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于修士而言,太过不值一提。
他们此番虽下山庇护麓眠城,可说到底,还是心存了几分高高在上之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凡人的恭维与尊崇。
如今少宗主带领杀妖有功,不尽快回去在宗门内讨个好名头,竟还要再留在此处,还要将九真峰峰主的符阵给这些凡人?
“少宗主……”弟子还欲再劝。
“我愿与少宗主一同留下。”一声粗哑的女声响起。
秦黛黛讶异地看向最后方背着一柄大刀的女子,她对她有印象,这名女子名叫商云,是一名器修,生得英气而高大,二人也曾结伴杀妖,只是她鲜少开口。
这几日,她的那柄大刀喝了不少妖兽的血。
“我也是凡人堆里走出去的。”商云察觉到她的目光,简洁道。
秦黛黛迎着她的视线,认真点点头。
其余百姓听闻,皆喜上眉梢。
接下去几日,秦黛黛以百姓宅院或是街市为画布,以院中的井边石,檐上瓦,甚至池中莲为阵眼,循着自然之道,顷刻间在宅院上方升起一道澄蓝符阵,片刻后隐于无形。
商云便替她寻找庭院中与外界连接的活物充当阵眼,有她在,进程加快了许多。
之后,只需百姓们派一些人守着这些阵眼不被破坏便可,一旦被损坏,便即刻前往太墟宗,一来一回完全来得及。
众人抬头望着那偶尔显现的幽蓝符阵,心中又是新奇又是感激,连连对二人道“女菩萨”。
第六日,秦黛黛布阵极为顺利,生生提早一日。
她正以最后一处山庄为画布布阵,方才布好,便看见本坐在不远处的商云站起来,目光透过她看向山林上方:“少宗主。”
秦黛黛不解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而后神色微滞。
雾蒙蒙的天色与逐渐恢复生机的山林之上,一道白色身影御剑而来。
那人再未着招摇的艳色缎袍,未佩华丽的红玉发冠,亦没有矜贵的垂缨,只简单以一条同样的白色发带将墨发简单高束于头顶。
少年翩然落地,神情是熟悉的冷漠,唯有迎上她,那冷漠渐渐化作一滩温水。
他踩的那把剑,也不再是偷闲,而是……一柄普普通通的灵剑。
那是……阿望曾用过的那柄。
第95章 代替
直到那道身影落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秦黛黛的神情仍是恍惚的。
有那么一瞬间,在微风的拂动下,她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阿望。
可当望进那双眼眸中时, 秦黛黛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阿望。
阿望的目光是如幽潭一般的冷漠而不起波澜,仿佛无人能入得他眼,唯有唤“阿姊”时,他的眼睑微微动一下柔和下来, 眼眸如有微波流转。
而真正的岑望,即便他如何伪装,眼神中那不可一世的傲然与得天独厚的骄矜却是掩盖不住的。
那是一种浸润到骨子里散发出的傲气。
“黛黛。”淡漠的声音,都是在刻意的伪装。
秦黛黛回过神来,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布下未曾布完的符阵。
待寻到最后一个阵眼,秦黛黛将其与自然之力缔结,看着符阵化作丝丝缕缕的幽蓝消失在半空,方才松了一口气。
眼前却出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心放着一枚淡黎色的梨花酥。
很熟悉。
秦黛黛沿着那只手, 看向手的主人,一眼便望进他的眼睛:“玉麟少君这是何意?”
被如此轻易地识破, 岑望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滞, 继而眼眸中有一瞬的晶亮。
他忍不住心想,这是否意味着, 她不只是对另一个阿望,甚至对他其实还是有些许了解的。
这段时日, 他不止一次地来到过麓眠城。
也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还算聪颖的天资, 得以让他每日穿行千里看她一眼。
他看着她日夜不停地为百姓们结下一个又一个抵抗妖兽的符阵,看着那些百姓唤她菩萨, 她红着脸连连摆手,也看着她偶尔拿出法器消灭一些残余的妖气瘴气。
他心中无比清楚,此刻的她是自在且开心的。
她看起来真的不再在意了。
所以,他只能靠着当初她听见阿望时,那一点点的动容,来让她看见他,看他一眼。
秦黛黛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眉头轻蹙,转身便欲离去。
“你不想要他吗?”岑望的声音很轻,被风送到秦黛黛的耳畔。
秦黛黛一怔:“什么?”
