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三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更想知道, 倪俊的死, 是否跟当今皇帝有关。
我心里有一个阴暗的想法——也许, 是弟弟害死了哥哥……
很巧, 我在书桌底下摸到一个暗屉。
打开暗屉,里面放着一张红色的信笺, 用镇纸仔细压着。
我把信笺拿出来,发现这好像是……
一张合婚庚帖。
我打开来,读起上面的字。
字不多,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得很用力。读到最后,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呆呆站立着。
「暖阳,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
我缓慢转回身,他看到我手中的合婚庚帖, 脸色骤变, 冲上来抢夺。
我迅速后退,看到书架上摆着一支短剑,抢上几步把剑抽出, 指着他——
「你别过来!」
「好, 朕不过来,暖阳,你先冷静。」
「告诉我, 这是什么?」我举起合婚庚帖。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恐惧。
「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大声问道。
「如你所见。」他吐气, 目光变得坦然, 「这是我娶你时,咱们二人的合婚庚帖。」
他, 娶我?我们二人的, 合婚庚帖?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对, 不对。」我头痛起来,思绪有点乱,「你,你到底是谁?」
「朕是倪俊。」他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
却如一道惊雷,劈得我心魂崩裂。
「你放屁!」我嘶吼, 「你是他弟弟!你不许冒充他!」
「倪俊没有弟弟。」他继续平地起惊雷。
我捂住脑袋, 使劲摇头,「不对!你说得不对!」
他反问:「那你说,朕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住了。他叫什么?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对, 这不对。
「那我是谁?」我茫然。
「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我:
「你是夏小窗。」
第 4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十四、
合婚庚帖上,写的正是倪俊和夏小窗的生辰八字,落款是两年前。
而我,就是在两年前嫁给倪俊的。
难道,我就是夏小窗,夏小窗就是我?
不对,不对,我明明是向暖阳。夏小窗是这个人的妻子,而我是倪俊的妻子。
他在胡说八道!
「夏小窗,字暖阳,你的父亲名叫夏乘凉,母亲名叫向风雨。」他苦笑,「我叫倪俊,你的夫君。」
我彻底被他搞乱了。我爹怎么可能是大奸臣夏乘凉,我爹是,我爹是,是……
我爹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全乱了……
「你把剑放下,朕告诉你怎么回事。」他诚恳地说。
我考虑了一会儿,把剑放下。
他走过来,把我揽入怀里。
「小窗,事情是这样的……」
他告诉我,三个月前,柔嫔李子柔把我从台阶上推下去,我后脑着地,受了重伤。
醒来之后,记忆就完全乱了。
我在自己脑海中,生造出一个叫「向暖阳」的人,夏小窗被分裂出去,成了另一个人。
好端端的倪俊,在我的幻想中「驾崩」了,我把自己当成了「太后」,把眼前的皇帝当成了倪俊的弟弟。而这「弟弟」又是我的「前未婚夫」,我的本尊夏小窗则成了「小三」上位。
更惨的是我爹夏乘凉,好好一个退休老干部,硬是被我幻想成贪恋权位的「大奸臣」,还被「先帝」灭了满门。
我对这套幻想出来的东西十分坚定,如果有人尝试纠正,我就会剧烈头痛,痛不欲生。
后来,太医花不虚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让一切顺着我的幻想来,再慢慢扭转现实。
倪俊为了治好我,也只能采纳他的办法,「屈尊」当了倪俊的「弟弟」,让我体验了一把「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而宫里所有人,都在配合皇帝演戏。
这也解释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所有人对倪俊与我的「不伦奸情」视而不见。
为什么他们有时会「误」把我或夏小窗称作皇后。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见夏小窗。
为什么我和夏小窗是同一天生辰。
为什么我怀孕,夏小窗也怀孕。
因为,我和夏小窗是同一个人。
她是我,我是她。
我以为别人都是疯子,其实我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想起柔嫔被打入冷宫前骂的那句:「你这个疯子!」
原来,她才是唯一说了真话的人。
那么,我的孩子呢?
