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一角还打下了死契的印记,上方残留着才五六岁的小岑望滴入的血珠。
秦黛黛看着那滴血珠,转身走到门口,坐在石阶上,孤零零地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夜凉如水,无星亦无月。
秦黛黛心中静静地想,如今岑望已恢复原身,自己该尽快去找他将通感咒解了,省的中间再生事端。
岑望,已恢复原身。
像是终于察觉到这一点,她的识海渐渐翻涌起来,心如揉成一团的纸,皱皱巴巴的。
秦黛黛不觉环住膝盖,将头埋入双臂之间,良久,手臂上洇出几点湿意。
那个梦境还是成真了。
阿望没了。
那个会在夜深人静时等着她回家的阿望,会因幼时没有陪在她身边而自责的阿望,觉得所有人都配不上她的阿望,几次三番护她的阿望……
没了。
好像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在意阿望。
这半年的光景,就像是一场幻境。
阿望说,待他回来,有话同她说。
可他没能回来。
回来的是那个瞧她不起的玉麟少君,再不是她的阿望了。
“黛黛……”自望霞林便一直沉默的千叶轻柔做声,“不要哭。”
秦黛黛埋在臂弯中,久久没有回应。
千叶静了几息,蓦地气恼道:“谁知道那小少君竟真的是白眼狼,黛黛,往后咱们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秦黛黛感受着千叶气得花瓣都在颤抖的形态,不由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黛黛,你笑了,那就没事了吧?”千叶匆忙道,“往后咱们要恨要怨,就针对那个白眼狼,可千万别折腾自己!”
秦黛黛从臂弯中抬起头,神情已经逐渐平静,只有眼圈仍泛着通红:“千叶,我不能恨他,怨他。”她轻声道。
她确是伤心,难过,可她不能怨恨。
她不能让他在她心中留下那样深刻的印记。
因为她清楚,阿望就是阿望,阿望不是玉麟少君。
而她在意的,是阿望。
阿望不会唤她“秦大小姐”,阿望只会唤她“阿姊”,独一无二的“阿姊”。
唯有两次,他唤了她“黛黛”。
一次是四五岁的小岑望第一次开口。
一次是十七八的少年离开前的最后一次轻唤。
她如今已不是深闺之中不识天地之大的大小姐。
她走过人界,凭借自身考入修界最大的宗门,以破损的灵根修炼至金丹境。
往后她也会继续修炼。
她只是在这一刻,需要难过一会儿。
一小会儿就好。
这夜,秦黛黛看着夜色浓郁,阴云蔽月,庭院的花草上凝起晶莹的露水,山林之中鸟兽渐渐醒来啼鸣。
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光大亮,秦黛黛的神情已然平静。
她站起身,妥帖地将那纸死契叠好放入芥子袋最上方,捻了清尘诀,唤来飞白剑,踏上飞剑径自朝主峰的方向飞去。
“黛黛,你去哪儿?”千叶问。
“去找岑望。”
千叶花瓣拂动,精神抖擞道:“去找他算账?”
秦黛黛轻抿朱唇:“解通感咒。”
然后,桥路各在一方。
千叶默了默,再未言语。
腰间的通讯符闪烁了下。
秦黛黛将灵力注入其中,是与秦胥契连的符箓,说话的却是善渊道人:
“黛黛,你父亲身受重伤,尽快出关。”
第52章 解咒
云中榭。
一道金光闪过, 身着橘红缎袍的岑望现身在大殿门外,抬眸睨了眼头顶“清风殿”几字,缓步走进其中。
身着雪白道袍的左诀静坐于石桌旁, 安静品茗。
岑望不紧不慢地走上前,高束的墨发因灵力而幽幽拂动,袍服在一片肃穆的大殿中招摇且鲜亮,直至行至石桌前, 方才微微行礼:“师尊。”
左诀捻着杯盏,抬眸看向少年:“望儿,你回来了。”
岑望弯唇,坐在石桌对面:“是,徒儿回了。”
左诀仔细地打量了他一阵:“甚好。”
“只是徒儿尚有一事不明,”岑望一手无声地轻敲桌面,拧了拧眉道,“师尊曾说,凡升大乘境者,除却雷劫之外, 还有一劫。”
左诀从容颔首:“正是。”
“然徒儿如今已是大乘境界,可是已渡劫成功?”
“自然。”
少年手指微顿, 半晌问出心中困惑:“不知徒儿所历的是何劫难?”
