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眼睛细细瞅了柳香如许久,然后冷不丁出声道:“你就是柳非买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柳香如的心原本还在因为眼前这人拦住自己不让她道歉而惴惴不安,害怕她将自己直接送去官府,却不想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她有些茫茫然抬头。
好久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柳非”这个名字了。
原先还有柳家的人喊这个名字,可自打小叔叔被斩了首,柳叔叔被一群人抓走之后,便再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原本的柳家早已搬空,短短不到一月,门前两侧便已长出了野草。
“柳非不在。”那位小姐见她不说话,视线落在半空中屈着的腿上一眼,随即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柳家人便不管你了么?”
柳香如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位小姐等了许久也不见柳香如说话,便直起身子对身旁人道:“你去前面的成衣阁买几身小姑娘穿的衣服,再遣个人回去照着三房婶婶照顾小德儿用的那些东西原模原样买一份回来。”
“哦还有——”
她忽然转过头,一本正经看着柳香如,问道:“柳非现在回不来也养不了你,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直到柳香如眼前出现了一座十分华贵大气的府邸,她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跟着那位小姐来到了她府上。
“什么时候柳非回来,你什么时候再跟他走,但是在他回来之前......”那位小姐牵起柳香如垂在身侧的手,将人牵着走进门,“你便跟着住在府上吧。”
鼻尖充盈着一股十分好闻的香粉味,柳香如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被人牵着的那只手上。
看着那人袖上绣着的一对小花,她的视线有一瞬间怔愣。
她不知身侧人的身份,也从未见过她同柳叔叔有过交集,甚至方才自己还试图做个贼,偷走她腰间挂着的钱袋子。
她为何要将自己带回来?
又为何要给自己吃的喝的,还给自己穿了干净衣裳?
柳香如看着眼前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执筷的手有些发颤。
“你......”
她抬头看着桌对面坐着的,此刻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女人:“你为何要将我带回来?”
话音落下,柳香如便十分眼尖地看到了女人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良久,才听到她开口:“因为柳非他欠了我一样东西,我得把你绑在身边,直到他从狱里出来。”
柳非究竟欠了她什么东西,柳香如一直到跟着箫岁进了宫也不曾知道。
她只知道,箫岁的小姨,也就是当年将她从街上捡回家的箫家二小姐,还没等到柳非出狱便早早地香消玉殒。
撒手人寰的那日,是她守在二小姐榻边。
那时候的柳香如已经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姑娘了,早已成了箫家上下都十分喜欢的香如姑娘。
香如姑娘看着榻上早已散了瞳光的箫家二小姐,握着手心里凉得刺骨的手。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将自己带回家,说要一直等着柳非出狱的人终究是落空了愿望。
因为她至死都没有再见到柳非一眼。
而狱中的柳非又是否记得自己还欠了一个人东西?
直到柳香如答应了大小姐的话,陪着自己看着长大的箫岁嫁入皇宫,她才终于知道,柳非一直都没有忘记箫府那个一直等着他的姑娘。
......
后来柳香如便在宫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箫皇后身边的大嬷嬷,掌管着整个长春宫大大小小的事务。
直到成安二十二年,在那场突然而至的大火后,这位从不到十岁便住在箫府的香如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所有人,甚至连同箫皇后都以为柳香如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成安二十九年,她的名字却再一次出现在了章行舟的手札里。
“其实从一开始,她便带着长公主躲到了连山。”钟毓听过丞相方才娓娓道来的那些旧事,忽然记起他先前说过,在柳堂玧出事以后,柳家其他人便迁往了连山。
“她猜到会有人顺着往先皇后的外租家还有自己在随州的老家查下去,也知道除了柳家人以外,没人会知道自己曾给柳非当过不到两年的女儿,所以将公主带出宫以后,柳香如第一时间便带着公主去了连山,找到了那时柳家的旧人。”
“其实当她找上连山柳家的时候,柳家的人便只剩下柳家大儿媳后来生下的小女儿,也就是章行舟手札里提到的那位侄女。”
“侄女?可那不应该是......”钟毓忽然意识到问题,她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柳香如是柳家二子柳非的养女,那大儿子的女儿应当将她唤作姐姐才对,为什么会是柳香如的侄女?”
丞相闻言摇了摇头:“具体内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章行舟的手札里写得十分笃定,柳香如和这位侄女,连同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在连山,而那位小姑娘——”
“就是长公主?”
“就是长公主。”
呼之欲出的答案引得钟毓下意识出声。
而当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在房中之后,她的心里却根本没有石头落地般的了结感,就好似卸下一块石头之后发现,在那之后还坠着比它更大的石头。
既然柳香如带着公主一直隐姓埋名地住在连山,可既然章行舟能查到她们的身份,那就证明旁人若有心要查,势必也能查得一清二楚。
章行舟是被人构陷至死,甚至奉了皇帝的暗谕随着大理寺的人来连山查案的张昭成,也同样丧命于连山。
那柳香如她们三人在章行舟死后,又去了哪里?
思及此,钟毓忽然想起先前她在马车上看到另外半本手札上写的东西——
侄于成安二十八年送长公主......
侄?
钟毓的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是柳香如的侄女?
送长公主......
霎那间,她的眸子忽然睁大,心中难掩震惊——
难道......
早在章行舟出事之前,柳香如的侄女就已经带着长公主离开连山了?!
