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人总归是会变的。
她何尝听不出靳云骁对她与沈知弈关系不怀好意的揣测,那一年她与沈知弈打得一手好配合,生生将依然被朝廷放弃的北疆从生死线边缘拉了回来,不仅如此,还使北疆发展成如今这副欣欣向荣的模样。单凭她一失势的世子断然做不到如此,同理,未坐稳位置的主将亦是。
如果说她的爱意尚且有几分是因着沈知弈的真心,可他的心悦又从何而来?
那时他们相识不过一年有余,沈知弈是从何时开始,仰视她的目光中有了掩饰不住的热烈?
她曾长久地生活于黑夜,如今回想,却再寻不出半分往日的端倪。
他何时知晓自己是女儿身,又是何时起了无法诉诸于口的心思?
宋吟秋恍然发现她对沈知弈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少到寥寥几句就可概括他们相遇相识的所有日子。他们甚至没有真正能算得上的名分,那些所谓的情爱,不过是会回忆的一角,并没有被记录于纸笔的权利。
也终逃不过随着时间而消逝的命运。
宋吟秋提笔,却又搁下。理智最终冲散了不过片刻的汹涌情绪,她想,无论如何,沈屿既带着平叛的圣旨来,她摸不准太子对他的信任程度,倒也不好让他直接掺和进这潭浑水。
又是一场好戏。
而她究竟身处戏中人还是戏外看客,事到如今,她也拎不清了。
沈知弈方到蜀中之日,因为是暗中巡查,知府并未大张旗鼓迎接。只在城门备了车马,一路将他迎进了府上。
那知府并非是蜀中人,不过调官至此。为着迎接这位从京城来的天使,据说还是太子跟前儿的红人,可谓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奈何沈知弈前三年都在北疆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又成了太子身边的人,是以有关他的说法大多真真假假混杂不清。
顶多能确定的是,这位可才是真的出生蜀中。
是以知府备了一桌蜀中常吃的菜,配以蒙顶甘露代酒,就盼着别出新意,能够投其所好。
沈知弈一进屋,就闻着花椒的香气,沁人脾胃,几乎盖过了香炉里那抹幽香的气息,他面上不动,却隐约生出些欢喜,冲淡了一路的奔波劳累。
“不知大人口味,小人特地备了这家常的小菜几样……”知府偷瞥沈知弈神色,试探着问道,“可还合大人心意?”
上面只说是调查南疆皇女一事,其余的半个字也没让他打听到。但知府心里清楚,这等高官领了个天使的虚衔,定是身兼数职。更何况他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太子也不可能放任自己手下的人只带着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派遣远地吧?
知府这厢心中忐忑,但他观沈知弈面上并无愠色,心知这位看上去也不是个能够轻易讨好的主。他对于南疆一事,并无太大焦虑,不过是前朝不成气候的叛乱罢了,拥立的对象还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皇女——一个女人,不能继承正统,能成什么事?
“嗯,”沈知弈淡淡应了一句,知府只顾赔笑,迎着他入了席。席间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的交谈。散后,沈知弈状似不经意问起蜀中南部的近况。
知府心知他定是要借此判断茶州的下一步动向。他一时间忘了沈知弈出身蜀中,只下意识地道:“南方一直以来农业盛行,商贸良好,百姓安居乐业……”
“哦,”沈知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是么?我却从未听说。”
知府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他颇有些无措,道:“这,大人,这……”
南边农业发展得好是不错,但若要扯上什么商路,那才是痴心妄想了。
“明日启程,我去南边看看,”沈知弈抬手,示意知府噤声,“你只需按我的吩咐做便可。”
“哎,是,是。”知府抹了把汗,忙不迭地让下人安排去了。
下人领路,沈知弈回了客房。将要入夜时分,他忽地听得外边下起雨来。
桌案上烛影摇晃,映得铺开的宣纸染上一层暖黄色的光影,比不上京城的亮堂。他伴着雨声读了一会儿书,窗户纸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分明雨不大,却刮了来势汹涌的风。
果真是蜀中啊,沈知弈想。
有人诗云“巴山夜雨涨秋池”,秋声萧索,夜里最是惹人空愁。