左诀拿着茶杯的手微顿, 罕见地凝眉:“你都不记得了?”
岑望抬了抬眉眼,颔首:“徒儿只记得半年前望霞林中渡雷劫, 再醒来已是昨日。”
左诀静默片刻,看着眼前一如以往般骄矜的少年, 良久叹了一声:“非劫亦劫, 渡则不渡。”
岑望仔细沉吟几息:“师尊这是何意?”
左诀轻摇首,缓声道:“忘了许是好事, 且去吧。”
岑望蹙眉,忘了是好事吗?
为何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
可看着老者已闭眸不语,岑望最终微微颔首施礼,转身朝外走。
踏出大殿的瞬间,少年踏虚飞起,身如金光朝主峰之上的云岫殿飞去。
却在飞至主峰时,身形莫名一顿。
“阿望当真受欢迎。”一声温柔含笑的调侃声仿佛就在主峰的大殿前响起。
岑望识海一颤,周身的灵雾也随之翻涌。
他朝下望去,空荡荡的主峰,只偶尔一两名侍者匆匆而过。
岑望眉头紧蹙,转瞬嗤笑一声。
“阿望”?
他何时有这般可笑的称谓了。
生硬地收回视线,他再未朝主峰睨上一眼,直直飞入山巅的云岫殿。
临溪早已在云岫殿门口处等候,见到金光霞彩闪过,忙迎上前:“少君,您总算回来了,有人要见您。”
岑望信手捻了个清尘诀,心中仍止不住的烦躁,转身踏入后殿,只留下一抹不耐的声音:“让他等着。”
临溪自是知晓自家少君一贯嗜洁,在外归来,第一件事定是沐浴更衣,还不喜用术法,须得引山巅雪水栉沐。
只是不知何人惹到了少君,竟让他如此不快。
临溪未曾多言,转身朝中央的主殿走去。
待行至殿门口处,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临溪脚步微缓,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
这半年来,一直是秦小姐陪在少君身侧,只是如今少君已恢复原身,若说要些补偿还好,再求其他,怕是难了。
“秦小姐。”临溪走上前。
秦黛黛转过身,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清秀少年:“小公子。”
临溪被这声“小公子”唤得心中欢喜,继而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少君正在后殿沐浴更衣,秦小姐还请稍候片刻。”
秦黛黛安静颔首,看着眼前偌大的宫殿。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以白玉石筑成,于缥缈灵雾之中,恍若仙境。
不像玉麟少君一贯的张扬作风,反而像极了……阿望眼中的冷漠。
秦黛黛倏地反应过来,自嘲一笑,余光瞥见正前方的白玉桌上随手掷着一样泛着青黑的物件,顺势看了过去,而后身躯微僵。
那小物件,与阿望曾送给她的那枚香包极为相像,只是被雷电劈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青玉色。
秦黛黛想要看个清楚,未曾想还未前行几步,便见门外懒洋洋地走进来一人:“何人一早要见本少君?”
秦黛黛的身形顿住,看向来人。
少年一袭鲜亮的石榴红圆领缎袍,散着半边领口,袖口处以金丝绣着一头精致的灵鹿,腰间鞶带掐着细瘦的腰身,熟悉的白玉笛悬在一侧。
而他的墨发也不再如以往只简单地用发带扎起,反而以嵌着红玉的发冠高高束起,金色的发带垂缨垂落在身前,矜贵且招摇。
发冠,袍服,皆是修界名贵的天材地宝,再不是寻常灵宝铺子里随手买下的衣裳。
秦黛黛恍惚中记起前几日刚给阿望添置的衣裳,忍不住想,早知回来的是岑望便不买了,白白花了诸多灵石,如今只怕还为人所嫌弃。
直到迎上来人的眼神,秦黛黛倏地清醒过来,垂下眼帘:“玉麟少君。”
岑望的脚步微顿,不知为何心中竟因她的称谓隐有不悦,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走上前,:“秦大小姐一大早来找我,有事?”
秦黛黛沉默少倾,平静道出来意:“还请少君将通感咒解了。”
岑望的神情没有半分意外,只缓缓走到白玉桌旁:“秦大小姐昨日在望霞林不是还颇有志气,无需相助?”