倪俊告诉我:「小窗,你并没有身孕。」
怀孕,也是我假想出来的。真棒。
倪俊惋惜地说,之前我确实怀了孕,但被李子柔从台阶上推下去之后,孩子没了。
这些记忆我都丢失了,潜意识里却依然留恋着孩子,就开始幻想自己怀孕。花不虚把这个情况给倪俊汇报后,他不忍戳破,让花不虚暂时稳住我。
然后,他「亲自上阵」,想办法让我快点有孕,把假的变成真的。
「说来朕每天晚上很累的。」他跟我叫苦。
我撇嘴,「哀家看皇上明明很享受啊。」
「还敢跟朕称哀家。」他在我脑门上猛敲一记。
我迅速回敬了他一记,「哀家还敢打你呢!」
他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问我:「小窗,你想起什么没有?」
我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用力想,就会头痛。
「想不起来就算了。」他抱住我,「咱们丢失了过去,但还有未来。未来,朕会把幸福和快乐都补偿给你。」
十五、
很快到了夏天,昼长夜短,鸟语花香。
我和倪俊的小日子,平安顺遂有滋有味,还时常互殴一下,增进感情。
当倪俊「回归」倪俊之后,他又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深情的夫君。
我们之前有过不愉快,但这些不愉快都过去了。一切都是柔嫔李子柔的错。
最早是李子柔横插一脚,差点破坏了我和倪俊的姻缘。
后来是李子柔出于嫉妒把我推下台阶,害我小产和失忆。
「都过去了,小窗。」倪俊安慰我,「李子柔会在冷宫里度过余生。」
我唯一就是有点想我爹娘。他们在外面玩得太高兴,不舍得回来。
倪俊数次派人去寻他们,都只带回我爹字迹潦草的书信。
信里无非是「要开心哟」「照顾好自己」「多加餐饭」之类的大话空话
。
「啧,你这爹娘真不行。」倪俊摇头。
我问:「那我弟弟夏至呢?我能不能见见他?」
夏至是我爹小妾生的,跟我关系也不亲,我难得想起他。
倪俊犹豫了一下,「朕把夏至派出去督军了,锻炼锻炼,将来好接你父亲的班。」
我疑惑,倪俊咋想的,夏至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倪俊还期待他当宰相么?
「别老惦记着你那些无情无义的娘家人,多惦记惦记朕不好么……」他语气酸酸,「朕跟你,还有咱们的孩儿,才是一家人。」
他头埋在我怀里,抚摸我的肚子,仿佛里面真有个孩儿似的。
我笑着推他胸口,「走开啦,好热。」
他忽然猛咳起来。
我感觉他面色不太对,「皇上,你没事吧?」
「没事。朕最近就是有点乏力,咳嗽。许是中暑了。」
我叫来花不虚给倪俊看脉,花不虚也说是中暑,开了几味去暑药。
这是个酷热而平静的夏天,前朝后宫一派和谐,风雨阴翳都已散去,阳光之下,没有谎言和假象。
唯一令人担忧的,是皇帝龙体有恙。
自那次中暑之后,倪俊一直在吃药调养。随着三伏过去,暑气渐退,他的病没好转,反倒越来越重,入秋时,竟至卧床不起。
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为他寻遍名医,他却日渐一日衰弱下去。
他治好了我,我却治不好他。
「没事,小窗,不哭。」他抹去我的泪,「朕底子好,你打朕打得那么狠,朕不都扛过来了。」
「那我再多打你几下,能把你打好么?」我哽咽。
「来吧,使劲打。」他把脸凑过来。
我扬起手,想狠狠打这个家伙。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十六、
半年后,十二月二十八这一夜,大雪。我熬好药端到倪俊寝宫,很远就听见他的咳嗽声。
他斜靠在龙床上,见我来了,清俊苍白的脸绽出一缕笑容,「小窗。」
我坐在床边,把药一勺一勺给他喂下去。
喝完药,我俩相对默默良久。
「小窗,若朕……」他声轻如噫语,「你该怎么办?」
「你若怎样?」
「若朕, 撑不过去……」
我低下头, 哀然抽泣。
渐渐地, 抽泣变成了痛哭,痛哭又变成了冷笑。
「哈哈哈。」我越笑越大声,八颗门牙都露出来了。
倪俊由痛惜变错愕。
「小窗, 你没事吧, 莫不是旧病复发,又疯了?」
「皇上,我这次没有疯。」我笑望着他, 「清醒得很, 这辈子从未有这样清醒过。」
迎着他狐疑的目光,我万分笃定道:
「若你撑不过去, 驾崩了, 我怎么办?很简单, 我会成为太后, 真正的太后。」
「……是你给朕下毒?」
我把手里的药碗晃了晃,「这是最后一碗, 送皇上上路。」
「为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爹娘早死了,我家十八口人全死了,被你枭首示众!你都忘了吗?」
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烛火温馨。帝后相对而坐,窃窃私语,远远看去恩爱至极。
倪俊猛咳起来,喷出一口鲜血, 溅在我的凤袍上。
而我爹娘的鲜血, 也曾溅在他的龙袍上。
什么我爹娘远行,净是他骗我的招数。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爹娘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了!
