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梨轻眨两下眼,这么多年,自家小姐哪件寝衣皆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做一件,便会再给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做一件,本都好生生的收着,昨夜却拿出来了,显然是抚伴而眠。
将衣裳好生收好,又理好床铺,这才又走到桌案前。
自昨日见了本人,任妙彤便似着了魔,得空便在桌案前画画。
她于丹青之上颇有天份,许多东西都能画的栩栩如生,而今只短短见了何呈奕一面,那五官轮廓便印在自己脑海里,凭空生画。
不过才一日的工夫,一幅人像便已经完了七八成,连秋梨这个不懂画的,浅浅一见便觉传神。
不入宫便有念,这一入宫便更是念。
自那小衣便能看出,她家小姐日盼夜盼的就是她那心上人能疼她一回,爱她一次。
想到此处,有些话秋梨偏却有些不敢讲了。
犹豫良久,还是说道:“小姐,您先别画了,歇歇吧,仔细伤了眼。”
那人似没听到,只专心描摹,沉浸其中。
无奈,秋梨只好说道:“小姐,奴婢这两天使了些银子,打听了些关于皇上的事,或是星点儿,未必是真的。”
一听事关何呈奕,任妙彤的笔终于顿住,而后缓缓抬起眼皮,瞧着秋梨的神色,她预感,或是接下来听到的未必是好事。
“什么?”她问。
“奴婢打听到,皇上似对一个宫女不一般,这宫女还是他在宫外带回来的,闹的人尽皆知,只是少有人敢传罢了,打探到这些,还是奴婢花了大价钱听到的。”
“宫女啊?”任妙彤突然失了魂似的垂下肩,手上染着青红色的笔顺势滑落在地,溅起几许颜色,“不会吧。”
“怎么会是宫女呢。”她双目发直,连眼珠转动都带着钝意,“何呈奕是何人,当年天人之姿的太子殿下,似不染凡尘的一块美玉,怎会对一个宫女动心,不会的,你一定是听错了。”
任妙彤嘴上是这么说,可神色越发不正常,指尖儿正用力抠着自己的衣袖,一下更比一下狠。
“不会,他不会喜欢旁人的,不会.......”
两眼直勾勾的,似随时都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眼瞧着自家小姐要犯病,秋梨忙从妆台前小抽屉里取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来,自里取了两粒朱色药丸送到任妙彤的嘴里,又急着给她灌了些温水,好不容易将药送下,拍着她的背顺了两下,抚着她来榻上躺好,不多时,人便睡过去了。
浅睡一柱香的工夫,人总算是醒了过来。
再睁眼,双目清明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钝意发直愣的目光。
任妙彤头有些疼,自榻上坐起身来,手指轻抚着自己太阳穴,又恢复自己往日优雅姿态。
见人醒了,秋梨忙跑过来,送些温水,“小姐你醒了啊,来,喝些水。”
“我是不是又......”接下来的话,她未说尽,恍惚能记起自己先前都做了什么。
“没有,您只是说困了,奴婢便扶您小睡了一会儿。”
接过秋梨递来的水,轻饮两口,目光投到桌案上未画完的画上,心里一阵疼,这回彻底想起来了,“他昨夜没来。”
她的确心里报了几分期待,期待何呈奕想起她,而后她便能在月下将这么多年的心事说与他听,告诉自己有多想念。
“皇上公务繁忙,一直在华宵殿处理政事。”
“华宵殿......”她将十分破碎的记忆重新拾起,一双眼含了泪,“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他身边的宫女了?”
“一定是的,有个宫女模样很可人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这般说着,便生生落下泪来。
“小姐您别急,只是传言,皇上怎会喜欢一个宫女呢.......”秋梨抚着她的背宽慰道。
“秋梨,给我想个法子,我想见见那个宫女。”于心思过于敏感的人来讲,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她胡思乱想,而且,任妙彤也不仅仅是心思敏感这么简单。
“好好,小姐别急,奴婢这就去想法子。”
......
年下里,圣上有旨不让办的过于奢侈,皇后亦是庄持,每处都算计的紧。底下宫人有不少都怨声载道,往年年节里赏赐要比今年的多上一半。
任妙彤此时便似个及时雨一般,自掏腰包来到华宵殿侧的雨花台,与齐林搭上线,说是要借年节赏赐御前的人。
这等好事齐林自是不会拒绝,且留了几个当值的,剩下的都带到了雨花台去。
他素日对秦葶照拂,自也不会缺了她。
此次前来的不过十余人,秦葶混在队伍中间,随着旁人一字排开,规矩站好。
别说是秦葶,就连御前的老人也从未见过这般赏赐的,素来都是上头统/一赏些银钱,她们隔空谢个恩。
任妙彤站于正中,瞧着宫女太监一应入门,一个ᴶˢᴳᴮᴮ一个瞧看过去,直到见到秦葶那张脸,脚步便停下。
任妙彤一眼便认出,她便是那日在华宵殿中角落里的那个宫女,曾吸引过何呈亦目光的那人!