秦黛黛长睫微顿:“除了少君外,无人知晓通感咒种在何处。”
“倒是巧了,”岑望睨向她,“当初那纸极品引雷符,除了秦大小姐,也无人知晓附在何处,碰巧本少君命大而已。”
说到此,他嗤笑一声:“秦大小姐的父亲便能将通感咒解了,不过就是秦大小姐可能会成痴儿罢了。”
秦黛黛注视他良久,自芥子袋中拿出那纸契书:“玉麟少君变小时,曾与我签下死契,待少君恢复,便即刻为我解开通感咒。”
岑望沉默片刻,指尖金光一闪,契书翩翩然飞向他的手边。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上方她与他的血真真切切。
岑望盯着那几行小字,识海竟无端浮现尚还年幼的他与眼前女子静静睡在一榻的画面。
岑望的脸色黑了下来,蓦地想起昨日回神玄宫的路上,临溪对他说的那番话——
过往半年,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他一直跟在眼前的女子身边,从人界到修界,从孩童到少年,再未有过第三人。
甚至……他格外依赖她,恨不得与她寸步不离。
想到那半年,他如同痴傻了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曾被她拒婚的女子身侧,岑望心中便止不住的烦躁。
偏偏秦黛黛又道:“还请少君兑现诺言。”
岑望将契书掷在桌上:“若本少君不兑现呢?”
秦黛黛抬眸看向他:“少君不是一向不愿见到我,更不愿与我有所牵扯?”
说到此,她顿了下方继续道:“解开通感咒,我定然不会再主动出现在少君眼前,也不会再与少君有任何干系。”
岑望的呼吸一紧,心中竟冒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恼怒,他扯下腰间的白玉笛把玩着,半晌冷笑一声:“如今秦大小姐正是九真峰的内门弟子,如何保证再不出现在本少君眼前?”
“不想见,自会有不见之法,”秦黛黛真的认真想起法子,“若不然,少君大可划定个范围,往后我绝不踏足此范围半步……”
“啪”的一声细微声响,打断了秦黛黛的话。
她定睛看去,岑望拿着手中的玉笛状似随意地点了点桌面,白玉桌竟蜿蜒着裂开了一道缝隙。
迎上她的视线,岑望挑了挑眉梢,收回玉笛拿在手中玩转着:“秦小姐继续。”
秦黛黛看着桌上的裂缝,静默了几息:“当然,若少君想要每日见到我,大可不必解开……”
岑望手中转动的玉笛突然停下:“胡言乱语,”他打断了她,短暂的岑寂后,他讥诮一笑,“不过解个通感咒罢了。”
秦黛黛心中微凝,飞快反应过来:“劳烦少君了。”
岑望睨着她,御风而起,身姿如练飞身至她面前。
少年俊俏的面颊放大了数倍出现在眼前,秦黛黛怔了怔,垂下眼帘,下瞬听见他嗤道:“真以为本少君看不出你的激将之法?”
秦黛黛神色微滞,与此同时,眉间一阵冰凉的触感袭来。
少年抬手抵住了她的眉心,至纯的灵力经由指尖钻入她的头髓灵府,在成千上万条经脉中穿行,最终钻入一条极为纤细的灵脉之中。
强大的灵力冲刷而过,通感咒如生了意识知晓自己将被剔除一般,不断在灵脉穿梭。
秦黛黛只觉头髓内一阵阵痛意涌现,她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
岑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识海微动,而后倏地移开视线,脸色微沉,灵力如灌,一股纯净的力量将通感咒附着的灵脉包裹住。
只是在将要彻底剔除时,岑望的动作无端顿住,眼中有茫然涌现。
直到秦黛黛闷哼一声,岑望回过神来,将灵脉上的咒印冲刷洗净。
一阵尖锐的疼痛过后,秦黛黛感觉到头髓灵府内陡然一空,旋即恢复如常。
她的睫毛抖动了下,睁开双眼。
通感咒已经消失了?岑望竟真的如此轻易便为她解了通感咒?
秦黛黛看向岑望。
后者扬眉:“怀疑我?”
秦黛黛抿了抿唇,垂眸看了眼他的手。
只一个动作,岑望竟莫名了然她的意思,气极反笑:“想让本少君自伤,以向你证明?”
秦黛黛听出他话中的讽意,突然想到入望霞林那日,阿望明知玉清丹是极好的,却仍担忧她会痛,自伤掌心。
终究不是一人。
秦黛黛低下头,自我解嘲地笑笑:“我相信少君便是了,”说着,她后退半步,隔开与他的距离,“我还有一事想拜托少君。”
岑望双眸微眯,对她方才看着他时的恍惚眼神极为不喜,“啧”了一声同样退了半步:“我为何要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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