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上阶梯,一道人影挡在身前。
年轻的声音道:“二层已被包下,雅间有贵客在,客人止步。”
洛久瑶借着兜帽下的绒毛缝隙看清沈无虞的模样,将沈林给她的那瓶药递过去。
沈无虞登时噤声,磕绊着道:“九殿……怎么是您?您怎么来这里?”
洛久瑶道:“你们公子请我喝茶。”
“九公——”
从后窜出的另一少年惊呼出声,一瞬被沈无虞捂住了嘴。
沈无忧这才压低声音:“沈无虞,你愣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快请九……姑娘进去?”
沈无虞却皱紧眉头:“公子今日来此是专请程公子的。”
“请了他也能请旁人,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懂什么?”
沈无忧拍他的脑袋瓜,又弯着笑眼看向洛久瑶,“他这人古板,姑娘莫要见怪,我带姑娘上去。”
推开雅间的门扉,长屏后是一方茶案,午时日光正盛,依稀能瞧见少年人纤瘦的影。
洛久瑶绕过屏风。
室内的竹帘卷起半面,半顷天光斜飞入户,案上的水正煮沸,蒸腾起水汽。
少年端坐案前,身上的衣袍色浅,冬日里看起来格外单薄些。
像洇湿的薄纸,洛久瑶想,即使室内足够暖,她还是想再为他披一件外衫。
沈林抬首,像是知道她会找来,望向她的一双眼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意外。
洛久瑶朝他弯了弯眼睛,不见外的落座在茶案对面。
氅衣上的雪粒融化了,冷气随之散净,她的声音也在一室暖融的水汽里蒸的软乎乎的。
“沈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第8章
洛久瑶摘下兜帽。
尽管氅衣厚重,人也捂得严实,冷热交替间,她的面颊还是有些红。
她的指节也泛红,细瞧去还能见右手的指骨正细碎发颤,足以得见外面的冷。
沈林留意到她的手,斟一杯热茶递去:“殿下,请。”
洛久瑶冲他笑笑,将茶捧在手里捂着:“好香,是溪山雪芽?”
见她认得北地的茶,沈林颇有些意外:“是兄长去鹤川时带回的,北地荒凉,茶苗却不错。”
提及鹤川,洛久瑶眸光微动:“鹤川,传闻鹤川银霜覆地雪落遍野,真想去看看啊。”
沈林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颈侧薄痂:“北地苦寒,公主万金之躯,怎好踏足荒烟蔓草之地。”
幼年时,他随父亲去过北地。
他曾亲眼见过北地的凄凉荒芜荆榛遍野,许许多多的罪犯被发配到连柏之北,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他们大多是遭到株连的家眷。
绝处逢生的人成了扎根在荒漠地上的刺沙蓬,更多的却像是被连根拔起的花植草木,凋零在了荒凉的边地。
洛久瑶的掌心已经被茶水焐出暖意,指节也不再颤抖。
她浅饮一口茶,轻声笑了:“可这燕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能离开燕京,大人想到哪儿去呢?”
沈林如实应答:“殿下说笑了,北地尚有一日需要沈家来守,臣就一日不可能离开燕京。”
“总要有想去的地方嘛,想一想也好呀。”
洛久瑶皱眉低叹,转了话题,“今日大人见到我似乎没有意外,是早就在这里等我吗?”
沈林正添着茶的手顿了顿:“臣只知道,殿下今日前来,而今坐在这里,是有话想对臣说。”
洛久瑶将手揣进袖子里,盯着他瞧:“我此番费了些不小的力才借着东宫采买的车辇跑出来,的确是有要紧的话想……”
雅间外忽而传来脚步声。
“程公子留步。”
守在门前的沈无虞截下来者。
脚步声顿住,一声大大咧咧的唤响起:“沈林?”
洛久瑶警觉侧首,瞥向关合的门扉。
眼下被拦在门外的,正是沈无虞方才说的那位程公子——如今的禁卫统领,程惊鸿。
程家与沈家是自父辈的交情,程惊鸿为人直爽,幼时与沈林一同习武。后来沈林因身体故弃武从文,二人依旧亲近,程惊鸿更对沈林多了几分照拂。
洛久瑶信得过沈林身边的人,但她今日出宫是唐寄月相助,若有万一,闲言碎语传到宫中人耳朵里,免不得多有牵连。
洛久瑶收回目光,再望向沈林时,神色换上了十分明显的惊慌。
沈林也正望着她,目光平静。
“沈林?”
