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h突然就鼻尖一酸。
她又往一旁的自己看过去, 只看一眼, 她立马知晓,这是十九岁的自己。
十九岁的她穿着一身红色戎装,她绕着那一身红转了半圈,不由心念,还真好看。
继而,就生出几分遗憾,当年出嫁前,何故不跟着阿爹到边疆看看呢,那里的草原一定比京郊的跑马场大多了。
接着就见一身红色戎装的人双手抱拳,清丽的声音响彻大殿,“臣女恳求陛下,准许臣女随父出京。”
“昭阳可知自己在说甚?”
大约是梦境的缘故,金椅上的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虚无缥缈起来,甚至带着绵延回声。
“臣女得皇伯父偏爱,立下太子妃之约,可臣女志不在红墙宫柳里,臣女的马也想去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吃嫩草。”
她不愿嫁给皇太子。楚明h脑海里白光一现,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她感知到红衣戎装的女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提到皇太子的时候,她的心境不起丝毫涟漪。
楚明h突然就感觉心情爽朗,梦中的自己可比现实中的自己出息多了,竟是从未欢喜过宣珩允啊。
想到这里,楚明h稍稍叹一口气,莫非竟是自己还未当真放下?怎得在梦中还会耿耿于怀当年若不曾嫁他。
这一叹气,斑斓十色的梦境开始分崩离析,她急忙往金椅看去,只瞧见奉化帝双唇一张一合,声音却消弭在自顾崩塌的梦境碎片里。
“昭阳这是做了什么美梦?”
熟悉的声音闯入破碎的梦里,梦境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楚明h睁眼坐起,耳边残留奉化帝半句“昭阳既是不喜……”
“十九叔,”楚明h一声嗔,“你扰人清梦。”
柳舒宜端着沏好的小兰香上来,递给楚明h一杯,“醒了?甜酒虽不烈,醒后却最容易反酒气,喝杯茶清一清。”
楚明h低头轻轻啜一口茶香,抬眼清澈明眸流转,“方才梦到我一点都不想嫁人,为了此生不嫁人,我向皇伯父请命要去征战沙场做女将军呢。”
她眼尾眸光飞舞,并未因往事有任何懊恼与悔恨。楚明h从来不会因过去的错误选择而自怨自艾当下的日子。
“哦?”宣祉渊靠坐在窗棂上,腕骨搭在屈起的膝骨,“昭阳可是后悔作为楚家女儿,竟没成为大宛第一女将军?”
楚明h托腮,迎着光微眯眼往窗口看,她蹙眉沉思几息终是摇了摇头。
梦中她与另一个自己心意相通,清楚的感知到戎装女儿只是不喜欢任人摆布的婚约罢了。
“不,十九叔知我贪玩,我若是行军必然误事。”此番话她说得认真,接着她话锋一转,露出俏皮笑意,“不过,若是我能随军,能骑着马儿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那我就……”
她敛眸想了想,才道:“我就是给守疆的战士们养马也愿意。”
“可别咯。”宣祉渊长笛敲在掌心,“你养出来的马肉厚肚圆,到了上战场那日,哪个将士敢用你养的战马,跑得动吗?”
柳舒宜团扇掩鼻低低笑道:“十九王爷说得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就是就是,十九叔血口喷人。”楚明h黛眉一瞥,手掌轻拍桌案,“我对马儿好着呢。”
宣祉渊仰面大笑一声,额角发须跟随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可不就是对马儿太好了,一日恨不得喂八次,这才给一匹匹精悍战马吃圆了。”
楚明h把脸扭一边,不再看他,“左右都是你胡说的,我又没真的去过边疆,又没真的喂过战马。”
宣祉渊偏头看向窗外,琥珀色瞳眸渐渐涣散,仿佛透过漫天夕阳霞光,看到另一番光景。
屋里两姐妹交耳低语。
一身粗麻素袍的俊朗男人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直到天空顷刻间暗下,尚未来得及染红天际的夕阳被浓云遮盖,照得厚厚乌云如胭脂打翻在笔洗里。
流淌着的空气瞬间凝滞,变得沉闷压抑。
宣祉渊离开窗棂,抖了抖身下压出褶痕的衣料,“昭阳,本王这就走了。”
楚明h诧异起身,“十九叔不去我的行宫里看看吗?”
