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没想到这层,尴尬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慕容琛怕他误会,忙道:“不过你放心,我二姐肯定没什么隐疾,她没孩子估计是因为……吃了……那个……那个什么……药。”
云卿想起了那日慕容璟从醉月楼偷来的那瓶一闻就天灵盖发酸的药,似乎一切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想必这慕容璟当时让他配合她偷药根本就不是为了救什么儿时故友,而是自己用的。
天哪。
可云卿又总感觉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不单是这些事情,就连慕容璟这个人,他都看不太明白。
是日,亥时初刻。
“星纪,你跟慕容璟是怎么认识的。”月隐入云,院落的亭台中,两人追忆起了往事。
“我和主……郡主相识的那日,夜空也如今晚这般晴朗。那时我只是京城一家酒肆的账房先生,平日里就是摸着算盘,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银子,日子过得很清贫,勉强够一口饭吃。”
“那日店里的客人比往日都要多,掌柜的看忙不过来,便让我去上菜。可我常年拨弄算盘,落下了手疾,难端重物,将汤汁洒在了一位官家公子身上,那公子怒不可遏,要将我送去大理寺,我才知道他是当今陛下的皇长子广平亲王。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是郡主救下了我,后来……”
夜色如水,记忆的长卷缓缓铺开,讲故事的人历历在目,听故事的人身临其境。
第32章 相纠结(中)
畅月,初二日。
云卿心念着朝露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已至玉门关外了,许是近日遇上的一桩桩一件件凶险之事使他心力交瘁。再想起那日告别的场景,明明还不到十日,却感觉已相去多时。
他捧着一卷书,坐在庭院中心不在焉地翻着,忽闻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柔声说道:“星纪,我还不饿。”
那人并没有应答,云卿预感到来人并非星纪,于是捧着书转过身去,对上慕容璟的一袭红裙,微微展颜,对她一笑。
慕容璟的目光落在他缠着锦缎的手上,眼色一沉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云卿想起慕容琛那日与自己的约定,忙拿出早就编好的谎来:“起夜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按到了炭火盆。”
慕容璟将信将疑,云卿想若是她查看伤口发现是利器所伤就该露馅了,当下忙转移话题道:“这几日一直没见你,可是出远门了?”
“母亲托我出去办了点事。”慕容璟随便找了个借口。
云卿点点头,没细问。
半晌后他说道:“我住在府中养伤已有些日子,还未拜见过丞相大人。”
“不必,母亲不知道你在此。”慕容璟道,“你受伤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迟早传到静安大人耳里。”
云卿垂眸一笑:“也对。”
此刻,一侍从端着药来找云卿:“大人,您这药还没喝呢?”
云卿想起方才忘了,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从案上拿起杯子,斯须后又放下:“有点凉,帮我热一下吧。”
他本就体质阴寒,又是隆冬时节,格外怕冷。
“好。”侍从刚想端着几案往后厨去,就被慕容璟叫住了。
她径直拿过杯子,放在手里握紧一瞬,原本冰冷的药又变得热气腾腾的,递给云卿道:“喝吧,误了时辰不好。”
云卿惊了惊,她没想到慕容璟的竟然还有这本事,愣了半晌后接过一饮而尽:“谢谢。”
石子落水的声音打破了沉静,两人循声向着假山望去,慕容琛正身着玄色劲装坐在假山顶上,看戏般地望着二人。
“乐渊大人真是好福气,我二姐平日里可是最宝贝她那点内力了。”慕容琛摇头道,“本王伏低做小求了她好几次,都不肯传点给我,现在竟然浪费内力帮你热药,果然是色迷心窍,偏心至极。”
云卿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慕容璟却有些愠怒地看着慕容琛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二姐,我前些日子从集市上买到一把弓箭,特来献上。”慕容琛轻飘飘地从假山顶上飞下,立定在两人跟前,谄媚一笑,伸手奉上一把银色的弯弓。
慕容璟一手拿过那把弓,冬阳高照,银白色的弯弓愈发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她端详了一会儿问道:“哪家店买的?”
“一个胡人商队那儿。”慕容琛答道。
大周推行农商并进的国策,尤其是第四代武皇英献帝登基之后,中原与外邦的贸易往来更为频繁。其中,胡人中的粟特人最擅长经商,将生意在长安做得风风火火。
而慕容琛遇上的这个商队首领,专售卖一些来自安西四镇,还有西域漠北的高档货,虽然价格不菲,但样样都是极品。
慕容琛逛集市时一眼就看中了一个胡人大汉手中的这把弓,那大汉说这是漠北一贵族女子特地定制的,可还没等到弓锻造完成,那女子便被送去和亲了。
由于锻造材料过于昂贵,一般人买不起,所以这些年来他就一直带在身边,盼着哪一天遇上个有缘人,收了这把弓。
慕容琛端详一番后,说道:“这弓我要了,先生出个价吧!”
