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深深刻在自己记忆中的面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只是比起后来,眼前的少女更为年轻,青丝随意地扎在身后,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在被晒得微微泛红的面颊上,分外澄净。
秦黛黛出神地望着,不知多久轻轻牵起唇角。
原来,阿娘年少时,是这样的。
阿娘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阿娘在朝她走来。
秦黛黛迎上前:“阿娘……”
下刻,她的脚步停住了。
少女穿过她的身体,径自朝前跑去。
秦黛黛安静地站在原地,唇角的笑仍残留在唇角,眼圈倏地一热。
阿娘看不见她。
“你是何人?”身后,少女疑惑的声音响起。
秦黛黛忙蹭了蹭眼角,转过身去。
却见四周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然更换,一处漆暗的角落,少女蹲在一旁看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
秦黛黛走上前,少女已毫不费力地将少年翻了过来。
少年瘦骨嶙峋的身上没有一寸肌肤完好,拨开被血染成一绺绺的污发,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面颊。
花辞青。
第70章 过去
凌听荷将花辞青背回了自己的住处。
秦黛黛安静地跟在阿娘身边, 目光定定看着阿娘的脸庞。
直到到了一处临山而建的琉璃洞府,洞府内藤蔓交错,却错落有致, 上方悬挂着五光十色的琉璃瓶,瓶中放着一株株散发萤火的灵植。
秦黛黛看着那些灵植,想象阿娘将它们一样样小心装入琉璃盏中的画面,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怎会受这么重的伤?”凌听荷的呢喃即便是不解的, 尾音仍夹杂着与生俱来的柔和。
花辞青身上的伤,远比看起来还要严重。
灵脉几乎寸断,丹田有损,身上几处血肉包裹的断骨几乎是瘫软的,唯有灵根还算完好。
“幸好你遇见了我,若是旁人,定将你赶出去。”凌听荷小声道。
这日之后,凌听荷修炼之余,开始为花辞青疗伤。
她会去后山采摘灵草,回来熬成药汁喂花辞青喝下;
会以自己还不算太深厚的灵力, 一点点为他接四肢的断骨;
也会借与师父讨教的机会,询问他如何休养灵脉, 却又在师父朝她投来怀疑的视线时, 默默地低下头不再吭声……
那时的她,也只是一个从未出过千山、不谙世事的女孩。
终于, 在她日复一日的照顾中,花辞青醒了。
醒来后的花辞青, 在得知自己灵脉与丹田俱损后,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眼中再无半分光亮。
“还是个孩子, 怎么老气横秋的呢?”凌听荷困惑地问。
透过她的表情,秦黛黛能看出,阿娘是真的在困惑。
她活在干净的世外桃源中,千山就是她的全部。
她不懂丹田对一个修士的重要,不懂世人对飞升疯狂的执迷,不懂世俗的那些纷纷扰扰。
也无人能回答她。
花辞青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凌听荷如常解开他的衣裳,为他修复胸腹的灵脉时。
漂亮的少年凶狠狠地瞪着凌听荷:“你不知羞耻的吗?”
凌听荷不知他为何这样大的反应,只是看他不喜欢被人脱衣,想了想为他盖上了一层薄被,而后哄孩子一般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花辞青沉默了许久轻嗤:“傻。”
“你救了我也得不到任何。”
可凌听荷依旧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她似乎从不在意自己所付出的会否有回报,只是自己做这些事时开心便好。
她的体内就像有一个单纯的“神明”,无需要从任何外人、外物上获取对自己的爱与认同。
终于,近半年的调养,花辞青身上的伤口渐渐恢复,寸断的灵脉也重新连接,只是身体仍虚弱,灵脉内存不下半分灵力,形同废人。
也正因此,花辞青的脾性从来都是阴晴不定的。
直到有一日,凌听荷没有回来。
花辞青在洞府等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傍晚,一群修卫闯了进来,将他带到了莲池旁。
那里聚满了千山族人。
凌听荷跪在莲池旁,早已跪了一日一夜,玉京楼楼主手中的藤条高举在空中,一鞭鞭抽打在她纤瘦的背上。
藏匿外界之人。
乃是不容于千山一族的大逆不道之事。
可被鞭笞的少女只是挺直了背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秦黛黛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不断要阿娘认个错,因为她清楚地看见,阿娘的师父眼中尽是不忍。
然而无人能听见她,看见她。
直到修卫将花辞青带来,玉京楼楼主方才停了鞭笞,看向他。
花辞青瘦小的身躯被两名高大的修卫压着,目光直直地看着凌听荷的背影,无人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他眼中的情绪分外复杂。
玉京楼楼主本欲径自将花辞青赶出千山,可始终一言不发的凌听荷这一次终于低头认了错。
楼主看着凌听荷,又看向花辞青,长叹了一声:“皆是命数。”
而后甩袖离去。
那日后,花辞青在千山莲池留了下来。
画面一转,又是凌听荷的洞府。
琉璃瓶被山风轻轻吹着,瓶身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不知你叫什么呢,”凌听荷笑盈盈看着花辞青,“我名唤凌听荷,你呢?”
