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安静听着,柳枝示意它到洞口,要它从那里回到霍灵山去,那片山林才是它的家。老虎带着幼虎走了。
花儿和柳枝都有点难过,两个人蹲在那看着他们消失在幽暗的地下河中。
他们又要开拔了。
这一次他们将前往那个小牌上月光下显示的坟包,花儿在地上给谷为先画舆图,确认了行进方向。谷为先问她是否有把握,花儿道:“且试试。那上头的东西咱们都要去看,不然是万万找不出宝藏的。只是寻找宝藏的不止我们,还有别人,若遭遇,必是一场又一场的仗。”
“你如今怕打仗吗?”谷为先问她。
花儿摇头:“我不怕了。我杀过人了,知晓人死以后的千姿百态。只是属下如今偶有疲累,许是身子骨比别人弱,若往后能像少将军一样有一副好体魄就好了。”
“谷家军的人,没有孬体魄。”谷为先捣了她一拳,她肩膀接住了,他便夸她:“你看你,如今能受我一拳了!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保你变成一个彪悍的奇女子。”
“彪悍大可不必。”照夜终于开口:“强者不在于形,在于心。花儿妹妹已经是奇女子了,不必拘泥于形式。别人动体力,你动脑,这有何不可?但说到底,身子骨好一些于你自己有好处。”
花儿被照夜夸得开心,学谷为先摆手:“还不开拔?”
谷为先爽朗大笑。他与父亲决计来燕琢以前,曾预料这趟会凶险且孤独。行军打仗之人刀尖上舔血,不怕凶险;但若没有同路之人,那必定孤独。打仗之人没有可托付项背之人,是无可忍受的。谷家军的人彼此为眼、为背,才能有不衰的名望,令敌人闻风丧胆。
然后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他到了燕琢后先遇到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照夜,后遇到聪明绝顶的孙燕归。老天爷不要谷家人败走燕琢,悉数将能人送来。谷为先从前不信这些,曾公然说司天台观星一派胡言,尤其听到上一年“国运昌”甚至啐一口。但如今他竟然信了,天不绝他们,他们必将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一整日,于傍晚到达那里,然而他们晚到了一步,已经有人将那损毁,根本没有宝藏的影子。
花儿蹙眉想了许久,至深夜,又拿出那物件来看,还是那条河,亮晶晶的河,只是又看到西北方向,涉河到对岸,有一座墓。她问谷为先:“去吗?”
“去。”
他们都不信邪,为何那么多人扑上来,他们究竟在找什么,这未知的宝藏究竟是什么!照夜就问:“我们是否太过执着了?”
“执着一回无碍!”
下一日他们就着手渡河。
照夜拿长竿一试,深不见底,于是脱衣准备游过去。河水湍急,暗流十分之多,他在河面上几番打转,几次险些被冲走,终于到了对岸。
照夜看到对岸的草地截然不同,有很多隐藏的巨石,仿佛如一个天然屏障。他谨慎地向前走,走了很远很远,看到一个深坑,而深坑下依稀是一个古墓。照夜做衙役之时曾与人进过墓,他深知:越看似平常,许是内里夺命的机关越多。他不敢轻易闯入,只是在周围绕了一圈。
河对岸没有人,想来根本没人想到对岸来。
他勘察了一番后又如刚刚一般渡了回去,至少那墓是存在的。
谷家军中偏有人参军前挖过墓,自告奋勇带队去了,他们西渡,花儿和柳枝则在沉思。
二人的衣裳尽是血,也无法脱去,但脸上、手上的脏污很想洗去,于是蹲在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水洗脸,河水清清亮亮,花儿以为它会如别的河水一样清甜,饮了一口,好咸。而柳枝则指着流动的泥沙道:“金灿灿的,好看!”
花儿闻言跑过去,捧起一把来看,那泥沙隐隐有金色。和柳枝对视一眼,二人忙叫谷为先过来看。
他们一瞬间有一个念头:这是一条流金河吗?孙家祖先是因着发现这个才有银两捐官的吗?
