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空点点头,“皇后的野心,不可小觑,她已经通过一些事情证明了她做为女子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可接下来,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浮玉按着他的手安抚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蕴空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种不变通的人。只要江山还是我大华的江山,谁来当执掌人,倒是无所谓。更何况,”他将她的手攥进些,仿佛再也不要松开似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浮玉听得颇为感动,依偎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着,以后你告老还乡了,我们就搬出长安城,去洛阳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蕴空说我答应你,“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回去看看。”
这时候,不亏领着阿满走过来,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纳凉。蕴空和浮玉笑了笑,各自腾出一些地方,叫他们爬上席子来。
不亏和阿满挤在他们二人中间,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赏起月来。
月华如练,叫人看得心驰神往。
浮玉搂着不亏,道,“不亏,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亏想了想,坚定道,“我想做大将军,骑马打仗,上阵杀敌!”
浮玉和蕴空听得一笑,摇着头道,“当将军好,你这性子不做将军真是可惜了。到时候我们不亏一马当先,定是英勇。”
不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妹妹的手,问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长,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双眸望着静谧的星海中那一轮清傲温润的月,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我想做女官。”
刹那间,蕴空与浮玉脸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纷纷为这孩子的话感到震撼。黑暗中,他们二人握紧对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场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似的。
或许,正如蕴空所预料的那般,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巨变的时代………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牡丹盛开,摇曳在花架上,更显得娇艳无双。
永阳公主正俯着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头凝神嗅品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唤她。
“公主!公主!——”
公主宁静的思绪被打破,眉头一簇,诧异地慢慢回过头,见着来的人后才舒缓了脸色,“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白樱自外朝的库房一路小跑过来,自然是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急着给公主报喜,“奴打西库房过来,听见总给使念叨几句闲话,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团扇摇了起来,一面浅笑一面上下打量起白樱,慢条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欢喜……”
“今日佛子入禁中伴驾了!奴一听,急着回来告诉公主,正巧远远地瞧见佛子穿过御桥,自中朝往内禁去呢!怕来不及,赶紧抄了小路回来。”
手中的团扇瞬间跌落,公主的眸中华光闪烁,压抑着几分激动,镇定地颤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佛子已经离京三载,如今拜相归来,按路程少说也要还有半个月……”
“总给使说,是圣人叫佛子早早归朝,许是如此才提前了这么多日。”
白樱心思简单,对于公主的异样并没有想太多。更何况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佛子归来的日子,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来到公主面前禀告这个喜讯,难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许。
果然,永阳公主很满意,疾步拉她进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脚下愉快地旋舞,“我现在就要去见父亲,你来帮我梳妆。”
白樱说是,对着铜镜瞧上公主的脸庞,眨眼道,“听说圣人在清辉阁亲自设宴款待佛子呢,圣人说过,最喜欢公主垂髻的模样。既然如此,奴就给公主梳个垂挂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却说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给我梳个双环望仙髻吧,也算新鲜一次。”
白樱说好,一面开始打发丝,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时候能梳的发髻样式也多了起来。到时候,奴一天给公主换一个。”
浮玉听罢浅浅一笑,拿起一个玲珑宝珠臂环摆弄起来,喃喃道,“出降?这话对我来说还早呢……”
“怎么说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还记得城阳公主十五岁便嫁人了呢。到时候,圣人为公主选个英姿清贵的驸马……”
白樱的话总是多一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喜鹊似的,给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几分热闹。永阳公主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贴身的宫人除了白樱,
还有一个叫幼蓉的。那是尚仪局特意选出来的人,留在她身边作伴。
比起白樱来,幼蓉的话就少了很多,平日埋头做事,性子也沉稳些,规规矩矩,恪守体统一一的确是尚仪局教出来的人。
“幼蓉去哪儿了?”浮玉一直没瞧见幼蓉,扶着鬓角的碎发侧头望了望,“她去领开春的宫服,还没回来么?”
白樱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佛子归朝以来,朝中官员也跟着变动起来。提拔的提拔,调职的调职,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这几日尚衣局缺人,幼蓉应该是被留在那帮忙了。”
公主的脾气有时候的确不小,宫里人也是领教过的。尚衣局没有事先来通告公主就暂时借了人,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浮玉听后却只是哦了声,“那就作罢。她一向手巧又稳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难得心情甚佳,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花颜,决定还是要在唇角的两边点上笑靥。她瞧了瞧,不禁为自己的忐忑莞尔一笑。
她生怕这妆容太过正式,引得父亲的疑心;又担忧其不够妍丽,不能引得大师的惊艳一睹。
毕竟,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前。她在国子监的学业因为蕴空的调职也暂停了,她记得,关于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长安城连绵的秋雨中,那一抹撑着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宫之外。
拖着绮丽的大袖衫,一路穿过花丛,顾不上追逐翩跹的蝶,那绣鞋一路不停地迈出去,公主来不及等候仪仗的准备,自己直直地往清辉阁行去。
不远不近地走了过去,驻守在外的宫人和内侍忍不住抬起头往她那边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几眼今日公主如此美丽而可爱的模样。
“永阳公主安。”元内侍闻声出来,连忙躬身拜过,恭敬道,“大家在内设宴招待佛子。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细准备了一番,正是为了进去,又岂会再等。
“设宴?今日设的什么宴?”永阳公主满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内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佛子,里头可还有旁人?”
