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她对他的好奇又上升了一个刻度。
好想知道……他那些不对常人开放的其他面、每一面。
“还逛吗?”和骆成舟扯了几句,严慎偏头问她。
时见微回过神,摇摇头。
骆成舟很热情,跟她说下次再来桐大,他请客。临走时还揶揄地看了眼严慎,碰了下他的肩膀,潇洒走远。
车子停在实验教学楼前的空地,时见微跟着严慎上车。
二十分钟后。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见微没急着下车。看了眼正门硕大的小区名字,想起他住在小姨家隔壁的小区,问道:“严教授,你家住在哪一栋啊?”
转过头看他,有理有据,“你都知道我家门牌号了,告诉我你家的,很公平吧。”
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严慎迎上她的视线,不答反问:“等会儿没事?”
时见微:“干嘛?”
严慎靠着椅背,姿态有几分懒散:“带你去。”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再偏头看向她,“去吗?”
他这双眼眸夹杂着许多情绪,时见微分辨不出,只觉得车窗开着,外面的风卷了进来。风吹进他的眼睛里,化成滴入泉水的墨,云雾般团团晕开。
倏地,她收回视线。
“下次吧。”
解开安全带下车,她回身关上车门,胳膊搭在车窗,俯身朝他灿然一笑,“下次一定。 ”
-
案子不断推进,嫌疑人的范围越缩越小,指向性也越来越明确。
魏语晴把龚倩倩和文淑带到总队,进行分开审讯。
时见微到市局的时候,瞥见停车场里那辆熟悉的奥迪,早起的困意瞬间散去,加快步伐进了大楼。把包放在办公室,她蹦跶着下楼。
离一楼还差四节台阶,突然听见熟悉的吵架声,堪堪止步。
“段非,你这是诈供。”
走廊里,审讯室门外,魏语晴厉声道。
“合理范围内的不是吗?”
“很伤人心你知不知道,她才多大。”
缓了一口气,魏语晴冷着脸,“你和小莫换。”
段非:“魏语晴……”
“这是命令。”
一锤定音,魏语晴扔下这句话甩头进了审讯室,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段非叉腰低头,怅然又烦闷,像是被她最后一句话敲醒了般。
大学时就是专业内经常分到一个组的搭档,他们有长达八九年的默契。工作落到市局,分在一个组,又整天被雷队摁头搭档。
习惯了,也差点忘了。
她是他的组长。
时见微一时间不知道该下还是该上。
怎么感觉和以往的斗嘴不一样,这次还挺严重的……
正犹豫,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她拿起来看,是严慎发来的消息。
-【看不看审讯】
时见微低头回。
-【你知道我上班了?】
-【小时法医从不迟到,九点上班就九点,最早八点五十九】
时见微轻蹙眉尖,这都能看出来吗?
聊天框里又弹出来一条消息。
-【雷队说的】
“……”
时见微抿唇,雷队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啊。
-【我来了,准备迎接我闪亮登场吧】
-【恭迎大驾】
看着这四个字,有种输出的情绪得到极大反馈的感觉。时见微的心头泛起丝丝喜悦,好似外面观赏树上停留的鸟雀,在枝头小幅度的来回跳跃。
下了楼,发现走廊里空空荡荡,段非已经不在这儿了。
穿过走廊,她走向审讯室。第二间审讯监控室的门是开着的,一眼就能看见严慎的侧影。
这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其他两个警员,雷修在另一间审讯监控室,那边在审文淑。
关上门,时见微安安静静地走到他身边。
被监控室里,龚倩倩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
隔着单向玻璃,她看着龚倩倩,在心里感慨。真的很漂亮,有一种清冷的破碎感。
小莫给龚倩倩递了杯热水,不小心碰到龚倩倩的手,对方瑟缩了一下。
动作微小,被时见微捕捉到。
她往严慎身边靠了点,手挡在唇边,偏头要和他说悄悄话:“龚倩倩是不是——”
严慎盯着对面,忽而俯身,侧耳靠了过来。
顷刻间,清淡好闻的白茶香味侵袭她的全部嗅觉,卷动着她周身的空气,将她包裹住。
她的唇瓣距离他的耳朵只有毫厘。
第18章 幺鸡
心神荡漾一瞬, 时见微压低声音:“刚刚小莫不小心碰到龚倩倩的手,她躲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抗拒啊。”
比如厌男、讨厌肢体接触, 或者……被骚扰过。她家又有龚勇那么一个父亲,很难不往这方面想。
“有可能。”严慎也注意到了。
龚倩倩此前每一次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样子, 同今天差别不大。双手紧握, 或者撑着膝盖, 在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手指相互之间抚摸、摩挲, 属于安慰反应。
被监控室里, 审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仿佛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挣扎,整个过程,龚倩倩的情绪一直很平稳, 准确说,是麻木。
中途, 严慎去了趟隔壁审讯监控室。
半小时后。
时见微走出监控室,觉得有些压抑, 去接待室里拿纸杯接了温水。脑海里不断盘旋着,龚倩倩声音颤抖地细数龚勇的种种劣迹, 以及对她这个亲生女儿的羞辱。
身为他的女儿, 她感到恶心、痛苦。
那些被掰开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刺眼的冷光下。
像是零下天气里的冷风,钻入时见微的骨头,划拉出风痕,生出刺痛。
严慎在隔壁监控室和雷修聊了会儿, 来到接待室,抱着胳膊靠在门口, 看着站在饮水机前、捧着纸杯、心不在焉喝水的时见微。
“时见微。”
他低沉的声音放轻,“过来。”
时见微慢吞吞地走过去。
严慎垂眼:“难受了?”