他们都说不准,只因那细细的沙,着实不会有大火候,可它就那样随水流流淌着,又令这条河格外璀璨。
“或许,往前走?”柳枝问。
花儿摇头,但笑笑说道:“至少眼下不用愁盐巴不够了,那河水咸着呢!”
“你说什么!”谷为先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他多年山河遍历的情形来看,这里不会有咸的河水。
“少将军自己去喝一口,咸的!”花儿怂恿他自己去喝,而谷为先蹲在河边之时,甚至有些许颤抖。
那水,果然是咸的!
他愣在那,一时之间大脑空白,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孙家可以靠淘金沙捐官,这显而易见,但这条流金河的宝藏不是金沙,从来都不是!孙家定是知晓了这一绝等的秘密,是以要拿它去霍灵山换些什么!
那么,已经先到的寻找宝藏的人知晓吗?或许他们也发现了。谷为先一时之间无法呼吸,他将花儿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此事至关重要,打现在起,我不能离开这里,照夜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是以这差事我交与你和柳枝办。”
花儿见他如此谨慎,就附耳过去,在听到谷为先打话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多一句话都没说,转身拉着柳枝就跑了。
柳枝知晓事情不一般,也不多问,背起自己的弓箭就随她跑了。她们毫不犹豫扎进地下道,花儿因着走过一次,对那里面已经熟知于心,里面横陈着一具具尸体,她提醒柳枝躲过去。
在她踏过一具尸体时,忽然被一只手死命抓住了小腿,她惊叫一声,将白栖岭送她的镖射了出去,那没死透的人彻底死透了,而她甚至都没停下看。
柳枝拿起火石点燃了火把,二人看到了河边的惨烈。谷家军的人、敌人,他们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已不大能分清谁是谁了。尽管她们穿过这个尸坑一样的地下道十分害怕,却也相互拉扯着继续向前走。他们不知这些尸体或否慢慢腐烂,最终归于地下,而这里又恢复如常,像从未有过一场混战一样。
花儿宽慰柳枝:说书先生说江湖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摇旗呐喊的都不知跟随的是谁,只管喊就对了。
她给柳枝讲很多从前从来的故事,柳枝渐渐不怕了,她也不怕了,二人在那条地下暗河里,暗暗滋生了胆量。出了洞就下雨,她们也不敢停,冒着雨在林间奔跑。
花儿有几次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想起谷为先的话,就不敢停,甚至连喝水吃东西都没有停下过,终于奔回了大营。
见到谷翦之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急急道:“流金河马上一役,流金河有罕见的盐!”
“你说什么?!有盐?”谷翦问。
盐,实属罕见之物,朝廷无法足量供应,是以贩盐为死罪。而在这等地方,竟有一条有盐的河!怎么会?
谷翦顾不得这许多,此时已有多方人涌入,不管对方发现与否,都将是一场恶战。请柳公亲自领兵,将半数人交与他带走,并握紧柳公肩膀道:“老伙计,当心!”
柳公对谷翦道:“若真有盐,真是盐,那么需要找厉害的人来制盐贩盐,这个人…”
“唯有白栖岭。”谷翦道:“我清楚,马上送信。”
柳公临危授命披挂上阵,并不耽搁,点过兵后就出征了。这又是一路,花儿和柳枝的腿脚已经飘了,却还是咬牙挺着,一声不吭。
柳公问她们是否需要歇息,她们都倔强摇头:“不需要。”
心中都牵挂着河边的人,生怕到晚了,他们已经败了。待他们赶到时,河边已经开始了乱战。鞑靼和余匪将谷为先等人包围了,花儿依稀听见有人喊:活捉!
柳公举起手中的刀冲了上去!只见他出刀稳准狠,生生杀了一条血路,谷家军的人冲了上去,花儿也冲了上去!