他亦有好几年没回过此处。漂泊的游子无论到了再高位之时,也难免忆起曾经的狼狈。他在蜀中度过了十余个春夏秋冬,本以为自己早已熟知这里的一切,而今却发觉早已物是人非。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翻身成为执棋之人比他想象的要累。这天下远不止二人对弈,棋面逐渐明晰,局势却越发隐晦难懂。
或许他们之中并非隔着楚河汉界,这么多年过去,棋盘早已变了摸样。他们落下的每一步都与大夏的山河息息相关,局外人试图横插一脚,却身在暗处,远非他们所能掌控;就连同一阵营的棋子,也生出些同床异梦的遐思。
局面越发复杂,却也越发有趣。
他不过欲搅浑这潭水——若至兴时,掀了这盘棋。
他也是出发前才知晓,此行的落脚点竟会是蜀中。他不知是太子有意为之还是别的什么,南疆以北诸多州县,竟正好选中了蜀中。
而蜀中南边皆是陡峭山峦,湿热之地粮食熟得快,一场洪涝却也能毁掉整个季节的收成。隔着崇山峻岭,与茶州做生意更是无稽之谈。
他幼时曾无比渴望走出这片土地,他有想要追寻之人,有曾经的诺言还未实现。他曾眼睁睁看着邻家的女儿被卖给来历不明之人,也曾为了谋得一个晋升的机会而趋炎附势。
他如今回到这片土地,却知过往之人已成幻影。他在京城与故人重逢,四目相对只剩茫然一片;他在北疆寻她整整三年,冒着被皇帝猜疑的风险,却最终一无所获。
许多年过去,原来儿时的戏言,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第59章 重逢
对于宋吟秋心血来潮想要拓展茶州与蜀中间的商路一事,许鸿见怪不怪考虑到他毕竟在茶州任职的时间远远长于宋吟秋,对地形地势也有一定的了解,宋吟秋便将此事交由了他来安排。
许鸿虽是接下了这门差事,但仍旧摸不准宋吟秋究竟是想如何开拓这条道路。更何况路况本就不平,甚至要差过北疆修整前的状况——北疆尚且只是路面不平罢了,蜀中与茶州交界处可是连带着一眼望去找不出一块平地。
先不说需要怎样的良马才能够拉着货物跑山路,单是将官道建在陡峭未开发的山壁上,就得费好一番功夫。
但宋吟秋既执意要看,许鸿也只能等她看过再做安排。宋吟秋一路乘了马车去,中途由于下过雨,车子不好过,干脆换成了骑马。还是后来许鸿考虑到宋吟秋身份特殊,是以到了交界处,又找来一辆马车。
为着方便,这马车车厢并非如其它马车一般是全然封闭的,它的前端开了扇门,用数层殷红的绫罗纱帐隔开,倒显得坐于其中之人身影朦胧,若隐若现。许鸿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迅速垂下视线。
失策了,他想。
皇女殿下如此出门,若有百姓见到了,只怕是惊为天人,又成了好一带的传闻。
殿下未来若是登基还好,若非如此……只怕要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又觉出几分与往日的不同来。
皇女往日分明是与靳云骁同行,靳云骁善用箭,时常是箭不离身。他也在一次闲谈中得知,皇女的箭术是由靳云骁指导的,想必也不会差。
而她今日却不只是背着箭,许鸿想,方才车内一闪而过的寒光,或许是长枪。
是因为靳云骁不在的缘故么?
他未曾见过宋吟秋动武,却不敢小觑她的实力。
“殿下,前面没路了。”眼看着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许鸿这才回神道。
“嗯,”宋吟秋应了一声,她道,“这一带向来没有人居住么?”
“有的,有的,”许鸿想起自己前几天才调阅的卷宗,忙道,“此处悬崖虽多,悬崖之上却是难得的平地。传言道古时候有村庄被歹徒追逃至此,无奈便在悬崖顶上安家,每隔一段时间派村子里年轻的男人沿着山间藤蔓爬下山采买物品。”
“世世代代,从未断过。”
“既如此,”宋吟秋若有所思道,“他们可是个个好身手了?”
“这……”许鸿如实道,“蜀中集市上少有他们的身影,历来卷宗也未记载,着实不知。”
宋吟秋淡淡地道:“他们不需要通关文书,就能从茶州到达蜀中?”
许鸿一惊,犹豫了一会儿,方道:“的确如此,但他们其实也算不上是蜀中人……官府的户籍名册上,对于他们的编载,也是不全的。”
“殿下如若要重掌此地,属下即刻派人……”许鸿许久没听宋吟秋回答,轻声重复道,“殿下?殿下?”
“嗯,”半晌,他瞥见纱帐后的身影动了动,宋吟秋低声应了这么一句,“好熟悉。”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越是靠近蜀中的地界,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便越是强烈。有些深埋于记忆中的事物将要破土而出。
她势必要拿下这座城。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沉下心,道:“无碍,我们回……”
话音未落,她却敏锐地听得风声中传来一瞬清脆的金属相撞声,她几乎是瞬间拾起车内地面上的弓,下一刻弯弓搭箭:
“谁?!”