“皇兄亲自督工选址为你修建的行宫,自是极好。”
“十九叔住在哪里?”楚明h搀住宣祉渊手臂,声音娇糯下来,眸光里溢满不舍,“赶明儿我想见十九叔了,就去看你。”
宣祉渊轻拍楚明h手背,“十九叔你还不知吗,四海为家。”他附到楚明h耳畔,含笑低语,“待昭阳下次嫁人,十九叔备上大礼去给你堵门。”
“又不正经。”楚明h绷起一张芙蓉面,闷闷把手放开。
宣祉渊抬手拍在她肩上,“昭阳做回楚家女儿不远了,这天下哪家儿郎能被昭阳瞧入眼,是他的福分。”
说罢,宣祉渊放声大笑,踱步往外走,留楚明h羞得脸红直跺脚上那双辍珍珠的绣履。
“十九王爷请。”
柳舒宜候在青竹搭起的楼梯旁。
宣祉渊点了点下巴,突然顿足道一声:“活得长那是老王八,活得精彩才是本事,任是再厉害的瘟神也要忌惮周身阳火的人。”
柳舒宜一怔,继而眉目舒展,开怀莞笑,她向正悠然迈下楼梯的洒脱背景深深行一福礼,“多谢王爷点拨。”
这一刻,柳舒宜觉得通体舒畅,那堵在心底沉甸甸的乱石一扫而空。
得知大限将至,任是再装的风轻云淡,心里也是害怕的。不过是这几日被兄嫂和邕王日日缠着,才转移了她大部分注意力。
可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唯有她自己知晓。
她深深吸气,凭栏四顾,这间竹楼酒肆,她很喜欢。
为布置这家酒肆,她那两家绸缎铺子已经闭门多日了,当然,也是因为和娘家闹不和,家里的绸缎庄不再给她这边送品质好的绸缎。
岭南柳家垄持着大宛最上品的蚕丝和染织工艺。
“柳姐姐,眼瞧着天要下雨,我这就也回了。”楚明h从雅轩走出。
比着方才,天又沉下几分,柳舒宜不敢挽留,江左梅雨说下就下。
青砖道上,行人不如正午时多,天上乌云愈积愈厚,往远处苍鹿山看一眼,只觉行宫已被浓云盖过。
“这雨不知又要下几日。”楚明h领着半夏、春儿和甜儿一路往镇口走,她命何飞驾马车在镇口接应。
“这边哪都好,就是太潮湿了。”半夏嘟囔一句,“奴婢这手臂里边都起红疹了,郡主,咱们何时回去?”
“快了。”楚明h看着前方,算一算,洛京送往铜元郡请御批的奏书昨日就该到了。
出京时,借崔氏女的身份窘促逃离,再回去,她要楚家女儿锦衣华服、堂堂正正而归。
她要世人皆知,楚家人还在呢。
“阿h。”
楚明h驻足,前方,宣珩允墨衣黑发背手而立,似是等她许久。
看到他的一霎,楚明h脸上闲适自在的惬意一晃消散,就连脊背都下意识绷直。
“陛下怎还在彩衣镇。”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但宣珩允还是从那张瞬息即逝的表情里读到厌烦。
他的心里突然一慌,变得无措起来,就连见到他都变成一种烦扰了吗。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把放于身后的风鸢送到她面前。
“你想放风鸢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颗心被紧紧攥着不敢呼吸。
楚明h瞳孔张了张,格外惊诧,不明所以仰视着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他双眼乌青、神情憔悴,整个人都散发着颓丧之态。
原来,自己曾经倾心过的人其实是这样的吗?
楚明h心叹,当初可真是被猪油糊了眼。
“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宣珩允瞳孔一缩,他被楚明h淡漠的态度刺痛到,“阿h是喜欢放风鸢得吧,我陪你放风鸢可好。”
他声音低沉,谨小慎微。
楚明h愈发厌倦,“陛下若无事,容臣女先回了。”
眼看楚明h要走,宣珩允伸手拉住她袖角,“阿h。”
“放手!”楚明h冷声道。
街上行人不多,但二人一番拉扯,还是引来行人驻足围观,交耳议论。
宣珩允心底凄凉,对周遭议论之声充耳不闻,他紧紧攥着手中衣料,似是在祈求,“我就是想陪你放风鸢。”
楚明h偏头凝视着那双漆瞳,“要下雨了,这时放风鸢,总是不合时宜了些。”
“阿h,我是让你厌烦了吗?”
凤眸里镇定清澈,再无任何多余情绪,“您不该如此,大宛的皇帝当势如雄鹰、如狼王,永远威严不可犯。”
“那才是我楚家一族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君,陛下若依旧愿做亘古明君,昭阳亦不辱楚家门楣。”
楚明h声调放缓,轻如夏初柳絮,“待陛下不再执迷于往昔,楚家愿备一盏新茶恭候圣驾。”
话落,楚明h推一把宣珩允手臂,绣履前迈,不再回头。
天空炸响一声闷雷,风鸢落地。
宣珩允蹲下身,指尖触在风鸢上,耳畔渐渐响起风声,是不合时宜。
有围观的行人喊,“要下雨了公子,这时候没人放风鸢,快回去吧。”
他弯腰曲背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风鸢边角。醒悟的太晚,一切都是错位的。
“陛下,该启程去铜元郡了。”张辞水从窄巷走出。
宣珩允缓缓站起,指腹小心拂掉风鸢上尘土,“好,启程。”
他抬眼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清肃似霜冰,眸底漆黑与暗影慢慢重叠。
张辞水心底一骇,忙去牵马。
*
那一辆挂满风铎的马车停在彩衣镇口,何飞周身紧绷垂手立于马车右侧,表情格外严肃。
楚明h行至马车前,疑惑打量他,“发生何事?”