慕容璟吩咐人取来箭,搭在弓上,她瞄准湖心的亭子,手一松,一支带着白羽的箭“嗖”的一声飞射出去,落在湖岸,亭子正中挂着的那枚玉佩微微晃动。
云卿以为她射偏了,正想着说句话圆圆场,便听到慕容琛在一旁开始叫好:“真的是一把好弓,配得上二姐的技术。”
慕容璟常年在湖心的亭中系着一块圆形方孔玉佩,日日清晨都要对其射上一箭,那枚玉佩一挂就是三年,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射中了那枚玉佩。
这些年来,她只要击碎一块玉佩便会让下人收起来保存好,至今已有上百来块碎玉被封存在檀木盒中,摆放于府中的偏房。
看着越来越多的碎玉,她一直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其数目达到一千块之前,封上这间屋子。
而她心心念念的目标,终于在这个稀松平常的清晨达成了。
侍从取来玉佩,交到慕容璟手中。
慕容璟凝视了片刻,对着慕容琛说道:“今日有你的一份功劳,这玉佩就给你做纪念了。”
慕容琛接过玉佩,塞到云卿的手里,道:“二姐,这弓是我买的,箭术却是你自己练出来的,真要算功劳不得把这玉掰碎了一人一半,不如就将这玉佩给姐……乐渊大人这个见证人。”
云卿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圆形方孔,晶莹剔透,只是在方孔的边缘,有轻微摩擦的痕迹。
他这才意识到,刚刚他以为慕容璟射偏的这一箭,不但没有偏,反而正正好穿过了玉佩的中孔。
一直以来,在他的印象中,慕容璟都是个善于琴棋书画和梳妆打扮,而今日,他却看到了她不为所知的另一面。
曾经的他,每每想起慕容璟,总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他只是被她好看的皮囊迷惑了,她有那么多的侧室,她已经成亲了……虽然她不喜欢薛灵沢……可她终究已经成亲了……
但此刻的那枚美玉中心的方孔,一如他的心,被白色箭羽摩擦而过,生出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想法来。
应该说,那日薛灵沢犀利的言语根本就不是诽谤,而是揭开了一个他自己五年来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明知慕容璟早已成亲,却从未回避她的盛情邀请,他明知慕容璟风流无度,可仍会在她向花神娘娘求下姻缘时心生怒意。
若是他不喜欢慕容璟,那他早该躲得远远地不见她;
若他不喜欢慕容璟,他不会在对萧洛撒谎时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若他不喜欢慕容璟,他不会刻意放出自己有断袖之癖的谣言;
若他不喜欢慕容璟,更不会在她得知云澜的秘密后仍旧心怀期待。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他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更不敢面对外人的闲言碎语。
不论慕容璟和薛灵沢的婚姻是否名存实亡,他一旦承认自己的内心想法,便是承认了薛灵沢口中那个不堪的事实。
一直以来,他都在无意间勾搭慕容璟。
是日黄昏,云柔站在扶梯之上修剪着常青藤。
一丫头急匆匆地跑来,唤道:“小姐,尚宫大人来了。”
云柔自出宫后还未见过纪妍。
宫中有规定,内官不可随意出宫。五品以下内官出宫,需有司宫令批准,五品以上则需武皇亲自批准。
纪妍此次特准出宫,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待她匆匆赶到,只见刚跨入府门的纪妍神色哀痛,她心感不安,上前问道:“母亲,宫里出了什么事?”