花辞青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知。”
可秦黛黛能看出,他撒谎了。
凌听荷却信了,她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目光扫过琉璃瓶中的灵草灵花,拍了拍手道:“不若你姓花好了,你生得好看,与此姓甚是相称。”
“我便叫你……花辞青,如何?”
花辞青。
从此以后,那便是他在千山的名字。
也是这之后,花辞青开始拜师,他在玉京楼楼主门外跪了一夜,第二日晨,楼主终于松了口,收下了他。
凌听荷站在花辞青的面前,眯着眼睛笑:“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师弟啦。”
她给他讲千山莲池的来历,讲莲池之水不得赠与外界人,讲何处景色最为惊艳……
像是孤单了许久的人,终于有了一个玩伴。
他们在这一处宁和的世外桃源中,一同修炼,打坐,吐纳,逃学。
一同去听树下挥着蒲扇的老者讲故事;
一同去山上采灵药灵果;
一同守护莲池……
就连千山族人也逐渐接受花辞青是自己人,打趣二人:“你们师姐弟二人成日这般形影不离,莫不是以后也要这样待一辈子?”
每当此时,凌听荷便认真地看一眼花辞青,坦然道:“师弟是我带回的,我自然要对师弟负责。”
后者总会低哼一声:“谁要让你负责?”
凌听荷总会笑应:“师弟你啊。”
“我才不用你负责。”
如是,过了数十年。
凌听荷与花辞青逐渐成长,修为也日益精进。
然而少年到底不甘心只当一只被囚困于笼中的鸟,而是想要化作翱翔天际的鹰。
花辞青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也开始频繁地向凌听荷讲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多姿多彩,讲那些快意恩仇、三界趣闻,讲为守护众生慷慨赴死的热烈,也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到最后却只剩一句颓然的:“可惜那已是几十年前的外界了。”
有时他也会在看见凌听荷懵懂的目光时,忍不住问:“小师姐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凌听荷想了想,摇摇头:“我们千山一族在此处已数百年,若非必要,从不会去外界。”
少年的眸光暗了下来,隐有失落。
二人虽仍会一同修炼,可时日长了,凌听荷便发现,花辞青总会一人坐在千山之巅,看向外界的方向。
凌听荷问他在想什么,少年的眼中隐有光亮,却很快化为晦暗:“小师姐不会懂的。”
他这样说。
直到有一日,花辞青没有出现在玉京楼修习,凌听荷如常前往千山之巅去寻他。
这一次,花辞青再未说外界的缤纷,他只是安静地看向远处,而是下定决心般道:“师姐,我想出去。”
凌听荷怔了怔:“……师父若知道,定会震怒的。”
她说的没错,玉京楼楼主听了花辞青的想法后果真勃然大怒,不仅罚其在莲池旁跪了七日七夜,更是鞭笞了八十一鞭。
少年正如当初的凌听荷一般,后背鲜血淋漓,却始终一声不吭。
凌听荷没有求情,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神情有不忍,有疼惜,也有不解。
她不懂他为何向往外界,外界当真有这般美好吗?
正如他不懂她明明极有修炼天赋,满身修为,怎会甘愿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直到刑罚结束,凌听荷为花辞青上药,少年抿着唇,最终只说了一句:“师姐,对不起。”
那一次,花辞青进入玉京楼与师父辞行,种下禁言咒,不会透露千山莲池的半分消息,不会带走任何有千山气息的物件。
临别时,玉京楼楼主眸光复杂地看着他,深深叹息一声:“你要什么?师徒一场,总要送你些东西。”
花辞青摇摇头,而后又想起什么,道:“徒儿只想带走这个名字,可否?”