半夏打趣他,“倒像是军营罚站的姿势,郡主不过耽搁一会儿,不用惩罚自个儿。”
一旁的夏儿和甜儿掩嘴笑。
何飞保持着罚站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左右乱转。
楚明h蹙眉诧异瞥他一眼,自顾踩着马蹬上马车,待车前帘帷掀开,她先是一怔,继而露出喜色。
“大哥何时来的?”
马车里,沈从言一身深蓝色刺莲纹锦缎袍子,乌发尽数冠起,一根头发丝都没漏下,他双手抱臂,直板板坐在软垫上,正严肃看过来。
见到楚明h进来,他先是低哼一声以表达对楚明h外出不让何飞随身保护的不满,后才伸过去一只手臂,让楚明h扶着在马车内坐稳。
外边半夏一听沈将军来了,吓得不敢进马车,带着春儿和甜儿硬要跟何飞一起坐车厢外的蒲席上。
“要做回昭阳郡主,可是长本事了,若是遇到歹人,就你那三两下子当真以为自己身手了得?”
沈从言一贯寡言,但回回开口,总是做足义兄的样子,纵使楚明h和以往比,已经沉稳许多,但在他眼中,却依旧是那个闯起祸来以一敌十的丫头片子。
楚明h秀肩一斜,撞了撞沈从言上手臂,“大哥回回斥我,可我要和离,大哥冒着无召返京落人口实也为我送遗诏。”
说到这里,楚明h突然惊问:“大哥怎会突然离营,陛下可知?”
“嬉皮笑脸。”沈从言终是放软声调解释,“忘了?每年开春我和义父都要回京复命的,今年你闹这么一出,谁能料到陛下会罢朝百日,我这才把复命的请奏递到了铜元郡。”
楚明h转动凤眸,明亮一笑,“大哥,见到你真好。”
往后,她再不用顾忌旁人不喜,就回避和兄长的见面了。
真好。
第37章 37、37
铜元郡薛家环湖而建的私庄, 建成那日,为附庸风雅请了当年的国子监司业来亲自提笔,取名听月水榭。
元启帝南巡首临江左, 第一站落脚地选在铜元郡, 这对于铜元郡的郡守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乌纱的大好事。
富庶一方的铜元郡行商大户薛承富主动献出听月水榭, 恭请圣驾下榻。
薛承富一子两女, 大女儿嫁给了铜元郡守闻风鹤, 儿子正在准备今年秋闱,而小女儿薛霜岚年方十八,尚待字闺中。
元启帝驾临听月水榭, 薛家一应人等包括仆役尽数从听月水榭搬离,宅中防卫由禁卫首领张辞水带人接手。
而薛承富留了个心眼儿, 恳求圣驾准许小女留在梅苑养病, 并再三向张首领保证其女绝不出梅苑半步,绝不叨扰圣驾。
张辞水一拍脑门,心道是他们一行人占了人家的地方,薛家小姐既然体弱带病, 确实不便折腾, 就同意了。
索性梅苑偏僻, 独居水榭西南一隅,与圣驾、及各路大人们的住处相隔甚远。
当各路大人们从驿馆搬来听月水榭,被安排在客房最多的竹苑,并各自安顿妥当之时, 已是月上中天。
都是养尊处优的上京贵人, 少有这般舟车劳顿, 个个累的面如菜色。
宣珩允下一道口谕, 免了他们请安。
是以,当崔司淮抱一摞奏书、一手提着鹤臂风灯沿半月湖往宣珩允住得君澜苑去,路过梅苑于张辞水撞上时,二人皆是一怔。
“陛下让你们好生歇着啊?”张辞水从一棵刚修剪过的百山祖冷杉下走出,发髻上落两片暗绿针叶。
“京中送来的待批奏书,已经压两日了。”崔司淮打量被一片浓密观赏植簇围起得小院,不解问道:“张首领不去陛下跟前守着,跑来这偏僻地方作甚?”
张辞水扭头往梅苑看一眼,往崔司淮耳边凑,被崔司淮退开半步避过,他不满得哼了一声,“傍晚时你们过来之前,薛承富找到我,说他家小女身子不好,一直住在这处梅苑静养,我寻思着一个柔弱女子能对陛下有何危险,就答应让薛二小姐继续住在这里。”
“本来这就是人自个儿家嘛。”
崔司淮一听,表情诡异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渗人的。”张辞水瞪他一眼,“方才吧,我是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妥,这心里毛毛的,就过来看看。”
崔司淮拧眉,露出一副大病晚期、无可救药的嫌弃之色。
张辞水被他盯得心上一紧,迅速四顾,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莫非这薛承富当真有胆量害陛下?”
崔司淮无语提步就走,幽幽道一句:“薛承富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当国丈罢了。”
张辞水一愣,盯着崔司淮离去的一方柔黄烛火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喊一声“坏了”。
他提一口气、足下生风朝崔司淮追过去。
“姓崔的,你走什么,给我出个主意啊。”
崔司淮未驻足,只是眼尾余光往追上来的人影凉凉瞥一眼,露出可怜和同情。
张辞水被这样的眼神瞥一眼,顿时心里不爽,“你还有功夫可怜我,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陛下可是命你去查治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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