程惊鸿没什么耐心,许久没等到应答,径直推门。
沈无忧和沈无虞不是他的对手,自是拦不下人。
洛久瑶不得已压着嗓子轻咳一声,撑起身体。
房门打开。
与此同时,长屏上投出两道相叠的影子来。
洛久瑶已然倾身过去,长屏上光影交错,影子融作一处。
衣袖剐蹭带翻桌上的茶盏,杯盏撞上茶壶,发出叮咚脆响。
洛久瑶微敛眼睫。
她与沈林的距离很近,几乎抬抬指就能触到他的衣襟。
少年身畔清苦的草木气息近在咫尺,连同周侧翻搅起的茶香都隐下,轻而易举将她的记忆拽回到多年前。
从他们相识起,沈林的身上就总带着清苦的药味。
他的衣衫上又惯来熏的是草木香,清淡的味道融合起来,让人闻着十分心安。
在洛久瑶的记忆里,沈林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病情。
他不愿提自己的事,她也鲜有问询,以至二人相识许多年,她只知他曾在十四岁时大病一场,从此放下长枪,不再习武。
她不知他的病是什么来历,只见过他不畏苦似的,眉头也不皱的饮下一盏盏苦涩的药汤。
关于沈林,有许多是她不曾知道的,洛久瑶也曾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可察觉时却已来不及了。
雅间内静可闻针,洛久瑶收起思绪。
她抬眼,慌乱已尽数消散。
沈林避开她的目光。
凭他面色如何平静,洛久瑶却瞥见了他红透的耳尖。
“不要和他解释一下吗,沈大人?”
她故意放轻了声音,试探着唤他,“……沈林?”
像是略过耳畔的绒羽。
她撑着桌案,自袖中带出一张行宫工匠的聘单,推至沈林手边。
不知是因那张聘单,亦或是因她连名带姓的一声唤,沈林的脊背绷紧了。
他面上仍维持着平静,瞥一眼聘单,又瞧见洛久瑶手掌缠绕的细布,转过目光。
视线交缠一瞬,沈林终于轻咳:“程惊鸿,停在那儿。”
程惊鸿早在听到屏风对面的动静时已停下脚步。
他惊诧开口,语调染上十二分的讶然:“沈林,你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没记错吧,是你说请我喝茶的啊?”
“你的问题太多了。”
沈林抬手轻置案上茶盏,手下发出一声轻响。
他又对外面的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是这么帮我拦人的?”
程惊鸿满腔不服气:“我哪有什么问——沈无忧你做什么,你给我撒手——”
屏风外的声音渐渐消了,房门重新合拢,洛久瑶微敛眼睫,退回到竹帘的影中。
沈林状若不经意的探一下耳后,温度仍有些灼手。
他正了正身形,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人已走了,殿下有什么话想要说与臣听?”
洛久瑶也学着他正襟危坐,神色认真:“我想先同大人说好条件。”
沈林点头:“殿下请说。”
洛久瑶:“若我所言能帮得上大人,大人该给我些好处才是。”
沈林:“那要看殿下说些什么。”
洛久瑶看向聘单。
沈林垂眼浅扫过:“这件东西臣早已知道,并无价值。”
“行宫请辞的掌事吴茂,家在涉州的山康县。”
洛久瑶眨眨眼,确定这消息是他想听到的,“前往涉州最近的路线是在赡水的码头乘船向南,船只中途会停在杞榆县,届时换乘前往涉州的货船为最优解,不过货船逢两日才会驶出一艘。”
“大人若想寻他需得快些,耽误太久,恐怕就只能到河里捞鱼了。”
沈林拾起桌上聘单瞧了一会儿,视线却没聚焦在那张纸上。
良久,他将聘单折起,收在手中:“吴茂的命并不稀罕,寻他只为证实背后之人。不过臣有些好奇,依殿下之见,什么人会急着跟到船上,斩草除根?”
洛久瑶:“那要看是谁的刀更快些了。”
沈林轻笑:“殿下说的是。”
洛久瑶:“帮人帮到底,我想大人行事不便,便自作主张寻了太子妃帮忙,传一封信给唐家小妹。”
沈林目光微顿:“唐折衣?”
洛久瑶点头:“我知唐折衣借着探望祖父母的名义去寻沈大人的兄长,太子妃传信稳妥,这个法子再保险不过。”
“虽年关将近,大人却不必太过担忧北地,正如你所言,北地尚需要沈家,陛下不会轻易有所动。”
言罢,她抬指沾了茶盘中的水,在案上描画几笔。
沈林垂眼,目光再次不受控的看向她手上细布。
洛久瑶抬手拂去水渍:“只此一言,也是我想说给大人的。”
沈林偏过视线,忽而问她:“殿下没有用臣给你的药。”
已过了三日,若用过伤药,她身上的伤都该愈合了才是。
洛久瑶一愣:“什么?”
她没想到沈林突然问起此事,手下微顿。
沈林转而道:“殿下读过《周易》?坤上离下,殿下想说,暂时相安,只需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洛久瑶点头:“大人解的是。”
沈林收好聘单。
“殿下为何助我,又想要什么好处?”