我爹写给我的那些潦草家信, 一看就是临死之前,时间紧迫,匆匆给我留下的遗书!
倪俊脸色灰白, 沉默不语。
我倒希望他说些什么,留点遗言供我日后怀念。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他平淡地问我。
「前不久才慢慢想起。」
起初, 我确实是疯了, 记忆错乱了,任他随意摆布。在他告诉我「真相」后, 我也一时相信了他。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我心里, 一直对他有股莫名的恨意?我和他在一起时, 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厌恶,惧怕,抗拒?
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单纯地爱着倪俊,如果我只是被李子柔陷害摔坏了脑袋,那我这些情绪又是从何而来?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开始强迫自己去回忆。每次回忆, 都伴随剧烈的头痛。
慢慢地,我终于突破脑海中的重重迷雾,抓住
了真相的暗影。
而这真相, 过于残酷血腥,直令我肝胆寸裂,心碎肠断。
第 5 节 狻猊篇 爱上狗皇帝
十七、
去年十二月,我,皇后夏小窗,彻底失宠,皇帝倪俊不再踏足我的元佳宫。
十二月初八,我三叔以私藏兵甲的罪名,被押赴刑场。我跪在倪俊的书房外求见。雪下得很大,我跪成了雪人,他都不肯见我。
十二月初九,我二伯被杀。
十二月十一,我三个表兄弟同日被杀。
十二月十五,柔贵妃向皇帝诬告:皇后勾结其父,意图谋反。
倪俊当众扇了我一耳刮子,特别狠,打得我嘴角开裂。
十二月十六,我被打入冷宫。
内司监大主管王金山断了我的饮食。挨饿七天后,我腹中两个月的胎儿小产。
十二月二十八,花不虚把我救出冷宫。
我扮作小医倌,与花不虚策马狂奔。我满心想着尽快与爹娘团聚,然后全家逃离。
出了大宫门,我勒住马。我看到宫门口立了好几根高高的竹竿。
每一根竹竿上,挂了一颗人头。
第一根竹竿,挂着我爹夏乘凉的人头。
第二根竹竿,挂着我娘向风雨的人头。
第三根竹竿,挂着我十四岁弟弟夏至的人头。
……
我脑中似有雷声劈过,接着是一片死寂。我的灵魂被剥离出来,变成一朵雪花飘在半空。
花不虚摇晃我,呼喊我,我却什么都听不到。我心里在想,如果我就此疯了,是不是再也不会痛苦?
我小时候听奶娘讲故事,故事里的反派,首级被割下来,挂在闹市示众,这叫「枭首」。
一直以为只是故事,如今这酷刑却让我全家人真实地承受了。
而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挚爱的夫君,帝王倪俊。
「夏小窗!」
我仿佛听见他在叫我。
我回头,他真的追来了。
两年前,我爹不让我嫁给他,说他城府太深。他穷追不舍,把我追到了手。
两年后,他把我爹的脑袋挂在竹竿上。我爹双目圆睁,怔怔望着他这对女儿女婿。
胯下的马儿突然受惊,扬起前蹄。我闭上眼,松开缰绳,从马背上摔下。
落地时,倪俊把我接住了。
我狠狠甩他一耳刮子。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他眼圈通红,抓住我的手,又往他自己脸上甩了三巴掌。
「小窗,你用力打我,我给你打一辈子、骂一辈子,让你撒一辈子气,好不好?」
「滚。」我低吼,眼泪滚出眼眶。
我饿了好多天,又刚刚小产,加上这样惨绝人寰的刺激,只觉得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
等我醒来,躺在元佳宫的床上,倪俊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流泪,他也流泪。
「小窗,朕真的没有办法了……」倪俊沙哑道,「夏乘凉准备谋反篡位了,他家里藏着五千套兵甲、两万只弓弩,朕若再不动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问他:「你早都开始谋划了,对不对?」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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