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要我送你的。”岑望打断她。
秦黛黛的神情迟疑了下,最终将果子接了过来。
“阿姊,”秦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堪堪到她肩头的脸上写满了不解,“阿姊,他是谁啊?”
岑望看着那小孩几乎要挨到秦黛黛的身子,听着一口一个的“阿姊”,垂在衣袖间的指尖动了动,收敛的威压险些难以自抑。
秦黛黛察觉到什么,谨慎地望了眼岑望,侧了侧身,不经意地将秦遥护在身侧:“一个道友,此番也是来帮助大家的。”
“道友”二字,还有她以为自己伤害那小孩而戒备的神情,均令岑望怔于原处,转瞬恢复如常。
秦遥闻言,像模像样地对岑望行了一礼。
秦黛黛并未多停留,只笑道:“阿遥,你身体还未好利落,当回去好生休息。”
“哦。”秦遥听话地点了点头,跟在秦黛黛身侧朝屋内走去。
许是百姓们也听闻了方圆百里再无妖兽一事,接下去两日,始终被惊恐与低迷笼罩的麓眠城,少见的添了几分生气。
不少伤者也因太墟宗的灵药,伤口恢复极快。
第三日黄昏,秦黛黛正欲与宗门弟子商议翌日悄然离去一事,不知何人听到了风声,竟在这一夜办了一场庆宴。
逝者未曾走远,因此筵宴并不大,只在庭院内燃起一场篝火,炭火炙烤着鲜美紧实的肉,偶尔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百姓特地取出藏了十余年的酒,一群人笑闹着分了一碗。
秦黛黛虽已升境,可酒量到底未曾增多,喝完一碗察觉到意识有些许朦胧后,便停了手。
李伯还欲为她倒酒,秦黛黛笑着摇头回绝,为自己添了碗茶,顺口道:“多谢李伯前几日送来的果宗,很甜。”
李伯不解:“什么果宗?”
秦黛黛微愣,待看见李伯困惑的视线,勉强一笑:“没什么。”
也是在此时,有人许是喝醉了,指着秦黛黛叹道:“秦修士良善慈悲,这次救下我们这么多人,真不知何人才能与秦修士相配啊!”
此话一出,满院皆静默了一瞬。
麓眠城离神玄宫远,大多数人虽听过玉麟少君的名号,却从未见过本人,可太墟宗离得近,自然听闻过秦黛黛被悔婚一事。
众人不觉看向开口那人,暗中责备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唯有秦黛黛神色淡然,好似全不在意。
偏开口那人未察觉到异样,站起身一挥手:“要我说,还真没人能配得上秦修士,不信,你问那个……那个……”那人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墙壁。
众人纷纷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继而呆住。
却见消失一整日的俊俏少年此刻正随意地立在墙头,马尾与发冠垂缨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一瞬间恍若白玉京上的少年仙君。
迎上众人的目光,岑望飞身而下。
“我见他这段时日成日在秦修士身边,”方才开口那人继续对岑望道,“你说说,我说得对也不对?”
岑望朝一旁的秦黛黛望去。
秦黛黛凝眉,心中涌起一股烦躁。
下刻,岑望颔首:“是。”
“无人能与她相配。”
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在这样朦胧的夜色与夜风中,仿佛对情人温柔地呢喃。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
唯有秦黛黛站起身,恰逢李伯唤道:“何人带了匕首?割肉刀不见了。”
秦黛黛松了口气:“我有。”
说着,她顺手探过芥子袋取出一柄匕首递了过去。
因这几日杀妖,为防不测,她在芥子袋中带了几样顺手的匕首法器,可直到递给李伯,秦黛黛才发觉那匕首的刀鞘是金丝仙鹤的图样,刀柄的幽兰玉石于夜色中幽幽闪烁。
正是当初闻人提及联姻时,送与她的那柄,只是后来事发突然,二人还未有机会再见面将其退还。
岑望也注意到那柄匕首,起初只觉得眼熟,待探到匕首上属于闻人敛的气息时,他陡然想起,闻人敛曾亲手锻造过一件匕首法器,他随口询问炼匕首有何用,闻人敛只笑着道,大抵是送给以后的心上人。
而现在,同样的匕首在秦黛黛的手中。
心上人……
“黛黛,给。”李伯唤道。
秦黛黛应了一声,将匕首接过,捻了法诀将上方的油光清理干净,又觉得过意不去,以绢帕仔细地擦了擦。
似是……格外珍惜。
筵宴结束已是亥时,月明星稀。
秦黛黛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走边暗忖着自己的酒量当真差,只一碗下肚,竟然便觉得有些飘然。
直到回到门外的台阶前,秦黛黛似踩到了什么,整个人摇晃了下。
一旁有人安静地抓着她的手腕,扶正了她的身子。
秦黛黛想也没想便将那只手挥开,目不斜视地朝房中走。
身后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匕首,是闻人敛送与你的?”