洛久瑶拄着手肘,掌心托在颊侧,就那样瞧着他。
她颊侧因寒意所染的薄红早已消退,浅淡的眼瞳被氤氲的水雾蒸得湿软,眼角略略垂下,看起来无害又温顺。
“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弯了弯那双微湿眼睛,“我只是为了谢谢你呀,沈林。”
沈林眸光微动。
“臣受之有愧,殿下该有所求。”
洛久瑶瞧着他,似是想了一下,忽而倾身过去。
再次靠近,她清楚察觉到沈林的脊背绷得很紧。
目光扫过他微颤的睫羽,缠着细布的手径直伸向他腰间。
沈林手腕微抬,本能的想拦住她将触到玉佩的手。
可他只是曲起指节,顿住动作。
洛久瑶将玉佩握在手中。
她知道这玉佩于沈林亦或于沈家的重要性,更瞧见了他的犹豫。
可沈林没有阻止她。
洛久瑶摩挲着白玉上的莲花纹路,懵懵懂懂的瞧他:“我想要这件好处,你愿意给我吗?”
沈林愣了一瞬。
若不是玉佩除他与父兄外再未经他人手,他几乎以为洛久瑶知道它的作用。
可她拿着玉佩,笑意就含在眼睛里,望向他时的雀跃丝毫不加掩饰。
像是跃动着一层细碎明亮的光。
于是沈林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洛久瑶轻笑。
她知道手中玉佩能做什么。
沈家的家传莲花佩,不在沈停云的身上,而在沈林的身上。
只有沈家人知道,这小小一块莲花佩堪比军令,可调遣沈家明暗守卫,号令沈家三军。
第9章
莲花佩是沈家家传,曾由沈老将军传给沈家如今的家主——沈林的父亲沈长弘。
按祖制,沈林年岁尚小,更未正式领兵作战过,这块莲花佩本该传给随父征战的沈家长子,沈停云。
可十四岁那年,沈林饮下一盏切肤的毒酒。
那盏毒酒灼烧他的心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让他在府中躺了三个月之久。
双腿重新适应走路后,他才知过去三月家中上下的隐瞒……他再不能习武了。
大病得愈那日,沈停云提早半月快马赶回燕京,带回父亲的书信,将刻有缠枝莲纹的玉佩一齐交到他手上。
见沈林答应的痛快,洛久瑶反倒松了手。
“算啦,我真的只是为谢你,这块玉佩衬你,还是挂在你身上好看些。”
她不过随意试探,不管沈林的答应真心与否,她都很高兴。
洛久瑶将玉佩推回对面,起身整理了氅衣:“时辰不早了,在宫外耽搁许久,我也该快些回去了。”
她转朝屏风外绕去,却不等走出两步,衣角被轻扯住了。
“殿下。”
沈林起身,手中拎着她才放回的玉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殿下既想要,臣自然该说话算话。”
洛久瑶愣了一瞬。
“宫侍外出采买多则两个时辰,殿下此时回宫已借不上东宫的车马了”
沈林收回手,“臣差人送殿下。”
微凉的玉佩落在掌心,托在腕上的力道卸去,洛久瑶的指节经那温度灼过,落了一寸轻抖。
她收拢五指。
绒绒的帽檐裹住那张白皙的小脸,她抬起脑袋,眸光闪烁。
她的声音仍发软,听起来像是诱哄,却又似乎染满诚意:“沈林,我能帮到你,你要继续同我做交易吗?”
沈林却瞥一眼她敛回袖中的手,避开问题:“殿下若想伤口快些愈合,合该及时用药才是。”
走出雅间,洛久瑶迎头撞上在外候了许久的程惊鸿。
程惊鸿盯着她打量,却只能看见她低垂的脑袋,与兜帽下露出的一点白皙小巧的下颌。
一眼未完,少年人的身影占满了视线,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洛久瑶。
沈林护她下了木梯,又嘱咐沈无忧送她回宫。
马车自熙朝茶阁驶出。
天色沉沉,雪比出宫时下的更大了些,街上行人来往匆匆,声息悄然。
洛久瑶坐在车中,袖间的手轻轻摩挲玉佩上的莲纹。
冰凉的触感辗转在指间,她抚过坠在白玉下的长穗,触到濡湿的穗尾。
心跳平白漏了一拍,洛久瑶缩指,匆忙擦拭掉染在指腹上的湿意。
她这才感到平静些,垂首,嗅到穗尾的茶香。
大概是放在案上时被茶水打湿的。
并不是血。
马车走上长盛街,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洛久瑶收好玉佩,抬起车窗。
风雪涌动,她顺着车帘吹起的缝隙朝外看去。
锦裙少女立在恢弘堂皇的府邸前,身后侍从持刀枪剑戟齐齐将府门围了一圈儿,看上去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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