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个。” 浮玉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从前我吃胡饼和炙肉那事情……”
蕴空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银刀擦饼,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状。”
浮玉显然不大乐意,道,“是。你那时候,可真是爱多管闲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写上几笔,流传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蕴空见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盘中,道,“其实那时候,也是为了你好。”
浮玉不以为然,拿起银刀从那一大块炙肉上削下来几片,习惯性地抬手拿起一张胡饼擦了擦银刀,没几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 蕴空抬手按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道,“其实……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喜欢这么做,所以臣也试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见解?”
蕴空学着她的样子切肉,拿饼,擦刀,只见饼上蹭满了肉汁和碎肉,蕴空比划了一下,“其实臣没发现这个举动有什么乐趣,但是,” 他将饼撕成两半,然后卷成一个卷,道,“臣倒是发觉,用饼抹着肉脂和碎肉卷着吃,似乎更好。”
浮玉瞧之失笑,嗤鼻道,“此举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试。” 中书令以身试法,尝了一口,再次确认道。
浮玉斜睇着他的模样,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怀疑,“当真?”
“当真。”
她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方才的饼撕成两半,卷成一卷,艰难地看了一眼,终于咬了下去。
一瞬间,烤饼的胡麻香,肉香,还有油脂的浓郁夹杂在一起涌了过来,唇齿四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这就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如何?” 蕴空看着她怔怔的神色,会心一笑。
浮玉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虚地垂眸,终于慢慢点头承认这独特的味道。
“原来,从前将饼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小声说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炉围坐前,岁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对于自己未来的子嗣,从前的蕴空对此没有过任何猜想。
满朝都知道自己独身一人习惯了,不拖家带口,一身轻松,也算不错。
中书省里,属僚们虽然对此不说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叹一声可惜。他们的大师英年不婚,大概这辈子都要如此了。
后来蕴空罢相,退居中书令之位,尚永阳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哗然——这以后,佛子便是半个皇亲国戚了!那其子当如何优秀啊!
蕴空偶尔听过这些闲言碎语,虽然当时没太当回事,可听多了,难免也会自己遐想起来。他以后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美好的畅想终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结束了——不亏是个长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却是和公主一样,调皮可人。
孩子的启蒙很是重要,蕴空打算亲自教导他。可谁知,这孩子不仅贪玩的很,甚至还总爱缠着他阿娘一起。
这下可好了。不仅授业困难,就连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蕴空忍着几分酸意戳了戳了浮玉的肩膀,试探问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亏带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闹,你也睡得不好。”
浮玉怜爱地搂着不亏不放手,头也不回地应付道,“无妨。我晚上守着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
蕴空尴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个人坐在榻上长长地叹气。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过今夜,明日这孩子就去宫里玩了。到时候,能有个四五日的空闲时光和她相处。
起初,公主还不大乐意,可他好言相哄,温柔相劝,总算将不亏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几日,也是学些礼节规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难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过了几天愉悦的光景。
此时,蕴空穿过回廊,正往中书省走,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时候,要将不亏接回来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儿子置气,这成什么样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直身朝前头走去。
还没进中书省,只听屋里言语鼎沸,乱糟糟的很。他一皱眉,不禁疑心起来,近来朝堂上不曾有什么争议之事,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书省如闹市似的。
蕴空一拂袖,迈步走了进去,正想好好看一看这群人在做什么。谁知,忽闻里头一声高喊,“哟,哪儿来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啊!张兄下午刚一过来,就瞧见了!” 那人言语里打着趣,显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着气慢慢道,“这孩子……怎么看着很眼熟?”
“你叫什么啊?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我阿耶。”
蕴空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耳根也红了大半,仿佛有什么灭顶之灾要来似的。
他犹豫地迈步走入中书省,眼睛漫看向堂内众人,忽然,目光定睛在书阁之下——只见一个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书简上胡乱扒拉着。
“不亏!——” 蕴空气得脱口而出,一声震了过去,将满屋子热闹压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头望了过来,却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声,“阿耶。”
…….
中书省的众人瞪着干涩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脸,再回头悄悄看了下中书令的脸,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原来,这孩子是佛子的……
蕴空疾步穿堂走了过去,袖子被风带的起飞,他一路低声训斥道,“不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乳娘去哪了?” 说着,他俯身将这个团子抱起来,皱眉道,“胡闹!”
