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而过,他分明不知严寒,却仿佛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像是被冻酥了似的,彻骨的严寒,指尖忍不住轻颤。
天上灰蒙蒙的云彩愈发暗沉了,如同被泼了墨般,漆黑一片。
为闻人敛上好灵药,秦黛黛收起芥子袋,扶着他朝缥缈峰主厅的方向走去。
岑望没有动,只是在二人经过自己身边时,他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却最终只无力地垂在身侧。
*
秦黛黛和闻人敛回到宴客厅时,天色渐暗。
宴客厅的客人早已离去,只剩下太墟宗长老们,及幽月宗的几位前辈。
见到二人,长老们并未言语,唯有闻人玉宣本想要说些什么,但见自家徒儿心意已决,只得摇摇头叹息一声。
这桩两宗联姻,到底还是取缔了。
只是此事事关两大宗门,到底不适大张旗鼓,只待过几日待风波平息,便悄然退换了庚帖便是。
“此次前来,皆是与太墟宗、幽月宗相熟之人,不必担忧,”闻人敛的脸色煞白,不忘安慰秦黛黛,“且有玉麟少君扰乱姻亲,事关神玄宫,想必也无人敢说闲话。”
秦黛黛长睫一颤,想到喜宴前他说“只邀些亲朋前来”,那时他已想到如此结局了吗?
“我已不在意了。”秦黛黛安静道。
闻人敛沉静了一会儿:“如此甚好。”
到底是闻人玉宣察觉到闻人敛体内灵力有些紊乱,皱了皱眉上前催促他快些回去调息。
闻人敛温声应下,转眸看向秦黛黛,神情正色了许多:“黛黛,我希望你是开心的。”
秦黛黛怔然,良久轻轻点头:“好。”
闻人敛温和地笑了一声,下刻却忍不住掩唇闷咳一声,脸上的血色有刹那的流失。
“闻人?”
闻人敛徐徐摇头,这一次再未多言,随闻人玉宣一同离去。
偌大的宴客厅顷刻间只剩下秦黛黛及四位长老,一片幽静,一时之间无人做声。
直到修卫来报,已将幽月宗的客人全数送离太墟宗,石屹道人方才站起身,脸色难看道:“好好的喜宴,竟成了这般模样。”
莲心道人打着圆场:“此事也怨那玉麟少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前来。”
石屹道人凝滞了下,看向秦黛黛:“神玄宫的人既破坏了我太墟宗与幽月宗的联姻,此事势必让他们负责。”
“少宗主,我见那玉麟少君待你情意不薄,若是能再与神玄宫联姻……”
他未曾说完,但几人已知其意。
一时之间,莲心道人与乐游道人纷纷看向秦黛黛,唯有善渊长老静坐于主座,眉眼微垂着。
秦黛黛站在宴客厅中央,纤瘦的身姿挺得笔直,没有应声。
石屹道人见状不悦地凝眉:“善渊长老,你给拿个主意,我太墟宗万不可就此衰败。”
善渊长老徐徐抬眸看向秦黛黛,好一会儿突然问道:“黛黛,我们似乎都未曾问过你,与他宗联姻,你可开心?”
秦黛黛未曾想到善渊长老会这般问,愣了下方才抬起眼帘,可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善渊长老摇头轻叹一声:“说来,宗门兴衰都压在你一个小丫头的姻亲上,对你何其不公……”
“今日且先回吧,改日再行商议。”
“善渊长老!”石屹道人不悦。
善渊长老却已率先起身,安静地踏出厅堂。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最终相继离去。
天外夜色渐沉,无星无月,唯有阴云遍布。
秦黛黛回到醉玉峰,褪去身上的霞裳,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红妆精致的自己,几息后,她未曾捻清尘诀,只一点点地认真擦拭着面颊上的红妆。
待抹去口脂,千叶担忧的声音响起:“黛黛,你没事吧?”
秦黛黛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
千叶忧色不减:“当真?”