伴随着她一声轻喝,身边所有侍卫一同警戒起来。长刀出鞘的声音整齐划一,似乎能够破开山涧的风。
宋吟秋凝神打量四周,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脚尖一勾,掂起长枪,将弓箭收起,换成了近战更为顺手的长枪。
然而长久的,风中只有树叶飘荡接近于无的声音。
不对,宋吟秋想。
她方才分明听到刀鞘与刀刃不慎相撞的声响,暗中之人离他们绝不会远。他既赶长刀出鞘,也绝非孤身一人。
良久,宋吟秋缓缓笑了一声:“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莫非是过街老鼠——”
她拖长了声音,没接下半句。
“传我令,”她声音骤然一冷,道,“放火,烧山。”
“殿下,”许鸿文官出身,是个没动过粗的,“这、这如何使得啊……”
宋吟秋瞥他一眼,而就在这短暂一瞥的时间之中,她又听得先前那般金属相撞之声。千钧一发之际,她右手一抬红缨枪,硬生生让飞来的箭矢撞成了两段。
“既然来了,又不出来,”宋吟秋冷然道,“非要听见放火烧山……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瞧此地树木繁茂——想必也不缺棺木。”
“皇女殿下说笑了,”宋吟秋终于听见暗处埋伏之人的声音,“棺木么,这儿倒是有一具现成的。”
四处蓦地窜出好些人来,宋吟秋观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几乎不过片刻,便与自己带来的身边侍卫过了好些招数,打得不分上下。
当她周围的人都被拖住,她兀地意识到眼下只有自己。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想起了那道声音的熟悉之处。
一片寂静之中,她轻笑一声。
“沈将军,”她一字一顿,笑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是要取本宫性命?”
隔着数层殷红绫罗纱帐,她在那一瞬间捕捉到沈知弈动作的微顿,身体记忆快过大脑判断,双手撑过红缨枪横身一挡。
她在片刻的僵持中看到沈知弈骤然失神的目光,他死死盯着纱帐,手中的力道有片刻失松懈。宋吟秋趁着这个空档用力一掀,与他隔开距离。
他们都已无路可退。
“久仰沈将军大名。”宋吟秋定了定神,她万没想到沈知弈至此的落脚地竟是蜀中,更没想到二人的重逢竟是如此戏剧性的场景。她扫了一眼车下,见自己的侍卫与沈知弈的人打得难分难舍,想必就算斗到最后,也最好不过是两败俱伤。
她没等沈知弈回答,甚至也没待他回神,道:“打个商量?这样打下去可没完没了。”
再者,这可是茶州的地界,她能够随时增派人手,沈知弈能么?
二人好容易才控制住局面,沈知弈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艰难道:“我没曾想……”
“没曾想刚一来蜀中就遇上我?”宋吟秋嗤笑一声,“沈将军,恕我直言,这可是茶州的地界,再往上数,整片山河都是我大梁的土地。你们大夏——有什么资格?”
沈知弈的神色惊疑不定,宋吟秋却不得不将这出戏做全。
“私下相交,擒其主将之事,我断然做不出,”宋吟秋讥讽地笑了一声,道,“沈将军,可是要本宫送你回蜀中?”
长久寂静无声的对峙中,沈知弈抬眸,对上宋吟秋盛着冷然笑意的眼。他微一抬手,宋吟秋知道那便是退兵的意思。她笑了笑,目送着对方一行人再次隐入丛林之中。
“后会有期。”她道。
“哎哟,沈将军,”乍一进门,蜀中知府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听人来报说,你对上那位、那位大梁余——皇女了?你们可曾交手?情况如何?”
然而沈知弈一反常态,只经过时瞥了他一眼,便径自掠过他,回了卧房。
“哎,沈将军?沈将——”知府跟着追上来,却被侍卫拦在门外,“是否要修书向东西二州配合……”
“将军自有安排,”然而他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去路,“大人只管放心管好蜀中境内便罢。”
“这、这,唉!”知府在门口焦急地踱步好几个来回,最终想不出法子,自离去了。
“大人留步,”正当此时,沈知弈却从屋内出来,他端着平稳的声音道,“我需要查阅近四十年来蜀中的户籍名册,只需查‘宋’姓即可。”
“是,”知府观他神色如常,而“宋”可是皇族的姓,他不敢再想,“我这就派人去调。”
“有劳。”沈知弈颔首道。
送走了知府,他方回到房内,想起了临走前曾在太子手中见过的,那封出自前朝皇女的秘信。
他数次以为上面的字迹眼熟,却最终什么也没能察觉。
他未曾想过真相竟如此之近,一个人若是长久地书写大气的字体,骤然转为娟秀细丽,不就是这样一副有些融合的风格么?
他分明在三年前曾见过宋吟秋起草文书的字迹。
然而竟忘了。
事到如今他终于再次寻得心中挚爱,然而情况却更为棘手。宋吟秋如今恢复女儿身,却与他分属不同阵营,更何况他身负平叛之职,而宋吟秋身为皇女,当属前朝旧臣中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宋吟秋是如何从蜀中村庄中的幼女,先是被豫王府买去假扮成了世子,而后竟又成了大梁所谓的皇女?
太子的指示并不明晰,想来也还未能与宋吟秋交换合适的筹码。
真相或许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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