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不,我找到了。八年前,酒楼之上,我看见一少年追着个小偷,所以见义勇为,为他追回了玉佩。朝颜感应到了那一魂一魄的存在,六界众生皆由三魂七魄组成,而眼前的少年恰好有四魂八魄。”
云卿怔住了。
“在那之前,我决定只要我找到那个人,就杀了它取回朝颜的一魂一魄。可那一刻我犹豫了,因为我发现他是格尔坎的后人……”余晖铺洒院落,晚霞携带流光,朝露望着青年的容颜,时间恍若长了翅膀,携着茫茫思绪飞跃漫漫时光长河,最终在她的眉宇间淬成了一弯飞扬的笑意,“你应该没有见过格尔坎年轻的样子吧,若是见过,你会发现你的眉眼和他长得是极像的……”
朝露滔滔不绝讲了很多,关于他外爷,关于云逸和云裳,关于他的命数,关于他一切未解的疑惑……
在他的印象中,朝露是不爱说话的。
初次相识,两个人的对话就是言简意赅的,再到后来,他得知了她的身份,对话就变得更加简洁了。
八年多的时间,若是将朝露讲过的话加起来,也许都没有这个傍晚来得多。
他凝神听着,不禁将怀里的那只八尾狐搂得更紧了些,雪白的毛发带着银光,散出阵阵芍药清香,仿佛在抱着另一个自己。
第92章 一双人(中)
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三刻。
云卿脑海里一直盘桓着朝露的话,连看路都是漫不经心的,一不留神,与一道牙白色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元佑?”他缓过神来,扶起因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的青年。
“大哥,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郑元佑问道。
云卿打量了他一眼:“彼此彼此。”
相撞这种事情,但凡其中一个长了眼睛,都不可能发生。
郑元佑讪讪道:“我这确实有点事,而且恰好只有大哥你能帮我。”
云卿见他神色为难,心中大概有了数,朝两边使了个眼色,待到下人全部退去了,才开口问道:“何事?”
元佑支支吾吾道:“你晚上睡觉前,能不能把那只猫带走啊,我听下人说,那猫除了云柔,只听你的话……”
云卿神色一凛,想到朝露方才讲到的,心感惴惴,忙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云逸和云裳是两只妖猫,妖猫是妖族中一特殊的存在,妖气强大却无攻击性,只有疗愈作用。
而且妖猫一旦认定了主人,绝不叛变,忠诚无比。
这也是朝露当初让他抚养云逸和云裳的原因,云卿两次强行催动剑阵,本应当场死亡,之所以能撑到朝露救他,便是因为有那两只妖猫的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我从成亲那日开始,就一直打地铺。”郑元佑吞吐道,“那云裳霸占着床不让我睡。”
云卿的脸僵了僵:“云柔没说什么?”
郑元佑摇摇头道:“她叫那只猫二妹,特别疼它,整天搂着那小祖宗。”
云卿深呼吸了一口气,极度后悔当初慕容琛发现云裳是公的之后不让他说。
方才从朝露那儿得知了这猫有神志,而且时间久了能化形,怕是云裳早已把郑元佑当敌人了,云柔又浑然不知,造孽。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他一手扛着云逸,一手拉着郑元佑冲到了云柔的住处。
此时云柔正坐在餐桌旁,往站在桌上的云裳嘴里塞着小鱼干。
“大哥,你来了。”云柔面露欣喜之色,可在看到云卿阴着脸时又僵了僵。
云卿将云逸往桌上一放,又一手将云裳扛在肩头,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以后,我俩的猫换一下。”
“为什么呀?”云柔面露焦色。
她虽然也很喜欢云逸,可云逸性子孤傲,心情好的时候让人抱两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理,别说黏着她一起睡觉了,怕是连她的房门都懒得进。
云卿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斩钉截铁道:“不为什么,反正以后云裳我养,云逸你养。”
她登时慌了,疾步上前拽着云卿的胳膊,哀求道:“不要,不要带走它。”
云卿动了恻隐之心,可理智仍占据上风,对着郑元佑道:“这边我来解决。”
郑元佑看出了云卿想支开他的心思,说了一句他去陪萧洛下棋,便转身离开了。
云卿又使了个眼色让周围人都退下后,才压了压火气,平静下来说道:“这云裳是公猫,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再养它了。”
云柔听到后不禁冷哼一声,苦笑道:“你这是打算把我院里除了郑元佑以外所有公的全都撵出去吗,是不是连株雄花也要拔了。”
云卿也不打算瞒她了,直接将朝露的话转述了一遍,说完后发现云柔愣在原地,魂仿佛飘出了几里远。
云卿趁她发愣的片刻,径直扛着云裳离去,就在他即将走出云柔住处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幽幽询问声:“大哥,我听说这妖猫化形时可以决定自己的容貌,你说云裳若是化形了,能不能化成他的样子。”
语出惊人,一个可怕而又荒唐的猜测在他脑中酝酿开来。
或许云柔早知道了云裳是公的,或许她早就察觉到了云裳有神志,或许她猜测到了这是只可以化形的妖猫,所以她……
仲夏夜的煦煦和风中,竟有了爬满全身的寒凉。
他转头看向云柔,眼中的凛冽似冬日寒冰。
云柔见他没有回答,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你带走它吧,我只是随口一说。”
走出了几步远后,身后又传来云柔的声音,语气一如平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哥,顺便帮我叫一声元佑,方才云裳捣乱,他还没用晚膳……”
“好。”云卿压了压嗓子,答应道。
皋月,初五日,端阳。
花神庙人声鼎沸,槐花树上的姻缘签压满了枝头。
青年站在树下,隔着记忆的光幕回忆道:“四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你抢了我的姻缘签,求了两次。”
绯衣女子抿着笑意,若有所思:“还不是当年某人不信这些,白白浪掷了花神娘娘的美意,只能由本主代劳了。”
代劳?所以这姻缘签慕容璟不是为自己求的?
