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丞相的讲述, 钟毓心下只觉得骇然,不是为他的筹谋深算,而是为当年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脉络。
随着丞相继续往下说的话, 她终于明白, 卿云口中那位品性才学皆为上品的兄长章行舟, 为何会毅然决然辞去京中官职,孤身前往连山。
“其实先帝并不是为了长公主的事情才让章行舟回连山的。”丞相将十三年前的真相娓娓道来, “早在崔鸿飞将军的密信到先帝手中之前,这位状元郎的请辞书已经呈至御前。”
“大梁建国至今哪有过当朝状元放着京中要职不做偏要跑去穷乡僻壤做太守的先例, 章行舟才学惊人,为人处事又皆是上品, 所以当先帝看到那封请辞书之后, 第一反应便是晾他几日再批复不准。”
“可谁让崔鸿飞的密信就这么巧, 章行舟前一日才递了折子, 次日上午密信便送至宫中。”
“所以将我召进宫密议,得知六年前长春宫那场大火之中的隐情后,先帝最终决定顺水推舟, 准了章行舟的折子,并命他即刻出发。”
——
崔鸿飞的信中说过, 除了峮州本地人能对淮山的地形烂熟于心之外,能避开崔家军且全身而退的人,就只有六年前进攻过淮山的西蛮军。
除此之外便不可能会有人这般熟悉。
信中还说, 根据那小吏描述来看,那群左手手腕上刺着图腾的外乡人,很有可能就是乔装打扮的西蛮贵族死士。
倘若长公主真如那群人所言, 现如今就被人藏在连山,那就只能说明, 六年前长春宫的那场大火,幕后之人除了朝廷中的叛徒之外,一定还有西蛮人掺和其中。
皇帝怎会想不到,如果此事真的是西蛮人同朝中人暗中勾结,那六年前长春宫的火刚起,西蛮便立刻进攻大梁的真实用意,一定是那位朝中的叛徒想要夺皇位而代之。
可是六年前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叛徒的阴谋没有成真,如今西蛮人竟然潜逃进大梁境内,寻找大梁的长公主,即便不知他们的用意是为何,皇帝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公主。
那可是从一生下来,就是他程允廷的掌上明珠。
所以皇帝将章行舟秘密召进宫后说的第一桩事,便是要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长公主的踪迹。
......
成安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章行舟被皇帝心腹从养心殿的偏门引出。
直到距离皇城最近的官员下马车走进宫,却看见大理寺卿章行舟早已衣冠整齐立于殿外了。
朝中没有人知道章行舟从京城出发赴连山的时候身上带着重任,甚至不知道皇帝密召章行舟于宫中见过一面。
他们只知道,章行舟在成为连山太守后的几年间,捐俸禄修水利,为连山人殚精竭虑,将那样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变成了周遭最为富庶的山城。
可就是这样一位生在连山,长在连山,尽心于连山的人,却在新帝登基后的建兴两年,被人构陷残害致死。
“章行舟在连山查到的一切,都会记在一本手札之中,如果没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这本手札里的内容,三个月往宫中密传一次。”
“而在先帝驾崩之后,章行舟便再没有往宫中传回过密信,直到......”
丞相说着,忽然从袖间掏出一本十分破旧的本子,“直到他死后,我在他连山的住所处发现的这本手札。”
钟毓看着他手里那本十分眼熟的手札。
她忽然记起,那日岑鸢给自己看的手札,好像就和丞相手里的这本如出一辙。
直到将眼前这本拿到手里之后,钟毓才发现,原来不是和岑鸢的那本如出一辙,而是——
丞相递给自己的这一本,就是岑鸢那半本手扎的前半部分。
......
手札里的字迹十分娟秀整齐,一个字一个字板板正正落于纸上。
透过那一页又一页整整齐齐的字,钟毓的眼前好似浮现起十三年前他提笔坐于灯下的那一幕浮。
她仿佛看到一位清瘦雅正的男人,在有些昏黄的灯光下伏案写着什么。
那是成安二十八年的某一夜,身负重任的章行舟。
【成安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算着日子,从京回到连山满打满算已有一月,走访了连山将近大半的住户,也不曾见到过哪家养着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说不定是藏在连山周边的县镇呢?