秦黛黛的脚步一顿,原本不想理会,那道声音又道:“你们不是已经退了婚?”
秦黛黛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台阶上看着比自己矮一些的少年:“我有没有退婚,玉麟少君不是很清楚吗?”
岑望神色微白,却没有说话。
毁了那桩婚事,他从未后悔过。
他只后悔没能早些毁掉,只差一点便来不及了。
“岑望,”秦黛黛已经生不起气来,只剩无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岑望道:“我代神玄宫来助你……”
没等他说完,秦黛黛微微抬手,手中澄蓝灵力闪过,通讯符悬空停在她的掌心,姜宁的声音响起:“似乎因着此次妖兽不多,神玄宫并未派人前去。”
岑望沉默下来。
秦黛黛看着他,前所未有地认真:“岑望,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可你这样……”
“让我很是困扰。”
就像当初她跟着他到望霞城,而他只看着她满眼不耐一样,她说:“岑望,被你这样跟着,我很困扰。”
第94章 报应
随着秦黛黛的话音落下, 一片寂静。
不远处的篝火旁,仍余下几人在闹着饮酒,时不时传来阵阵叹声与笑声, 衬的此处愈发寂静。
秦黛黛自觉自己已经将话说得清楚,以岑望往日骄矜的性子,此刻应当转身离去才是。
可他只立在那里,长久的沉默后, 自嘲一笑:“我给你带来困扰了?”
秦黛黛并未犹豫,安静地点头。
少年原本挺拔的身姿好像一瞬间有些佝偻,他垂下眼帘,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岑望也知,自己应当离去,可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对自己疯狂呐喊:若真走了,以后定会后悔的。
就像他曾几次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行事从不后悔一样,到头来还是悔得彻底。
“那我往后离你远些。”岑望听见自己近乎低落颓败的声音响起。
秦黛黛抬眸, 恍若不识般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之间只觉得荒谬又好笑:“岑望, 你这是在做什么?”
“跟踪?纠缠?这不是你玉麟少君的作风。”
岑望微垂的睫毛一颤, 唇紧抿着,脸色于夜色中愈发苍白:“这是阿望的作风。”他的声音很轻。
秦黛黛微凝, 好一会儿讽笑一声,反问道:“你是阿望吗?”
岑望的神情僵住, 整个人如同被冻结一般:“如果是阿望, 你会否……”
“不会。”秦黛黛几乎想也没想飞快地应答,待说完后, 眉头轻蹙了下,却并未多言。
岑望静默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不知道,如果她连“阿望”都不在意了,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可当他的余光望见她原本微蜷的手攥住时,心中像是升起了一束细微的火苗。
“为何要对那个小孩那么好?”
秦黛黛不解。
岑望吐出一个人名:“秦遥。”
秦黛黛反应过来,垂下眼帘:“因为他是我要保护的人之一,因为他待我友好,而不会众目睽睽之下羞辱我。”
岑望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尽数消失。
秦黛黛的声音继续响起:“真的,岑望,你不用跟着我来到此处,不用假借旁人的名义给我送果子,也不用对我解释你同其他女子的关系,你继续当你高高在上的玉麟少君便好。”
岑望立于夜风之中,垂缨与墨发随风招摇,可他的人却形同立于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如果我不想当这个少君呢?”