“所以,你在签子上写了什么?”云卿皱了皱眉问道。
“那些与你年龄相仿,没娶亲的官家小姐,我都写上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怪不得那阵子遍地烂桃花,让他不得不放出自己是断袖的假消息,用以绝薪止火。
又接着听到她慢悠悠地补充道:“当然,也包括纳兰昔垚。”
几片槐花被夹杂着热气的风带落,他伸手接住其中的一片,黄白色窝在白皙的掌中,在晚霞的照耀下映出点点亮色。
云卿嘴角牵起一枚浅笑,收起掌心,将那花瓣握在手中,斯须后开口道:“这么说,当初我便不该把那签让给你。”
慕容璟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叹道:“可那签上也有我的名字。”
云卿紧了紧被她牵着的手,低声说了一句:“郡主那时都已经娶亲了……”
“我可没娶亲……不信你摘下来看看。”慕容璟朝树上瞥了眼,笑道。
这不是开玩笑吗?一千多个日夜,且不说那锦囊还在不在,就算在,要在这满树的锦囊中找到当年的那个,也是一个极其浩大的工程,所以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云卿只觉得慕容璟是内心厌弃薛灵沢才这么说,于是笑笑道:“你假婚过一次,我也假婚过一次,一来一回倒也扯平了。”
迎面走来一拄着拐的老妪,见到云卿眼里似有惊喜道:“公子,别来无恙啊。”
云卿凝视了她片刻,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到了与眼前老妪重合的身影,又惊又喜道:“老嬷嬷?”
记得他初次见到这老妪的时候,她已经身形佝偻,白发苍苍,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仍然健在,真是意料之外。
“没想到您还认得我?”
俗话说男大十八变,云卿虽然从小好看到大。
但隔了如此长的时间,仅仅通过童年时的短暂一面便一眼认出他,这老妪果真是不简单,要不然怎能参透人的姻缘呢。
她含着笑打量了云卿一阵,又将目光转到了一旁的慕容璟身上,开口问道:“这可是公子心仪之人。”
青年的眉眼间渗出笑意:“正是,不知老嬷嬷可看出了什么?”
云卿犹记得那一次老妪说他们年纪尚小,看不出姻缘,只看出了长孙钰与他们的不同。
老妪从袖中掏出一根红线,打成同心结递到慕容璟手中,缓缓开口道:“姑娘,不知你想要姻缘是什么样的?”
慕容璟看了看云卿,半问半说道:“相生相望不相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答应过静安大人的,你觉得怎样?”
云卿抿了抿嘴,不想将自己的喜悦展露得太过明显,可明明敛着笑意,不经意间牵出的酒窝还是出卖了他。
“不知我这心愿可否达成?”慕容璟看向老妪问道。
“依老朽看,姑娘方才那句‘一生一世’改成‘生生世世’或许更为妥当。”说罢,拄拐离去,留下一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台阶尽头,嘴里说出了还没说完的话,“只是今生今世,怕是福薄缘浅了……”
慕容璟捏着掌中的红绳,喃喃道:“生生世世?那得喝孟婆汤吧。”
云卿品出了点别的意思:“什么叫‘得’?”