第九十五章
“成安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柳香如的家院突然遭了贼,她很快就意识到应当是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丞相遥看着钟毓的神情一变,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半分都未犹豫, 直接将真正的原委尽数说给她, “那夜的贼人并未奔着房内的值钱物件,反倒是翻翻找找好似在寻什么东西。”
“为了不让长公主的踪迹被发现, 柳香如拼死挡在房门前,一直撑到了侄女跑出门喊了街坊四邻过来。”
“但柳香如终究没有挺过那夜的刀剑, 柳氏女将柳香如安葬了之后,便带着长公主离开了连山。”
“成安二十八年十二月八日, 柳氏女带着长公主出现在了京郊官道旁的驿站。”
“柳香如不是费了千辛万苦将公主带出京城躲在连山, 此时柳氏女又为何要将公主重新带回京城?”
钟毓十分不解, 倘若只是因为柳香如的身份被旁人知晓, 她大可以将公主带去一个更偏僻的地方躲藏,为何又要明目张胆将人带回京城?
唯一的可能就是柳香如临死前告诉过她,要她带着公主进京。
可重回京城又做什么呢?
除了会被要杀公主的人更早一点的发现她们二人的踪迹, 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柳氏女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反其道而行之, 将公主带回京城?
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钟毓忽然想到自己先前一直都忽略的问题。
她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不远之处的丞相:“难道柳氏女赴京是为了找你?”
柳香如命丧奸人之手, 柳氏女不可能傻到会以为天子脚下的京城就能护住自己与公主,除非柳香如临死前叮嘱过她,要她将公主带去京城。
当时在那样紧急的情形下, 柳香如一定是知晓连山不能再住下去了,要想保护好公主, 就一定要离开连山去到一个能保护公主的地方。
倘若京城有一位能压得过那位想要杀死公主的幕后之人,除却皇宫里的人,钟毓能想到的就只有眼前这位,仿佛知道所有事情的丞相。
可若是丞相值得信任,柳香如为何一开始没有想到将公主带去丞相面前,反倒是在时隔六年,即将命丧奸人刀剑之下的时候,才拼死告诉柳氏女,要她将公主带去京城?
“因为那群人在闯进柳家之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好似钟毓心里的一思一想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丞相丝毫没有反驳她方才的惊呼出声,只是再一次开口,解释了她心中的疑惑:“柳香如听见了那些人说,‘丞相最近又在调查六年前的案子了’。”
“柳香如最开始将公主带出宫,她不信任朝中任何一个人,所以才会大费周章一路逃至连山,兴许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听到了‘丞相’,所以才会让柳氏女千里迢迢将公主带回京城。”
可不知为何,在听到丞相落下最后一句话后,知道了柳氏女确实将公主带回了京城之后,钟毓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泛起几分慌乱。
脑海深处隐隐浮现出的那个猜测让她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她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忽略掉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慌乱。
可丞相丝毫没有给她逃避迟疑的机会,他的声音毫无波澜的响起:“钟毓,我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吧。”
钟毓心里忽然一滞。
“钟毓,你不是钟延川的女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都好似静默了。
钟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丞相方才说的话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心里究竟翻腾着何样的惊涛骇浪。
“不是钟延川的女儿?”
良久之后,她神情忽然浮现出几分荒唐之色,好似完全不相信丞相方才所言,“我不是钟延川的女儿,我还能是谁的女儿?”
话虽这么说,可钟毓的心里却还是升腾起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可就算是心中再怎么慌乱,她还是强撑着笑了两声:“你一个丞相对我说了这么多,不会是想告诉我......”
可现实却不容她心中有任何侥幸。
就在她抬眼看向丞相的那一瞬间,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同一时间落下——
“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是我大梁唯一的长公主。”
话音落下,钟毓就好似突然被一根钉子狠狠钉在了床上。
她甚至都忘记了眨眼,就那样一动不动看着丞相。
“你是成安二十二年柳香如拼死带出宫的长公主,是江佩云一路从连山送至京城的长公主,是先皇临死前都还念着的长公主。”
丞相的视线落在此刻面色苍白如雪的人脸上,但说话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没有半分波动起伏,“成安二十八年十二月,有一个女人不远千里带着孩子进京寻亲,却不想半路染上疫病,死在了京郊的驿站里。”
“与此同时,一位姓江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从驿站出来,而后直奔京城钟家。”
钟毓神色有些茫然,她看着丞相,好似根本听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成安二十八年,京城钟家喜迎流落在外十余年的二小姐,彼时还尚未坐上尚书之位的钟延川,于府上大摆认亲筵席。”
“此后十三年,钟家二小姐深居闺中,甚少踏出过钟府。”
“钟毓,还要我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吗?”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丞相一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即便周遭的灯光一片昏暗,可钟毓却还是在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眶中窥探出几分外露的情绪。
难道,原主真的不是钟延川的女儿,而是......
当朝长公主?
其实从她得知眼前之人就是当朝丞相之后,钟毓的心里就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她不知丞相为何会率先一步从钟延川手中救下自己,也不知钟家二小姐的身份究竟是有什么独特之处,才会让这位本该与钟毓毫无关系的丞相亲自来到峮州。
甚至都不知道,他口中一直讲述的那些有关长公主的事情与她有何关系。
因为钟毓从来没有想过原主的身份会有异,甚至先前岑鸢在马车上给自己看那半本手札的时候,她也从未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可丞相面对她时从头到尾的态度,还有言辞之间的意味深长,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告诉钟毓——
他自始至终都站在长公主那一边。
又或者说,他从来都是大梁朝忠心耿耿的丞相。
这样一位忠臣,会将如此重要的皇室秘辛告诉给一个陌生人吗?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钟延川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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