“你......”任妙彤沉声言,“抬起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守岁
为何偏就让她抬起脸来, 秦葶不明所以,却还得照做。
一双清澈的眼眸似山涧溪,不带半点杂质, 亮黑的目珠似有星光。
瞧的出眼前的姑娘未施粉黛,却独有一股清透的气质。
何呈奕若动心也不奇怪。
此刻任妙彤更信那个传言。
关于那个宫女的传言。
她不甘心,与何呈奕十二年未见, 怎的就让旁人捷足先登了呢?
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是如何的日思夜想,怎的他便能有了旁人,还是一个低贱卑微的宫女!
眼前人情中神绪复杂,将秦葶看的心里发毛,不知是否哪里做的不妥, 怎就偏却被人单拎起来。
心下一阵惶恐。
好在没有僵持太久,任妙彤也还算有些理智, 步子朝后退去, 吩咐道:“既人已来齐了,那便赏吧。”
秋梨带着人举了托盘过来,从左至右每人发了一小荷包银两,那小荷包小巧精致, 颇为讲究, 为了今次,可见任妙彤是下了血本。
秋梨一边替她主子发银子一边卖好道:“今年, 是我们妙才人头一年在宫里头过年, 突然离家有些不适,也顾着让大伙儿同乐, 往后咱们也相互有个照应。”
说这话, 大家便以为是妙才人想要与他们这些御前的人打好关系, 尤其是齐林,兴许往后在皇上面前也能替她美言几句。
这也不奇怪。
宫里新进的女子们,这样的倒也不在少数,但从这沉甸甸的荷包看起来还是妙才人出手更阔绰一些。
秋梨走到秦葶面前,脚步顿住,同方才她主子一般。
她自身侧宫人手举的托盘中拿起一只荷包放在手中,却不急着递出去,反而是借此也上下打量了秦葶一番。
秦葶便觉奇怪,她的目光更是奇怪,隐隐让秦葶想起来一个人,那便是在行宫里被人打的不成似人形的张淑婉。
因曾遇过这种人,所以今次再逢便小心了些,看来这银钱是不大好收的。
方才那任妙彤倒是没瞧着对她有所记恨,可秋梨眼底倒看不出友善。
若被宫里的宫嫔给记恨了,往日只怕是又有她的麻烦,秦葶如是想。
“这个给你,且拿好了。”秋梨说道,似话有深意。
自她手中接过荷包,的确沉甸甸的,但这银子她拿着不踏实,倒没那般喜悦。
一圈儿过,银子发完,秋梨带着人站到一侧。
齐林手中拖的荷包稍大,他将东西收好,而后道:“奴婢们谢过妙才人的赏赐。”
话落,便带着宫人们齐齐福身谢恩。
头才低下,礼还未成,便瞧见雨花阁外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是先前被秦葶骗过钥匙的那个,直到现在秦葶见了他仍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且将头压的更低些。
“小人见过妙才人,”他先是问礼,而后才向齐林道,“公公,此刻皇上正打外头路过,瞧见这里人头攒动,特命小人过来瞧瞧。”
宫人受赏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将人独叫到旁处来领赏赐却是独一份儿,恰又被皇上瞧见,齐林面上多少有些紧张。
可任妙彤一听皇上来了,目光便忍不住朝外飘去,先一步行去见礼去了。
雨花阁外便是何呈奕的步辇,他高坐其上,于青松白雪的景色间似谪仙人一般。
一见是任妙彤出来,何呈奕不免轻皱了眉,“这是在做什么?”