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亏。在场的人已经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对佛子有些敬畏,只得艰难地忍着笑意装淡定。
“乳娘睡着了——我过来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声音响亮又带着几分奶气,当着一屋子朝臣的面,说得气定神闲。
想来是乳娘带她在园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觉了,可这孩子却没睡着,偷着从榻上爬下来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从内禁跑到中朝来。
居然还知道到中书省来找他——此情此景,简直和公主当年如出一辙,都叫他惊吓的不轻。
蕴空唉了一声,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惯坏了……”说完,这才发现满屋子都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着他和不亏二人。
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尴尬不已,面对平日的僚属,他虚应地干笑两声,道,“诸君见谅……是某管教不严,令稚子乱跑到此。”
诸君自然没有怪什么,但是震惊倒是很震惊。能亲眼见到佛子管教自家的儿子,这场面实在是百年一遇,说是猎奇也不为过。毕竟平日见惯了他严苛的一面,这般姿态,还很是少见的。
“无妨!无妨!” 属僚们纷纷抬袖回应,巴不得再多看会儿。
蕴空不好带着孩子去内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将他交给内侍带走,迟疑片刻,只得将他留在身边,想着等忙完之后亲自带他回去。
再次和众人致歉几句后,蕴空坐在案几前翻看起没处理完的政务,不亏就在他旁边的青垫上坐着玩。
孩子还小,贪玩的年纪。这中书省是办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蕴空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有什么可以叫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只得从书阁底下拿出一叠废弃的白麻纸给他玩。
不亏倒也自得其乐,很是像浮玉一样,心态很好。一个人拿着一叠纸,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叠叠团团,也能安静地坐一会儿。
蕴空在这边写几笔字,忍不住侧头看看他,确认他安好,这才继续埋头写起来。
可下头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抬眼瞧着佛子的儿子,像是没见过孩子似的,将不亏的举动看个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爱小动作,便引得众人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书省气氛格外欢快些。
有侍郎拿着文书到佛子那过目,蕴空接过来后快速看了一遍,点点头道,“甚好。只是修堤坝之事……”
还没说完,蕴空忽然觉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不亏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扬了扬那破纸条,笑道,“阿耶,这个送你……”
蕴空看了一眼,没作答,继续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文书上的提议,道,“……堤坝之事工部那边从前提过,最好提前进行……”
“阿耶……这个送你。” 不亏很执着,又扬声说了一句,伸个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纸条放到蕴空的案几上。
蕴空快要难以顾及,颔首温声冲下头回应了一句,“好。好。不亏先去那边玩啊……” 随后立即回头看回文书,严肃道,“这里的内容,君还要再改一改……”
说完,只听那头没回应。蕴空一皱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见他正瞧着不亏笑着,而不亏也冲他孩子气地咧嘴。
蕴空很是尴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侍郎听见后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抬袖躬身,小声道,“佛子!属下知错……”
中书令很无奈,摆了摆手,又将方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再三确认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亏,不禁叹气。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抢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属僚走神的听不进去话。
日影渐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蕴空先是叫内侍去内禁转告乳娘一声,然后自己则直接带着不亏出宫回家去了。
孩子还小,走不了太远的路。蕴空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宫门才将他抱起来。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软软的稚子,抱在怀里还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从前沉了些。
孩子虽然调皮,可其实还算懂事知礼。即便是在刚才中书省里,也没有乱闹乱跑,这一点,蕴空还是颇为欣慰的。
“宫里好玩吗?”蕴空瞧着不亏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对着这么一张如此像自己的脸,若想生气发火,真的有些难。
不亏伸手指了指远处,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车一一”
蕴空听后,不禁嘴角浅扬,却道,“贪玩。和你阿娘一样。”
不亏很聪明,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可都听得懂,揽着蕴空的脖子认真道,“不亏,是要听阿耶话的。”
蕴空心里微动,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谁教你的。”
“阿娘说,要不亏听阿耶话的。”稚子稚言,却很是纯致,“阿娘说,没有阿耶就没有阿娘,所以,要不亏以后多多听阿耶的话。”
蕴空听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着的斜阳仿佛也变得灿烂起来。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孩子,一个家。从前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甚至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拥有了,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悦满足,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圆满了。
蕴空拍了拍孩子的头,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亏也要保护阿娘,知道吗?”
不亏握着手点点头,努力道,“不亏知道。”
蕴空笑了笑,带着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能在禁中的回廊处碰上大师, 是公主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华虽然国风开放,可对于男女之间需要避讳之处,还是有规定的。大明宫的内禁属于后宫, 外男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大师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大师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佛子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大师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大师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佛子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大师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大师——这些是浮玉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佛子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大师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浮玉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大师——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大师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大师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大师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浮玉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佛子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大师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大师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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