她和柳枝本已力竭,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甚至有刀砍到她们身上亦浑然不觉。战争抽走了她们身上的最后一丝娇气,让她们神挡杀神。
正当她们遭遇死门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野兽的怒吼声,他们抬头望去,七八只猛虎带着三只幼虎从远处跑来,如疾风一般冲进了厮杀之中,咬住一个敌人的脖子撕扯开来。
柳枝和花儿满含热泪,看着那消失的猛虎在她们生死关头的时刻跑了回来,带着它们的同伴来救她们于水火。那些猛虎甚至懂得分辨,穿深赤色战甲的和绑发带的,都是他们攻击的对象。这是猛虎的报恩,亦是猛虎的复仇!
有人放了一个鸣镝,敌人突然抬腿撤退。有战士要去追,猛虎已先一步追去!它们踏着尸体只追活人,一直到他们彻底跑进夜色之中。
他们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花儿这才意识到手臂火辣辣地疼,低头去看,看到衣袖破了,里面的皮肉绽开了,还汩汩流着血。她没害怕,甚至在自嘲:“照夜哥你看,是不是比被剐的白二爷强许多!”
照夜自己受伤不曾难过,见到花儿的伤口一瞬间流下泪来。忙抹了把泪水撕扯衣服为她包扎,还问她:“疼不疼?衔蝉若知道你受伤,定会怪我护你不利,再也不肯理我了。”
怎么不疼呢?但花儿龇牙咧嘴道:“不疼!别哭!受伤了,就算正式踏入谷家军了!大将军说的!受伤才是真战士!”
尽管这样说,旁人都睡去之时,她的胳膊发烫剧痛,她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轻声哼哼,以缓解自己的痛楚。哼着哼着,就察觉眼睛湿了,心中也说不清为什么。
白栖岭这一晚梦到她哭了,从床上转醒,推开窗,看到外面下起雨。雨幕一直接连到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前的雨落在屋顶,又从屋檐滚下,落到檐廊下的瓷缸之中。懈鹰听到动静站到窗下,问他:“怎么了?二爷?”
“我梦到她受伤了。他们是不是又开战了?”
“好几天没有信了,尚不可知。”
许是这雨下得人心堵,白栖岭便把所有的窗都推开,雨水打到他身上,他方觉得好些。
而花儿,哼哼一会儿便入睡了。她累极了,这一睡就好似失却了知觉,只是在翻身之时觉得哪里都痛,说不出的痛,在睡梦中皱着眉头,也不知该怪谁,就怪到了白栖岭头上,斥一句:“白老二,你压的我浑身疼。”
也不知这骂法是因何而起,但梦里骂一句,疼痛倒是减轻些。
这漫长的夜晚,月光照在地上横陈的活人和死人上,已然分不清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一个人,蒙着黑面,拿着一把刀穿过地上的人,没有一点响动地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额远河硝烟(十九)
花儿在熟睡之中依稀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混沌之中告诉自己这许是梦中的声响。在这荒郊野岭,夜晚本就会有各种小兽走动的声响,可她又觉得不对, 老虎们就站在外围, 小兽在几里外就会止步不前。
可那脚步声一直在,花儿还听到嘀嗒嘀嗒的声响, 像露水从树叶上落下,落到石头上, 嘀嗒、嘀嗒。是下雨了吗?她想睁开眼看看, 但她的眼睛像粘在一起, 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睁不开。
那嘀嗒声愈发的近, 不知是什么味道,由远及近, 隐隐的、香香的,弥散在空气之中。依稀起雾了,因为一切都开始潮湿起来。
那潮湿是凉凉的水汽,氤氲到人的衣裳里, 让它贴在肌肤上,那感觉很不舒服, 花儿皱着眉, 顺手摸了自己的额头,这才发觉她额头很烫。
这奇怪的夜令她不舒服, 她决定去找点水喝, 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是下着雾, 很大的雾,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所有人都睡着了, 只有她坐起身来。老虎的影子模模糊糊,它们好像也困了乏了,踱步的步伐缓慢,随时要倒下一样。
不对,不对,他们为什么都不醒呢?