罢了罢了,连山的住户还未走访完,怎能胡乱猜疑。
且等全部走访完时再看。
蝇头小楷落在这段话之后:不知卿云在京中一切可好,竟不晓她何时养地这般气性大,不愿我回连山也就罢了,出京的时候都赌气不来送我。
真是嫁了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连亲哥哥都不愿理一下。
但卿云,走了这些路,哥的鞋有些磨破了,当初该让你多纳几双鞋带着的。】
......
【成安二十九年一月十一日。
过年这几日太忙,算是新官上任的第一个年,可得要替连山的父老乡亲将社火办好,这几日虽不曾走访剩下的那部分住户,可舞社火的当日我也细细看过街上路人,还是不曾见过那样的小姑娘。
等社火的事歇下,我便去将剩下的住户走访完。
蝇头小楷:也不知卿云同昭成的年过得怎么样,可吃过滚糖球了?罢罢罢,京中哪可能有人会做滚糖球,更何况卿云爱吃的是哥亲手做出来的。
等过几日哥得了空,就给你滚些糖球托人送回京。】
......
【成安二十九年三月一日。
前些日子走访完剩下的那些住户,我才忽然想到,这样挨家挨户的走访肯定找不到要找的人,倘若现今真在连山,藏着的人定是捂着不让我看到。
直接找不到,那便重新想个法子。
记得当初还有个人一起逃出来,顺着她兴许能找到些新线索。
所以前几日往回传信的时候,特意加了这句话。
也不知那边的人什么时候能回信。
蝇头小楷:卿云,元宵吃过汤圆了么?也不知昭成陪你看过花灯没有,哥在连山替你给爹娘放了花灯,请爹娘在天之灵能保佑着我们兄妹俩。】
......
【成安二十九年三月七日。
元宵过后没几日,吉庆巷后头的那条河忽然涨了水位,淹了好几户人家的粮仓。
着官府的人前去看了看,发现是这几日雨水充沛,连山上的水都汇在这条河里。
改河道是最稳妥的办法,最近几日都在忙这个事情。
写完今日这一页手札,我便去看那边送回来的信。
蝇头小楷:卿云,近来可好?】
......
【成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上个月派人把吉庆巷后面的那条河重新开了河道,想着这几日雨水有些多,便挪出时间带人走了一趟吉庆巷。
新河道坚固的很,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同官府的苟大人一同往回走的时候,被一个小姑娘撞到腿上了。
看起来约莫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除了身形有些瘦弱之外,模样十分乖巧漂亮,跟瓷娃娃一样。
第一次见那样漂亮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见到我也不害怕,还伸手帮我擦了擦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泥。
还有上次那边传回来的信,连山里符合那般形容的老嬷嬷可太多了,借着查住户人数的由头找了理事查,挨家挨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查完。
蝇头小楷:卿云,看到这个小姑娘就不由得想到你小时候,一点儿也没看出模样好看,每天像个泥娃娃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之后怎地这般漂亮,该说不说,你模样肯定随哥。
哦对了卿云,昭成同你成亲这么久,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奶团子叫舅舅?】
看到这里的时候,钟毓忽然注意到,这页纸上写着“模样十分乖巧漂亮”的时候,紧随其后却突然洇开了一团墨点。
好像是长时间顿笔在纸上点出来的那样一般。
看着那团十分突兀的墨点,钟毓的思绪不禁飘远——
兴许是在想那个撞到他的小姑娘面容,又或者是在回忆撞到之后的事情......