“你大哥呢,快叫他出来。”
云柔想起自己跟纪婠扯谎时说了云卿去了临安的事情:“大哥,大哥他……”
此时,萧洛搀扶着纪婠迎了上来,纪婠自娘胎就体弱,上了年纪又患上了湿寒之症,一到天寒地冻的日子,便关节酸疼,行动不便。
“姐姐,出什么事了。”
“婠婠,快把云儿叫来,阿嬗遇刺,怕是快不行了。”
纪婠听后,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要不是萧洛搀扶着,怕是会立马瘫倒在地。
萧洛愁道:“这该如何是好,云儿他……他去临安了。”
云柔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姑父,我骗你的,大哥在慕容府,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
云柔说罢便只身跑了出去,黄昏的长安街车马众多,反而是步行更为快捷。
夕阳的余晖铺洒在热闹的长街,繁华的集市褪色成满目的苍凉。
云柔穿行于人山人海,在伙计的叫卖声中,在孩童的玩闹声中,在擂台的隆隆声中,一路向前跑去。
不到三里路的距离,却让她感觉远到仿佛没有尽头。
待到慕容府,泪水已在她的脸上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一匹系着黄色绶带的白色骏马奔驰在长安街上,所及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马上,那少女一袭绯色红裙,衣袂翻飞。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挥动着马鞭,向着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青衣少年坐在她身前,双手牢牢地抓着马鞍,缠绕的白色锦缎被鲜血一寸寸染红,左肩处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可此刻他再也顾不上身上的伤。
“慕容璟,再快点好吗?”云卿的声音带着呜咽。
“马上就到了,别怕,他会没事的。”慕容璟安慰着少年,催马扬鞭,成排的街市随着飞奔的马蹄向着视野后方速速闪避。
才盏茶的工夫,气宇轩昂的大明宫映入眼帘,三丈高的玄武门渐渐清晰。
日头刚落,灰色水泥墙上镶嵌的宫灯忽明忽暗,就像那飘忽不定的希望,时隐时现。
守门的侍卫远远望见马匹上黄色的绶带,心照不宣地撤去了阻挡,高举着火炬,并立于两侧,为那匹马儿,也是那马上的人照亮了一条通向内廷的路。
只是不知在这路到尽头等待他们的,是希望还是噩耗。
第33章 相纠结(下)
慕容璟操纵着缰绳,穿过玄武门,途经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向着内廷飞驰而去,最终在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勒马收缰停在了玄清宫的正门口。
她翻身下马,伸手去接云卿时,发现他手上的白色锦缎已经全红,鲜血顺着马鞍而下,将马背上的光亮的毛发染得通红,在月色的掩映下,触目惊心。
“你的手……”
云卿摆摆手,快步下了马,向着殿内而去。
“乐渊大人,您总算是来了。”一佩着长剑,身形颀长,俊眼修眉的男子迎上前,扶住了他。
云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随即跟着那男子向着里屋而去。
慕容璟站在玄清宫,凝视了半晌,缓缓上了马儿,原路返回。
整座玄清宫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梓宫,散发着颓败的气息。
云卿的步伐停在了屏风的转角处,明明方才是那般的焦急,可在此刻,却迟疑地站在了离纪嬗仅有几尺的地方,踌躇不前。
他提了一口气,往里走去。
纪嬗脸上血色尽褪,徒留暗淡的白,已然昏迷。
金丝楠木睡榻之上,青玉香枕夹杂着血腥味,华丽而宽大的外袍下,是渐渐散去的体温。
眼前人的生命如同冬日暗夜中奄奄一息的火苗,风轻轻吹过,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挂着帷帐楠木睡榻,此刻却像一张打开到极致的饕餮大嘴,纪嬗就躺在那牙床齿缝之上,当那张大嘴一合,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可云卿在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中不自觉地划过儿时自己跟块狗皮膏药一般粘着纪嬗的场景,心底不禁一阵抽疼,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几位武功高强的侍卫轮番给纪嬗输送着内力。
习武之人的内力虽无法治病,却可以通过穴位和经脉传递,维持住伤者的体温以及五脏六腑的生机,为救命争取时间,为疗伤增添辅助。
尚医局中的医官分为三等,其中医术最好的被称为御医。
此时,几名跪在一旁,束手无措。但就在他们看到云卿的刹那,眼里的希望之光瞬间被点燃。
“贵君大人失血过多,怕是只有您和昭元帝君殿下才能……”
云卿扯下手中的锦缎,尚未愈合的伤口汩汩流着鲜血,御医们为他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伤口,拿过早准备好的血盅,很快便接满了一盅。
由于纪嬗的伤口离心脉很近,又伤得很深,御医在止血的过程中并不顺利,云卿在接了三盅血后已然脸色苍白,额头冒虚汗。
就在他准备接第四盅时,血盅被一双手夺去:“大人,这样您会没命的,昭元帝君应该很快便到了,您先歇歇吧!”
云卿道:“单大人,云澜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小叔,还是我来吧。”
“可是……”青屿拿着血盅的手在犹豫中颤抖着。
“别可是了,难道你想看着小叔死吗?”云卿从青屿手中拿回血盅。
待到第五盅接满之后,纪嬗伤口渗血终于被止住了。
御医向青屿传达了这个喜讯,而云卿在听到纪嬗平安无事后长吁一口气,终于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时,云卿发觉自己在昭元帝姬府中,自昏迷后,他便起了高热,整整三日不退。
“云澜,小叔怎么样了?”云卿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支撑着榻沿,起身问道。
“性命已无大碍,只是伤到了心脉,怕是会落下病根。”云澜忙坐到榻上,让云卿背靠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
“倒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一个人躲在慕容府不让母亲知道。”云澜责备道,“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母亲怎么活,让我怎么活……”
云卿心知此事已无法隐瞒,想必该交代的云柔都已经交代了:“我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她身体本来就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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