花儿无声摇摇身边的人,他不动,睡得很沉。而不远处,一个人举起了刀。那是谷为先躺下的地方。花儿的呼吸都急了,猛然喊了一声:“住手!”便想冲上去,无奈她的双腿毫无力气,跌倒在那,她下意识射出白栖岭送她的镖,也不知是否打到人身上,于是又接连射出两根。
那人站在那晃了晃,举着刀的手猛然向下欲扎透谷为先的脖子,花儿大喊:“老虎!老虎!”
快要倒掉的老虎冲了上去,咬住了那人的脖子。
花儿犹如被暴雨拍打的野草,无论如何都挺不直身姿,一点点向谷为先爬去。而后者,终于费力地睁开眼,拼尽全力坐起身来,看着在他身边倒下的老虎和那具尸体,还有费力朝他爬着的花儿。
“孙燕归,你别动。”他说:“你别动,你受伤了。”
他用力给了自己两个巴掌,而后找东西蒙住了自己的脸。这大雾有问题,这大雾里面不知有多少瘴气。他仰头灌了很多水,然后走到花儿面前,抱起她的脖子要她喝水:“喝水,吐出去。”
花儿的额头上满是虚汗,牙齿打颤,听话地喝水,在谷为先遮住她口鼻之时说道:“幸好,幸好少将军没事。”
谷为先摸她滚烫的额头,最终将她拖去河边。河边的瘴气似乎是薄一些,他极力控制自己睡去的冲动,为花儿的手臂清理伤口,倒止血散,又拿出草药嚼碎了涂在上头。
花儿一直在抖,一直在说胡话。谷为先隐约听到她唤“阿婆、阿婆”、“阿公、阿公”、“阿虺哥哥”,转头又骂:“白老二,你压得我胳膊好疼”。有时她会抽泣:“阿公,阿公你在哪,阿婆走了,一头撞死了。”
谷为先听着她这些胡话,察觉到她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被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孙燕归隐藏了。他帮她拭汗,她嚷嚷冷,他就将衣服脱下裹住她,她还是冷,他索性抱住她。
天亮以后,大雾带着瘴气散去,有人慢慢睁开眼,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呕吐声。花儿这一夜好像经历生生死死,睁眼的时候心空了一大块一样。看到谷为先,想起昨晚的事,便坐起来:“有人要杀你!我…”
“我知道,你和老虎救了我。”谷为先将她按回去:“孙燕归你睡吧,你累坏了,你的伤口红肿有脓。”
“那人是谁?谁要杀你?”花儿急急问。
“是自己人,跟了我很多年。此事很蹊跷,还需要再查。”
“自己人?怎么…”
“是看守过匪首的人。”谷为先道。
花儿想起那不知有多少层脸皮的算命先生,也想起在燕琢遭屠城后她于废墟之中做的那个梦,她偏偏梦到他,梦中的他还是一派好人模样,要她七年之后再看。
“那算命的擅蛊惑?”花儿疑惑问道。
谷为先点头:“你可知这世上无奇不有,湘西有蛊、萨满摇铃,他们要控制的都是人的心性。那算命的八成也有这等本事,只是我们都以为他早已沦为阶下囚,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是我等轻敌了。”
花儿想安慰谷为先,他却挥手一笑:“小事!昨夜若没有孙燕归,如今我已是一缕游魂了。只可惜如今谷家军是我朝的“逆子”,不然我定会为你求一个封赏。”
花儿笑了:“白救了呗!”
谷为先拍她肩膀:“我谷为先记在心上了!”言罢就去找柳公商议瘴气之事。近日怪事多,河里流金、河水带盐、旷地生瘴气,当兵打仗之人都知晓,这等地界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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