元内侍答,“回公主,没有旁人了。今日佛子拜相归朝,大家单单请了佛子,过几日才会……”
“那不就好了。蕴空本来就是旧府邸的门客,今日既然没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骄纵,道理也是蛮横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诉父亲吧。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元内侍解释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进去禀告,果然没一会儿笑着出来了,弯身将公主引了进去。
清辉阁内,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沉香自那铜制雕刻的飞禽走兽的镂空图案中飞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样,交叠在一起,闻着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几分。
永阳公主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厉害,沉香的味道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她绕过梨色的帷幔走了进去,但见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绯衣乌带,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见父亲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颜笑着一路走过去,站在座下,做手礼,道,“儿拜见父亲——”
皇帝无奈一笑,“就知道你爱捣乱。从哪里听说朕做全羊宴,这么跑过来了?”说着,扬手朝下头一指,道,“去见过佛子。他从前在国子监教过你几个月,可还记得?”
浮玉这才若无其事地顺着指尖回过头望去,只见案前的那人缓缓起身,长袖对着迎在面前,沉声道,“臣蕴空,见过永阳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声道,“佛子不必多礼。”
听见她的话后,蕴空再拜了一下,终于慢慢放下袖子,一点点露出那张脸来。
公主这才看清了大师的脸,她呼吸凝滞,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见多了几分沉稳成熟,目光也更显沉淀。
大概是这几年在外历练,看遍了世间的繁华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带着几分淡然从容一一这是那些年轻贵族所不具备的气质。
蕴空见到公主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识地避开她如今已经绽放的花颜,那波澜不经的脸上稍显仓皇,然后立刻化为平静,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对视,叫两人都有些心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警扭。
公主的红靥在嘴角边挂着,像是两颗红豆,锁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这略显沉默的重逢的时刻,她仔细探究着大师脸上的神色。
“少师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装扮,此时又故作温婉地与他讲话,做得一切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窦初开,桃天年华。
大师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不辛苦。”
“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大师了。我不该再叫你少师,应该改口叫佛子了。”公主绞尽脑汁地与他攀谈,多多少少想要引起蕴空的兴趣。
蕴空听罢,唇边浅弯,客气道,“无妨。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皇帝挥手,叫内侍多备一张案几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着对蕴空感叹道,“你不再这三年,朕是惯坏了永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叫卿继续留在国子监,至少教完永阳的课业,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说的时候,倒也不是生气的神色。他说永阳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闲话自家孩子的语气,并没有真的嫌弃。仔细一品,这个“不懂事”中,倒还有几分纵容的意味,毕竟,是皇帝也乐得偏爱永阳这个女儿。
这些事情,蕴空都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几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纯致,与从前一样,不曾有变。”
皇帝笑道,“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过,这几年比从前倒是长高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大师的视线漫向公主的脸,轻轻点头应和道,“的确如此。”回想从前,她在洛阳之变中生还,那双胆怯而无助的眼睛,他还依稀记得。直到在国子监教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躲在书卷后头偷看他,就是一个孩童。
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几分妩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这种异样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三年中,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换了个人?还是,她的成长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中,宫中奢华的生活让她快速地生长着,仿佛未经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与大师对坐的公主的脸庞,叫他瞧得有些不安,连忙举起一杯杏酿饮下,稍稍稳了稳迷乱的心神。
内侍端来刚出炉的胡饼和炙肉,一一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饼香脆,刚刚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间,配着吃再好过。
公主恰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这香味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她耳边听着父亲与佛子絮絮叨叨一些宫外官场上的琐事,自己率先动手,拿起一张胡饼按住炙肉,另一只手执小银刀,左挑右挑,对准一块儿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间鲜香四溢。
“……回陛下,东都洛阳如今算是稳定了,臣以为还是用旧部驻守,不宜替换……”蕴空抬脸朝座上看过去,向皇帝提议,“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大师话音零散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对坐的公主,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只见永阳公主拿着胡饼,正认认真真地擦着切完肉的小银刀,仿佛拿着的是块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净了,才满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将那擦过刀的胡饼丢弃到那些准备扔掉的骨头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蕴空忙回过神来,速速禀告,“幽州城偏远,那守城的将领臣也特意拜会过,算是个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浮玉,不禁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头一次见。”
浮玉扬声嗯了一句,刚咽下去半口,抬眼见蕴空正一脸严肃地直视着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第91章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脸红了,毕竟是自己的暗恋之人,这般在父亲面前,毫无遮掩地看她,实在叫她难为情。
浮玉没看出大师的意思,点头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蕴空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回长安城之后,臣听闻城中贵族中风靡起一种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时候以饼做布,擦拭银刀银筷,用完后,直接将饼当抹布扔掉,以此作乐……”
公主不明所以,听到此话居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上次宴席我这么做了,竟传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无心之举。”她抬起手背轻掩嘴唇,笑得毫无顾忌,仿佛只是个乐子似的。
皇帝摆了摆手,道,“永阳这么做惯了,房卿不必管她。”
蕴空英气的眉毛轻轻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声道,“公主为大华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对象。公主可曾有过半点觉悟?”
浮玉感到他阴沉的气息涌来过来,不由得心里跳个不停,嘴里嚼着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来,她慢慢昂起下巴,问道,“佛子这是何意?”
蕴空抬袖,冷冽地看她,肃声道,“公主此举奢靡,已经引得其他仕族子弟争相效仿,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虽然公主深居宫中,可也应该知道农耕之艰,如此,又怎能故意而为之?”
大师进谏一向直白,现在能这般款款地讲道理,已经是他压下几分平日的严肃的结果。蕴空在朝中治政严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却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属僚们又敬又怕。
他这算是第一次以劝谏的方式同公主讲话,用词和语气自认为已经是温和许多,不想,公主却听得脸色愈发窘迫起来。
“只是一张饼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吗?”公主显然被说得有些丢了脸面,她按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大师的目光,眼中多了几分不快。
扫兴。真是扫兴!她临行前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这样平淡如水,谁能想到,蕴空不仅没说什么好话,反而直接教训起她来,就连相对而坐的吃顿饭,也叫他挑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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