“阿望,你不想要吗?”岑望淡淡弯起唇角的弧度,都像极了另一个他,“我可以给你。”
“以他的身份,样貌,打扮一直陪着你,我会继续他曾承诺给你的事,改口唤你‘黛黛’,他说,待他渡雷劫后,有话同你说……”
“岑望!”秦黛黛打断了他诡异的话,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轻了很多,“你疯了?”
岑望垂下眼帘:“事实上,那本就是我的一部分,”说到此,在看见秦黛黛微微蹙起地眉后,他的嗓音变得小心起来,“不是吗?”
秦黛黛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岑望,仍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招摇的艳色缎袍,说起话来懒洋洋地,鲜亮又昳丽。
以往的他,从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一个人。
秦黛黛缓和了一下胸口凝滞的情绪,嗓音平静:“你不必这般的,岑望。”
“你喜欢,不是吗?”岑望哑声说,察觉到对方下意识地想要否决,他几乎立即又道,“你会因为阿望而恍惚,会因为听见他的名字而动容,你只会对他有所反应……”
这些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她的潜意识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秦黛黛微怔,这些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而我,”岑望诚恳地将自己剖晰开来,嗓音愈发嘶哑:“我尝试过用过去的苦难来让自己抽离。”
“我试过了,”他顿了顿,道,“秦黛黛,我试过了,可是每当我努力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往,不知何时起总会伴随着你的身影,我越是回忆,忆起你的次数便越多。
“所以,”岑望垂下眼帘,“我想试一试。”
“哪怕是以阿望的身份……”哪怕代价是剥离掉半个自己。
“可是岑望,我即便对阿望动容,也不意味着需要一个伪装的‘阿望’来陪伴我,”秦黛黛的声音很认真,“我和阿望之间,并没有缺憾,需要用你来装成‘阿望’的样子来弥补。”
秦黛黛:“或许最初,他说让我等他回来,他却食言的时候,我心中有过怨怼,也对此事也偏执过,伤心过,可是……”
她缓了缓,复又继续道:“岑望,升元婴境渡雷劫时,我的灵识曾进入到渡虚之境中。”
在那里,我看见了苦苦挣扎着想要与我见面的阿望,也是在那一刻起,我知道他并未违背与我当初的诺言,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来见我,所以那之后……我再没什么遗憾与执念了。”
岑望面色骤白。
他记得曾经渡劫时,在渡虚之境中的那场争斗,甚至对阿望的选择嗤之以鼻,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要靠他残留的记忆,去努力地挽回一个人。
他也终于知道,当初升元婴境后,她为何变得轻松且淡然。
“回去吧,岑望,你不用改变,神玄宫也离不开你。”他们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
“我不在意神玄宫。”岑望哑声道。
那是靠那个女人的血肉撑起来的“三界第一宫”,也是那个女人的血肉,造就了神玄宫更为精纯的灵力。
所以就连修炼,他也只会去望霞林中。
秦黛黛道:“那你的母亲呢?”
她不蠢笨,自在他的识海中看见靖华道君对他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个被镇压的可怜女子后,便猜到如今岑望仍留在神玄宫,将自己伪装得招摇懒慢,也许,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救出那个女子。
岑望静默下来,那曾经让他无数次在冰玉潭中熬下来的执念,不知为何在此时淡了许多。
片刻后他道:“我会想旁的法子。”
秦黛黛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岑望苦笑一声,开口打断了她:“我并非逼迫你原谅我往日的傲慢,也知自己罪有应得,我只是总忍不住在想,往后你身边若注定要有人,那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秦黛黛蹙了蹙眉,好一会儿道:“我身边不会注定要有人。”
岑望一怔。
秦黛黛垂眸,坦然道:“我已同长老们立誓,十年内升化神境,便可不必代宗门联姻。”
“我不愿再成亲了。”
岑望愣了良久,艰涩道:“为何?”