他问。
任妙彤抬眼,回道:“回皇上,臣妾想着御前的人照顾皇上有功,自要犒赏一番的。因此臣妾自作主张,将他们叫到雨花阁来赏些银钱。”
本意也不是如此,不过是想见见那个与何呈奕有牵扯的宫女,只是若在华宵殿未免太过放肆,只好将人叫来雨花阁。
这些小伎俩何呈奕于年少还是太子时便在宫里见过,无非是一些后宫妃嫔想要拉拢皇上身边的人,借此万事可得先机。
只是他没想到,旁人也便罢了,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任妙彤竟然也有这手。
“妙才人有心了,可赏完了?”他面无表情又问。
“回皇上,已经赏过了。”她老实回道。
“既如此,妙才人便回去吧,”何呈奕显然对她此举并不满意,还不忘加讽一句,“既才入宫,有时间该多去皇后那里坐坐才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有些规矩总会教你。”
今日对任妙彤来说,着实得不偿失。
是她太过于莽撞了些。
“是。”她眼眸垂下,有些伤色。
齐林见圣驾又起,忙招呼着人都跟上。
果然,在队伍中,何呈奕瞧见了秦葶的一颗圆头。
那队伍随着步辇之伐一同归去,没走出多远,何呈奕便仅用眼角扫着辇下的人道:“齐林,朕发现你现在的胆子越发大了,敢随随便便带着朕的人出去。”
听的出,他指代的不是旁人,而是秦葶。
他不是怪齐林带着御前的人跑这里来领赏赐,而是怪他带着秦葶来到旁的宫嫔面前。
当然齐林本意是好的,却不想惹得何呈奕不满,也不敢狡辩,只道:“奴婢有罪。”
好在何呈奕没有过多怪罪,亦没同他计较,只将目光淡然自他脸上扫过,而后又正视前方。
宫里有座藏书楼,得闲时何呈奕便来转转,步辇一路抬行至楼前停下。
他自辇上下来,大步上阶,殿门为他大肆敞开,他还未朝里踏步,便转过身来,目光直朝向后,寻着那一颗圆头。
秦葶有意往后躲了躲,奈何齐林在一侧拿着拂尘木柄轻捅了她手肘一下。
傻也装不得,只能出列。
何呈奕的目光这才自她头顶收回,而后大步迈入藏书楼中。
这是秦葶头回来这里,也是头回明白了何为旁人说的‘书香气’。
果真,是香的。
此楼共有三层,每层皆设高大通顶的檀木书架,架上齐整整的摆着册子,外封精致,每本书册上面都有字,秦葶放眼一望,就没个她认识的。
只觉着这里木架上阵阵幽香,尤其好闻。
随着何呈奕踏上二楼,行走于楼梯间时,何呈奕朝身后瞥了一眼,正巧瞧见秦葶手里攥着的那只荷包,冷言道:“这种东西你拿它做甚?”
秦葶低眼瞧了自己手心已经握出汗的荷包说道:“这里是妙才人赏的银子。”
这个‘赏’字,让何呈奕这一刹心里很不舒服。
他可以赏秦葶任何东西,但旁人不能。换句话说,这世上,唯有他可对秦葶用这个字眼儿。
“扔了。”他冷声道。
秦葶脚步在楼梯处顿住,手上的可是白来的银子,她哪里舍得。
“朕让你将它扔了。”他重复一遍。
“为什么要扔,哪有扔银子的。”秦葶不满地嘟囔道。
“朕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随意赏你的哪件首饰不比你手里这东西值钱?”
秦葶不知他又生哪门子气,但这银子她不想丢,他给的首饰是值钱,但出了这座皇城,连当都当不成,在她这便算做是无。
若有朝一日真的想跑,还得是真金白银来的实惠。
“我不扔,”她将荷包塞进衣衽里,只是这荷包造型过于饱满,一塞入衣衽便鼓出一角,远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我收好不就好了。”
“狗肉上不得席,当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见此,他竟有些无奈,“朕警告你一次,旁人赏你的东西你不能收,再收朕就砍了你的手!”
懒得理他,秦葶也不回应,且随他说什么。
听人讲宫中的藏书楼里珍留着各朝名家名作,或是山珍草记,丰达典籍,皆是孤品,一应俱全,仅单一本便价值几何。
这般贵重的东西,秦葶可是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弄坏了,她十双手可不够何呈奕砍的。
且远远观着饱饱眼福即便是了。
何呈奕在前翻动书页,听着身后倒是安静,扭身瞧见秦葶站在窗前望天。
他将目光收回,难得温声道:“除夕宫宴,朕可给你个恩典,让那个小双入宫与你一起守岁。”
原本神游在外的秦葶听到此事倍感意外,她不确信的扭过身来,试问道:“真的?”
“君无戏言,你没听过?”
见此,秦葶心里倒是欢愉许多。何呈奕别过眼去瞧看她,见她正苍蝇挫手般抿着唇悄然在后傻笑,何呈奕紧随着亦勾了唇角。
心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傻气。”
......
燕栖阁。
白瓷的杯盏不慎被任妙彤打翻在地,飞溅起的碎瓷片正好刮在她的手背上,一道不算长的口子,里面沁出血色来。
她手随意搭在身前,秋梨跪在她脚边给她上药,任妙彤似不觉着疼,双目放空,有眼泪掉下来,却不是为着手上的伤口,而是为着何呈奕。
自打从雨花阁回来,她ᴶˢᴳᴮᴮ便一直哭到现在,并未有过嚎啕,只是默默流泪。
“我不过是想赏些东西,不过是想见见那个宫女,他凭什么那么说我......”
“我又没将她如何,他为什么要我去皇后那里学规矩......”
“秋梨,你说怎偏却那么巧,他能那个时辰去了雨花阁?他是不是怕我为难那个宫女,所以跑过去救她?”
“燕栖阁,燕栖阁......燕栖,厌弃.......”她深喘一口气,“他厌弃我,所以将我丢到这燕栖阁来......是不是......”
自回来除了哭便是这般自言自语个不行,越说越偏执,越说越离谱,生怕她钻了牛角尖儿又犯病,秋梨忙安慰道:“小姐,你看你想哪去了,皇上只是恰巧路过,他哪里能想得了那么多,再说了,那不过是个传言,谁也没亲眼见着他对那个宫女如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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