写到那里的时候,执笔的人忽然停下笔,回忆了片刻。
看着看着,钟毓的眼眶竟不知为何竟微微有些泛酸。
这本手札大概就是章行舟写的工作笔记。
虽然里面大部分的内容十分枯燥,甚至有些千篇一律,但钟毓的目光还是被那些落于每页纸之后的那些蝇头小楷所吸引。
即便高中状元之前章行舟吃过许多苦遭过许多罪,可从字里行间中还是能看出,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温柔恬然。
甚至在看到他想有个奶团子叫自己舅舅的时候,钟毓竟有些心里发涩。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却不想松开手札的手不小心往后带了好几页。
可正当她打算把没看的那几页重新翻回来的时候,手里的动作却在她看到眼前这一页里的一行字之后,忽然顿在了原地。
钟毓的目光落在“成安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这一页上,不是因为这天的日子有什么奇特之处,而是她第一次,在这本手札上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名。
章行舟说查到一户姓柳的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嬷嬷和她侄女。
姓柳的人家?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先前丞相告诉自己那位将长公主救出宫的嬷嬷,曾说过她就姓柳。
钟毓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那个柳字,嘴里却无意识念出了那个名字——
嬷嬷姓柳,名香如。
第九十四章
察觉到这个名姓有些不同寻常之后, 钟毓立刻抬起头看向丞相。
“柳香如,难道就是当年将长公主带出宫去的那位嬷嬷?”
丞相闻言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好像终于到了说出其中隐情的时候, 他忽然长舒一口气, 往后退几步坐到桌边的梨花木凳上。
“柳香如, 祖上随州人士,父母均是随州普通农民百姓。”
“在她还年幼的时时, 因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五岁的时候便被父亲用十两银子卖给了人伢子, 而在那之后便一直辗转被卖到了京城柳家。”
“京城柳家?”钟毓有些茫然。
这位嬷嬷不是先皇后府上的人吗?怎么会在京城柳家做事?
“京城柳家曾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柳家三子柳堂玧是那时户部最年轻的侍郎, 因为柳堂玧的身份, 柳家从最开始的小门小户一直爬到京城叫得上名字的大户。”
“而最开始, 柳香如就是被人伢子卖给了柳家的二儿子, 柳非。”
钟毓十分敏锐,在丞相提到这位柳非之后,立刻便想到之前他说曾派人去随州查过嬷嬷的踪迹。
她忽然出声, 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笃定:“所以这位嬷嬷她原本不姓柳, 是进了柳家之后才改的姓。”
如果嬷嬷的名姓在这来到柳家之后换过,那丞相当然不可能在随州用她后来的名字找到原本的祖家。
丞相闻言,点了点头:“柳堂玧做了侍郎之后, 柳家的声望水涨船高。可没想到不到两年,柳堂玧就因为贪赃枉法斩首示众,同柳堂玧关系密切的二哥柳非也因此下狱。”
“柳非下了狱, 那柳嬷嬷呢?”
“柳香如本就是柳非一时心软买回来的小姑娘,她不是做丫鬟的年龄, 所以被柳非赎回来之后便一直被当作柳二的养女。”
“可就算柳非对柳家人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就算她名字里还冠着柳家的姓,可真要算起来,她终究还是算不上柳家的人。”
“而那时候的柳家尚且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不会想到要带上柳香如迁往连山。”
“所以柳香如在柳家迁至连山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流落于京城街头。有一次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便将注意打到了街上衣着富贵的人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上——”
那时的柳香如也才不到八岁,头一次做偷鸡摸狗的事,还没碰到那位小姐腰间挂着的钱袋子上,细细的手腕就被人大力箍住。
她一抬头,就看到那位富家小姐身边的侍卫此时正凶神恶煞看着自己,手上的力气大到仿佛马上就要捏断她的腕子。
“何人给你的胆子,竟敢将贼心打在我们小姐的身上?”
柳香如嚅嗫了几下唇,视线却在触到那个身形高大男人的视线之后猛地缩了一下,然后便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下一秒,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像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扒开侍卫的手。
可不想就算她用尖利的指甲挠出了血痕,那侍卫眼睛竟也不眨一下,反倒没事儿人一般扭头朝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姐问道:“小姐,要将人送去官府吗?”
一听面前的人要将她送去官府,柳香如顿时浑身筛糠似的一抖。
她眼前立刻闪过被人抓紧牢里的柳叔叔。
她不能也被抓进去,若是抓进去了,谁来救柳叔叔出来。
想到柳非,柳香如的双目顿时浸了泪。
她有些仓惶地抬头,双腿一曲,立刻便要给那位明艳高贵的小姐跪下去:“小......小姐,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好久都没有吃东西了......”
却不想还未等到她的话说完,那位一直都未开口说话的小姐却忽然抬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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