浑身湿透了的男人。
卿云的眼眶唰一下就红了,刚一张口,根本藏不住的哽咽随着压低的声音一起逸了出来:“丞相大人。”
丞相见她如此,并没有立即开口。
廊间安静了片刻后才重新响起声音,他问:“卿云,她怎么样?”
“夫人先前的伤还没好彻底,今日又是中药又是淋雨,寒气侵体发了热。”卿云伸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吸了吸鼻子说道,“本就身体弱,这下好了,退热的药灌了好几碗也不见作用,现在浑身还是烫得跟烙铁一样。”
丞相闻言,视线落在她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上沉默不语。
察觉到钟延川的行踪不对劲之后,他立刻快马加鞭往峮州这边赶,可却依旧晚了一步,若不是述云提前察觉跟了上去,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如此块地找到钟毓。
想到这里,丞相忽然偏头问一直隐身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人:“钟延川让你把她带出来的时候,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卿云闻言惊愕抬头,这才看见左侧光亮照不到的地方,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见那人稍稍往前迈了一步,她的目光立刻便落在那身湿淋淋的黑色衣服上。
“没猜错的话,钟延川应该是想我在外面敲晕小姐,然后再带回去。”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将小姐带出来之后便顺着早前开好的路下了山,但当时雨势太大,小姐穿得单薄,身上的被子也都被浸湿,我就带着小姐歇在了先前与齐世子一起发现的山洞里,后来你们便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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