离别那日,霞光漫天,照在青黛色的山峦之间。
凌听荷前去相送,目睹着少年一去千里,消失在云海之外。
她一人孤零零地回了千山,失落了好些天。
秦黛黛看着情绪低迷的阿娘,已经逐渐接受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的现状,便默默地坐在阿娘的身边,陪着她一同欣赏落日余晖。
眨眼之间又过了三年。
秦黛黛在此处渐渐忘却了时间,只是想到每日去陪伴阿娘心中都十分欢愉。
她看着阿娘愈发勤奋的修炼,每日去清洗蓝莲花境,每日与千山族人笑闹作一团。
若无意外,她应当在此处自在地度过余生。
然而这日,秦黛黛如常陪阿娘去莲池旁吐纳修炼时,千山外的结界动荡了下,雪青灵力于上空蔓延。
凌听荷看着那道比以往都要强大的灵力,御风而起便要前去察看。
“不要去!”秦黛黛莫名做声,声音迫切。
凌听荷的身影迟疑了下,转头环视一圈,似在寻找什么。
秦黛黛拼命呼喊:“阿娘,不要去,留下来。”
可阿娘听不见她的声音,只不解地收回视线,径自朝结界处而去。
秦黛黛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方才跟上前去。
阿娘就站在结界内,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男子,轻声呢喃:“外界之人……”
而结界外,一袭白裳的男子手执冷青色长剑,劈开磅礴如山的结界,破境而出。
雪青灵力如刀,直直劈向凌听荷。
这一瞬,一切恍若被放慢了,男子如后来一般仍穿着雪白道袍,墨发却并未束成发髻,反而半束半落,发丝拂落在俊美的面庞,眉眼如刻。
冷淡又寂寥,漠然又多情。
直到男子抬眸,察觉到结界后的女子,眉眼微变,飞身而起,握着她的手腕生生转了一圈,为她挡下了那道灵力。
而后,徐徐落地。
男子转眸,望向玉京楼处,夹杂了灵力的声音于上空盘旋:“晚辈秦胥,但求玉京楼楼主救我师妹性命。”
这是阿娘和秦胥的第一次见面。
也是秦黛黛第一次见到秦胥意气风发的样子。
第71章 醒醒
秦胥是为救他的师妹苏怀夕而来。
玉京楼内, 苏怀夕面颊煞白地躺在外榻上,灵识与生机皆十分微弱。
秦黛黛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怀夕,无可否认, 她很美,比秦洛水更甚,即便已昏迷多时,眉眼仍尽是惹人怜惜的娇柔妩媚。
可秦黛黛却只想起祠堂内, 那柄青碧色琵琶后她的残魂正对着阿娘的牌位笑着的样子。
她移开视线,转头看向秦胥。
秦胥手中拿着一枚断裂的小剑,应当是某样信物,玉京楼楼主接过后看了良久,复又看向一旁仍心不在焉的凌听荷,长叹一声,将小剑收了下。
“当年太墟宗宗主曾在我族被人屠杀之际伸出援手,今日其爱徒受伤,我自不会袖手旁观,”楼主扫了眼苏怀夕, “她因何昏迷?”
秦胥迟疑了下方道:“回前辈,是芜阳花毒。”
秦黛黛微怔, 芜阳花毒, 又名情花毒,是陷入爱河的男女种下的一味药, 然而其中一人一旦变了心,另一人便会毒发, 受伤昏迷事小, 更会修为倒退,除非洗髓清府, 否则再无清醒之可能。
也正因此,修界鲜少有人真的为证爱情种下此毒,反是没有修为与灵力、不受芜阳花所控的凡人,因其美艳的花瓣,对芜阳花颇为追捧。
玉京楼楼主也蹙眉:“怎会中此毒?”
秦胥顿了顿:“师妹自幼身体虚弱,加上为人天真,先前结识一友人,为其所诱,这才中了此毒……”
秦胥说得委婉又简练,可秦黛黛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几分真相。
大抵是苏怀夕在太墟宗深感无趣,而秦胥又每日只懂修炼以及替宗主处理宗门事务,为人冷淡不解风情,便偷溜出宗,结识了一名年轻男子。
那男子惯会哄人,加上二人年岁尚小,听闻芜阳花毒的传闻甚觉有趣,便稀里糊涂种下了芜阳花毒,未曾想不过短短半月,苏怀夕便觉身子不适,回到太墟宗不久便毒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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