秦黛黛将绢帕放下,垂下眼帘仔细地思索着。
她大抵真的不算什么好人,虽然会自责于伤害了闻人,心中却也并不算伤心。
幼时,她凭着心中积久的欢喜,只想与岑望成亲。
后来,又为了宗门,与闻人联姻。
她的全数价值,似乎只在于要嫁给一个万里挑一的好夫君,以便能扶持太墟宗久盛不衰上。
可明明不该如此的。
她应该先是她,再是其他的身份。
“外面下雨了。”千叶的感叹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秦黛黛看向窗外,雨打蕉叶声噼里啪啦,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显。
远处的醉玉峰下,隐隐一道瘦削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秦黛黛关了窗子,原本仓皇的神情逐渐宁静。
最终她起身走向床榻,未曾捻结界,未曾聚灵气,只如同寻常凡人一般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秦黛黛睡得极好,醒来时天色仍阴沉,她心中却已逐渐豁然。
她拿起发簪正要绾发,门外修卫的声音打扰了她的思绪:“少宗主,玉麟少君昨夜,在醉玉峰外等了一夜。”
秦黛黛蹙眉,看了眼手中的发簪,最终将其扔到一旁,拿起水碧色发带,简单的将长发束起,起身朝外走着。
越临近山下,那一道身影便愈发清晰。
远处的窃窃私语声也尽收耳底,只是这一次,被悄声议论之人变了。
“没想到玉麟少君竟在醉玉峰下冒雨守了一夜……”
“咱们少宗主硬是一晚没露面。”
“昨日黄昏,玉麟少君抢亲时更壮观……”
秦黛黛将那些嘈杂的声音摒在身后,缓步走到那道身影前。
少年高傲的头颅此刻颓靡地垂着,面色苍白如鬼,雨水淋湿的马尾与缎袍被山风吹得半干,显得愈发凌乱。
“少宗主来了。”不知谁人唤了一声。
岑望手指轻颤,徐徐抬眸。
隔着淡薄的山雾,他望见一袭水碧色的身影朝自己走来,最终停在了自己眼前。
岑望的唇动了动:“……阿姊。”
秦黛黛看着他,目光从他的眉眼一一扫过,最终道:“你真的是阿望吗?”
岑望的神色微僵。
秦黛黛笑了起来:“你只是记起了成为阿望时的记忆而已,玉麟少君。”
岑望沉默了许久,哑声道:“你想要阿望。”
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给。
“可你不只是阿望。”
岑望的长睫颤抖了下。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要他——原原本本的岑望。
“对不起,”岑望的声音嘶哑,“当初悔婚,还有,不是阿望。”
秦黛黛分外平静,手拂过芥子袋,澄净的幽蓝闪过,她的手中多了一枚环形玉佩,玉佩是青白色的,以金丝红线勾缠着。
岑望的呼吸仿佛都已僵滞。
“少君曾让人给我这枚玉佩,只要我答应退婚,便应我一件事。”
秦黛黛将玉佩递到他跟前,目光前所未有的通透:“我唯一所求,放了我。”
第90章 妖兽
秦黛黛并非在醉玉峰久待, 交还玉佩后便便径自去了缥缈峰的主堂。
她一人在主堂坐了一会儿,神情始终平静,直到一炷香后, 四位长老方才姗姗来迟。
显然因昨日之事,几位长老都轻蹙着眉头,见到她早已在此等候,几人均是一怔, 石屹道人率先道:“听闻昨夜玉麟少君在醉玉峰外候了一夜?”
秦黛黛起身颔首:“是。”
石屹道人脸色一松:“想来少宗主也知晓了玉麟少君的诚意,加上这段时日妖界不少妖兽蠢蠢欲动,若此番能与神玄宫……”
“我不会再与任何人联姻。”秦黛黛的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地在偌大的厅堂响起。
石屹道人脸色一黑:“少宗主这是何意?”
秦黛黛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长老,最终望向主座的善渊长老:“我知我当担起太墟宗的担子,然而诚如善渊长老所言,偌大的宗门,千余修者,难道都要仰仗着一门姻亲吗?”
此番话落,其余几名长老的神情均是一变。
石屹道人更是直言:“难不成要仰仗你一个不过元婴境的女娃娃?”