秦黛黛沉默了片刻,声音在夜色中也渐渐变得安静:“岑望,当初跑去太墟宗,于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悔婚的人是你。”
“在你渡劫后失去阿望的记忆、回归真正的你之后,对我并无半分情意的人也是你。”
她顿了顿,又道:“你不过只是乍然得到了阿望的记忆,误将记忆中那些或平淡或美好的感觉当成了喜欢,可实则不过是你恢复记忆后产生的错觉。”
“岑望,真正的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这类女子……”
“不是的,”岑望哑声打断了她,眼眸中像是有什么摇摇欲坠,“以往是我太过混账,所以如今这一切都是我活该。”
“可当初,你我寻找莲池之水坠崖时,那时在崖底,我对你分明已经在意了,却自负又胆小,从不敢承认……”
秦黛黛抬眸看向他。
岑望如同一个囚犯,在坦诚着自己的罪行:“前段时日,我去了六合镇。”
秦黛黛眸光微动。
“一个人在那处庭院里待了很久,想你我之前经历之事,想你从未做过饭食,却弄了羹汤,想我去学堂被人欺负,你为我出气,想我们一同过新正、看焰火……”
“那时我便在想,”这一刻,岑望终于理解,渡虚之境中,那个“阿望”为何一次次倒下,也要爬起来,想要留在她的身边,想要只是“阿望”,“是不是如果我不是玉麟少君,只是一个六合镇的孩童,我们便能……”
“这世上从没有如果。”秦黛黛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岑望静了下来,潜意识中,他知道她是对的,没有如果,也无法回到过往。
可内心却极度排斥着这个念头。
秦黛黛的话早已说的足够清楚,并未再过多停留,对他得体地颔首,转身回房。
头顶的明月不知何时被渐渐漫起的乌云挡住,天地间的光亮均数隐藏在黑暗之中。
篝火旁的百姓早已散去,篝火早已熄灭,只有零星的火星很快熄灭在泥土之中。
岑望形单影只地站在院外,良久转身朝外走,当茫茫然站在街市路口,却连去往何方都不知。
悦耳的长鸣后,挥动着火红长尾的鹿蜀兽在夜空中盘旋着,随后发现了什么,化作人形现身在岑望身边:“少君,总算找到您了!”
岑望一动未动。
临溪不解:“少君,今日靖华道君忽然说要闭关几日,要您早日回去打理宫门事务呢。”
岑望未曾回应,只轻声道:“临溪。”
“啊?”
“你相信报应吗?”
“因果报应吗?”临溪疑惑,“可能不怎么信,这世上好人总吃亏,坏人享福的不少……”
岑望垂下眼帘,他知道,他的报应来了。
*
秦黛黛回到房中后,坐在桌前呆了一会儿,并未闲适太久,便踏入镜中世界修炼。
这段时日早已习惯了这般修炼,她只觉自己愈发得心应手,感受着自己的灵脉中,灵力争相涌动,汇聚于元神处,滋养着那澄蓝色的元婴。
然后到后半夜,她却害了噩梦。
许是这段时日杀妖兽太多的缘故,朦胧中竟又看见在自己离开麓眠城后,妖兽再次来袭。
即便自己与宗门弟子亲自赶来,却仍害了诸多性命。
秦黛黛是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的,已有些宗门弟子在外面等候着一同离去。
她走出房门,并未再看见岑望的身影,心中切切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间,早便该做个了断。
可宗门弟子说要离去时,她却想到昨夜那个噩梦。
恰逢此刻,秦遥恋恋不舍地拉住她的手:“阿姊,是不是要下次妖兽来袭时,你才会回来?”
“小孩子口无遮拦!”最前方的李伯忙道,“可别盼着妖兽来了,这一次闹得还不够人胆战心惊的。”
秦黛黛看着众人心有余悸的神情,梦中场景浮现,她沉吟半晌,转头对宗门中人道:“你们先行回去,将麓眠城的境遇告知几位长老,我七日后便回。”
弟子不解:“少宗主,妖兽短日内不会再侵袭……”
秦黛黛认同地点头,坦诚道:“我在……神玄宫时,曾与九真峰峰主学过几样符阵,此符阵无需灵力,想来麓眠城的百姓也能得益。”
弟子诧异。
修士修仙,自然是想要修得不老不死仙身,即便是最低阶的炼气,都能活一百余年甚至更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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