慕容璟笑了一声:“不喝就没新鲜感了,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也会腻的嘛。”
云卿知道慕容璟是在故意气他,放之前他肯定会厚着脸皮气回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她的“挑衅”,他明知是假的也总是忍不住当真,耍小脾气。
倏忽间,他抽出原本与慕容璟相握的手,垂眸冷声道:“反正要看腻,那郡主就去找个丑的好了。”
慕容璟故作思考的模样:“不行不行,在你前面就有个丑的,被我杀了。”
她是在说薛灵沢?好吧,薛灵沢其实不丑,只是普,况且也不是因为长相才被杀的。
慕容璟拍拍他肩膀道:“要不这样?你这衣着打扮上多换换风格,省得我看腻了……”
话还没说完,云卿已径自走开去了。
“哎,你去哪?”慕容璟追了上去。
“裁缝铺。”
“买衣服。”
“换风格。”
……
慕容璟没听清后面几句是什么,但可以确定都是咬着牙说的。
第93章 一双人(下)
长安的裁缝铺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东街的罗裳坊。
布料是出了名的好,款式是出了名的新,当然,价格也是出了名的贵,因此光顾的此处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主儿。
云卿的衣裳都是府中下人打点的,除了陪昔垚和朝露逛街那次,几乎不曾光顾过裁缝铺。
当云卿和慕容璟出现在店里时,有眼力见的小厮立马意识到此人是个大金主,唤来坊主亲自招待。
罗裳坊的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绛紫色,眼尾上挑,颧骨略高,面中有些凹陷,是典型的只进不出面相。
她飞速地打量了云卿和慕容璟一圈。
眼前的男子身着宽袖青蓝丝袍,领口和袖口的纹案应是苏绣,蹀躞带上镶嵌的白玉成色绝佳,半绾的发髻上银冠玉簪。
而眼前的女子一席绯红抹胸长裙,上头是金丝勾勒的牡丹纹样,针法上看应是蜀绣,飞仙髻上的珠花簪是成色上好的红珊瑚,一对珍珠耳环仿佛两滴水珠,将她明艳的容貌衬得愈发动人。
那小厮果然说得没错,这两人定是大金主,而且一个梳着飞仙髻,一个头发半绾,定是还未成婚的。
原本满是刁光的眸子霎时被谄媚填满,高高的苹果肌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二位可是来订婚服的。”
婚服?
云卿有些错愕,慕容璟却笑得比外头的烈阳还要灿烂。
她转头看向云卿,眼里似乎在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贵族子弟的婚服皆有定式,哪是可以随便穿的。
一般来说,有官位和爵位的就以当前所封的最高品级的官服或王爵服打样,没有官位和爵位的就按照族中传统来打样。
一个从二品的郡主,一个正四品伯爵,这婚服岂是一个裁缝铺就能随便做的。
云卿径直上前,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对着掌柜道:“只要些男子的常服,色调是较浅青蓝色为主,款式呢……”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下,“每种都要两件。”
那掌柜接过金子,乐得合不拢嘴,忙迎着云卿往里头去,同时招呼道:“小五,给这位公子量体裁衣。”
慕容璟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看那小厮拿着皮尺围着云卿绕来绕去。
那小厮忙了一阵后,察觉到忘了记录数据,正想去再唤人来,却被慕容璟叫住了。
“我来记就行。”
那小厮愣了愣,故作赧颜道:“这怎么能劳烦小姐您呢?”
“无妨,我闲着也是闲着。”桌上正摆着笔墨纸砚,慕容璟拾起笔,铺平了纸道。
“那就,辛苦小姐了。”
云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慕容璟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一两天了,他早习惯了。
而接下来整个过程,他都恨不得将那小厮和慕容璟的嘴堵上,或者是把自己的耳朵塞上。
“身长五尺九。”
慕容璟提笔写下,叹了一句:“还挺费布料。”
“小姐,这身长每长一寸,衣长自然也长一寸。”小厮道。
“腰围二尺……一尺九。”
慕容璟又提笔写下,笑了笑:“这腰带倒是可以短一点。”
“您家姑爷这腰可是我见过最细的,比不少姑娘家都细,不知可是习舞的?”小厮问道。
习武?他那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能算习武?
“稍微会一点。”云卿有些底气不足地答道。
清朗的笑声在厢房中弥漫开,慕容璟乐不可支,眉眼一挑,看向云卿:“不知今夜是否有幸看到我家姑爷的水袖舞?”
舞?武?
云卿呆了一阵,知道自己上当了,忙道:“不会。”
一旁的小厮笑道:“公子,您别不好意思,这舞跳给自家妻主看,就算不如那顷云楼的小倌,也不丢人。”
顷云楼的小倌?拿他跟顷云楼的小倌比?实在是过分。
慕容璟又在一旁道:“这顷云楼的小倌虽舞技出众,可终究形式多过内容,没有灵魂。若说这京城青楼哪儿的小倌最出色,还得是风月楼莫属。”
“小姐真是见多识广。”小厮看着云卿,笑容有些尴尬,回道。
云卿暗暗冷哼了下,心道你是风月楼前掌柜,当然胳膊肘往里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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