唯善渊长老看向她, 声如叹息:“宗主令你联姻,除却为了太墟宗, 也是想要为你寻一处挡雨遮风之所。”
秦黛黛神色如常:“可长老也当知晓, 挡雨遮风之所,亦能令人不见天日。”
善渊长老陡然静默。
秦黛黛攥了攥拳, 良久摊开手掌,一轮誓咒徐徐浮现在她的掌心:“我愿在此立誓, 十年内必升化神境, 如有违背,将日日受锥心之苦, 终生大事全听长老们的安排。”
化神境,是修界的分水岭。
升入化神境,便是有了开宗立派的资格。
她这少宗主之位,也不会再受人非议。
且十年内升化神境之人,在修界屈指可数,若她真能做到,也足以向宗门弟子证明,她能坐定这宗主之位。
厅堂内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终是莲心道人不忍:“黛黛,誓咒不可轻易种下,你既不愿联姻,此事我们再行商议……”
“决定好了?”善渊长老打断了莲心道人的话。
秦黛黛颔首。
善渊长老沉吟几息:“好,十年。”
秦黛黛睫毛轻颤,感激地望了善渊长老片刻,抬手便要将誓咒种入腕间。
下刻,却被一道丹黄灵力阻止。
善渊长老安静道:“不必种下誓咒,十年弹指一挥间,你若未成,我会亲自令你给宗门一个交代。”
秦黛黛沉静良久,迎着善渊长老宽厚的目光,鼻尖酸了下,终将誓咒一点点收回。
这几日的天色始终阴沉沉的,灰云压在半山腰,隐隐有霹雳在阴云中穿行。
秦黛黛在缥缈峰处置了些许宗门事务,直到天色渐暗,方才折返回醉玉峰。
醉玉峰外的空地之上早已不见了半分人影,唯余山风悄然拂过,枝叶于云雾中摇晃。
秦黛黛未曾在意,只目不转睛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修卫紧随其后,迟疑后道:“少宗主,玉麟少君是今日午时离去的。”
“嗯,”秦黛黛平静地应了一声,又吩咐道,“往后与宗门无关之事,不必再报了。”
“是。”
修卫很快离去,秦黛黛回到房中并未闲着分毫,拿出藏月镜便修炼起来。
接下去的几日,秦黛黛皆是如此。
白日随几位长老学着处理宗门事务,夜间便进入镜中世界不间断地修炼,完好的灵丹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周围的灵力,一点点化作她灵脉内的修为,充盈着她的丹田。
岑望抢亲一事,在三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
有人说其雨中等候一夜痴情,有人说其毁了一桩好姻缘作孽。
但无一不在感叹:敢情当初误会了秦家大小姐,那放不开、求不得的竟是神玄宫的小少君。
秦黛黛对这些风言风语并未放在心上,这段时日山下的城镇有妖兽的气息出没,这是当年妖兽袭击太墟宗后,第一次在太墟宗附近露面。
这日,秦黛黛正与几位长老商议此事,门外,修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诸位长老,少宗主,山下麓眠城几户人家被妖兽灭口了。”
*
夜色正浓。
神玄宫云中榭,左诀长老闭眸坐在殿外古松下,看着白玉石桌上光华的玉面,手落于桌下,捻诀不语。
良久,桌上一个“秦”字徐徐浮现。
左诀长老轻叹,这个卦象卜算了近二十年,辛夷女君的弥留之物,仍只这一道线索。
有侍者悄然上前道:“玉麟少君来了。”
左诀长老的神情不见半分诧异,仿佛早已卜到一切,仍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只微挥袖散去桌面的卦象。
少年未曾御风,只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安静地坐在白玉石桌的对面,沉寂许久后方才做声,声音如同被粗砺生生磨过似的,嘶哑得厉害:“师尊。”
左诀长老徐徐抬起双眸,那本亘古不变的苍茫双眸,在看见面前少年近乎虚弱的苍白面颊时,少见地波动了下:“望儿?”
少年人一向骄矜不可一世,以往最狼狈时也不过有几分失意,挥挥手便又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可今日,他却形同被抽去了生机,整个人颓靡不堪。
左诀的目光一一扫过他,最终落在染了血迹的右手上。
少年的右手紧攥一枚碎成两半的环形玉佩,尖锐的缺角因为他的用力,割破了他掌心的血肉,血珠沿着指缝氤氲开来。
像是察觉到老者的视线,岑望的手不觉一紧,掌心的刺痛传来,那日的画面又涌现识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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