秦黛黛语气平静:“大抵是之前的两次联姻,让我觉得并不美好吧。”
岑望的唇色顷刻变得近乎透明。
让她失望的两次联姻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第96章 变故
秦黛黛本以为经历过昨日, 岑望总会知难而退。
可当翌日一早自院中出来,正看见岑望仍穿着阿望一贯的衣裳,对她淡淡地笑着道“早”时, 她心中连生气都生不起了,只剩下烦躁。
秦黛黛未曾理会,只安静地绕过他朝外走。
昨日已将麓眠城最后一处布下法阵,今日秦黛黛只需同商云一同去巡查一遍, 以确保万无一失便好。
只是,一向极为守时的商云,这次却并未出现。
秦黛黛奇怪,取出通讯符询问其踪迹。
商云很快回应:“昨夜玉麟少君已将灵识覆盖全城,法阵并无遗漏,他未曾告知少宗主?”
秦黛黛微怔,转眸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男人。
他也在看着她,眼中像是带着一丝紧张。
秦黛黛抿了抿唇,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了。
所幸很快一道声音响起:“阿姊!”
秦黛黛回眸看去, 早已康健的秦遥正唤着他,身上已经换去之前的脏衣, 眉眼清秀。
“阿遥。”她轻唤, 心中松了一口气。
岑望的眼眸一暗,目光定定看着秦遥抓着秦黛黛衣袖的手。
“阿姊, 今日城中好热闹,阿姊可要前去?”偏偏秦遥未曾注意, 反而抓得更紧。
秦黛黛愣了愣, 麓眠城已有近二十日,街市上始终空无一人, 如今能去看看往日的繁闹也好。
她轻点了下头。
秦遥弯了弯眼睛笑开,拉着她便朝不远处的街市走去。
许是有了符阵的守护,之前不敢出门的百姓此次都如以往般走出了家门,虽不如妖兽侵袭前繁华,却也有了些生气。
“阿姊,那里以往是卖糖人的,今日不知为何没能出来,”秦遥边走边介绍,“我以前可爱吃了。”
“还有那里,”秦遥兴奋地指着前方,“那处琴行,阿姊最爱去里面……”
说到此,秦遥的声音低了下来,头微微垂落。
秦黛黛心知他想到了亲人,也知小少年定不愿被人看到自己此刻红透的眼圈,摸了摸他的头,并未出声。
很快秦遥又抬起头来,不经意地摸了摸眼睛,指向前方:“阿姊,今日那投壶先生出来了!”
秦黛黛朝前望去,所谓“投壶先生”,是一位摆着投壶的老者,一旁放着几支被粗布包裹的长箭,一箭一文。
秦遥看起来很有兴致。
为免他再忆起伤心事,秦黛黛提议:“玩一局?”
秦遥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给阿姊挣个头彩!”
秦黛黛朝前看去,那头彩是一枚白铁铸成的雀鸟,以彩绘在上方精妙地挥至了五彩斑斓的色彩,雀鸟的眼眸是两颗米粒大小的红石子,很是精巧。
投壶依次排列,越来越小,须得十个全数投中才可得。
秦黛黛算不上多喜欢那雀鸟,但见秦遥的情绪逐渐恢复,便笑着应了下来。
秦遥的本事不小,一连投中了六个,之后便纷纷落地。
秦黛黛本欲安慰,但见小少年认真地抬头看着她,郑重承诺:“我定会拿来给阿姊!”
说完,他再次找老板要了十支箭。
秦黛黛看着秦遥认真的小脸,神情微怔,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摇摇头轻笑一声。
不远处的明月台顶,岑望一人静立在那儿,极远的距离,可女子面颊上的一颦一笑皆看的清清楚楚。
她笑得恬淡,目光如此温柔。
那是以往属于阿望的眼神。
秦遥到底欠缺点运气,第四次投壶时,只差两支便要全中了,却终是失之交臂。
老板赚了钱,越发喜气洋洋地吆喝,一时之间,周遭聚了不少人。
秦黛黛无奈道:“阿遥,我们先离开吧,彩头改日再说。”
秦遥固执地摇摇头,仍要继续。
老板唤道:“一支一文,不妨一试。”
人群外,淡淡的声音响起:“不若我试试?”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看去,精致昳丽的白衣少年站在那里,如鹤立鸡群。
有人认出他来:“这不是前段时日的那位岑修士?”
“修士投壶,那不是百发百中?”
岑望的目光飞快扫过一旁的女子:“那我便不用灵力,不使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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