咽了咽喉,时见微老老实实地应声:“嗯。”
走廊里传来动静,她闻声立马跨了一步,越过他,探身看向走廊。
两间审讯室几乎同时打开,龚倩倩和文淑一前一后走出来。厚重的门被关上,没有开灯的走廊里,有阳光洒进来,两个人望向彼此。
“妈。”
龚倩倩的声音带着哭腔。
文淑双眼猩红,显然经历过巨大的情绪波动。此刻,眼眶里再度泛起泪,打着转,却不掉下来。她抬手整理着龚倩倩耳边凌乱的发丝,笑着看她。
这抹含泪的笑容却包含酸涩。
“幺幺,妈妈不后悔。”她颤抖着手,把龚倩倩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抚摸她的脸颊,“我们幺幺才十七岁,还有很美好的未来。”
她忍着汹涌颠覆的情绪,即便双眼猩红,声音又轻又柔,却仿佛下一瞬就会飘散在空中,“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是妈妈的错。”
龚倩倩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拼命摇着头:“你没有错,是那个狗东西的错。”
“原本就是我想杀他啊,是我。”她哭得太厉害,猛地抽了一口气,“那些东西都是我准备的,要动手的人也是我,和你没有关系。”
所有作案工具都是龚倩倩断断续续准备好的,只不过迟迟没有下手。然后在某一天,文淑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到了。过往数年累积的恨意和念头,在那一刻犹如弹簧触底反弹,于是她暗自策划着谋杀。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她的女儿动手,她要让女儿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只有龚勇死了,幺幺才有希望。
“妈……”
“幺幺,郑叔叔等会儿来接你,回去之后好好读书,靠自己有立足之地,不靠别人。要健健康康的,要开心。”
警员把文淑带走,龚倩倩蹲下身,抱头痛哭。
魏语晴站在一侧,不动声色地陪着她。
时见微收回视线,转身,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
她其实可以理解文淑和龚倩倩的动机,长期压抑和看不见希望的环境下,积累久了,产生爆发的情绪和认知失调,认为这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她可以理解的,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
“枕头下拿走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严慎走过来,拿走她手里已经喝完水、但被她抠得乱七八糟的纸杯,“文淑在焚尸的时候,甚至有一丝不舍。”
时见微靠在椅背,垂着脑袋,整个人看起来黯然失色,头顶仿佛有一朵乌云。双手垂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指甲,没有说话。
见她又刮上指甲了,严慎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过来一把带轮子的转椅,在她面前坐下,把她的左手从右手里解救出来。
敞开的腿将她圈在自己的领地,膝盖之间隔着毫厘距离,西装裤和牛仔裤的裤腿有意无意地摩擦着。
“还有一件事。”他说,“郑光没有直接作案,也算不上帮凶,但他间接帮过文淑。”
时见微这才抬头,略微错愕地看着他。
郑光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他。
严慎沉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龚倩倩长达十七年的人生里,有一个温吞软弱的母亲和一个暴躁好赌的父亲。
三天两头,隔着楼上楼下,或者仅仅是一张透光的帘子,她都能听见父亲家暴母亲、母亲哭着求饶的声音,而她只能蜷缩在二楼角落,埋头捂着耳朵,努力集中注意力背英语单词、历史事件年表。
她很厌恶父亲,偶尔也觉得母亲的性格很讨厌,偏偏她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反抗这里的一切。一直想着,再等等,等她成年了、考上大学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里。
然而,在她十七岁半的夏天,只剩下一年就要高考的夏天、就可以逃离这里的夏天,他的父亲闯入卫生间,撞见她洗澡。她费了浑身力气把他敲晕,渴求母亲申请今年的学校住宿。可不知原委的母亲觉得学校住宿费太贵,家里住得下,没必要掏这个钱。
而且,母亲辛苦挣来的钱总是被父亲抢走,拿去赌博、投资,家里留不住什么钱。
紧接着,从父亲口中听到要把她卖给债主还债,她只想逃,又被困在这里,无路可走。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在不透光的屋子里渐渐腐烂。
早年在心里埋下的恨意种子,在那一刻疯长。
于是她和以往一样两点一线,陆陆续续准备了和她这个喝烂酒的父亲绝配的死法。
偏偏某天下了晚自习,她回到家,发现抽屉里的东西都不见了,以为是被父亲发现,便安分了几天,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国庆前夕,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给她请了假,连夜带她回了老家。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暂短的逃离,对她而言都是奢侈的蜜糖。
什么也没问,回了乡下外婆家。
某天半夜,在她熟睡的时候,文淑搭上提前联系好的郑光的车,回到桐江,动了手。
文淑和郑光见过两次,尽管对方也是一个搞棋牌室、放高利贷的。但这个人,不算一个十足的坏人,偶然听说,他还搞过慈善捐款。她便鼓起勇气,向对方提出了能否在国庆的某两天接送她往返桐江的事。她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合理,国庆期间买不到车票。
郑光同意了。
只不过,郑光是在案发之后,才猜测到文淑当时找他帮忙接送的真正原因。
-
听完,时见微更难受了。她沉默着,郁结在心口盘旋。
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
“谁能想到平时那么唯唯诺诺一个人,会是杀人凶手。”
“她也是为了龚倩倩,能理解,为母则刚嘛。”
小莫走进接待室,身后跟着一个男警员。他看到椅子跟前两个人,正好和俩人视线相撞,猛地止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身后的人推了出去。
“诶不是,我喝水呢大哥!”
“上楼喝上楼喝。”
静静看着小莫和那个男警员演了一出大戏,时见微忽而蹙眉,盯着门口,没有收回视线。
严慎歪头看她:“怎么了?眉毛快拧成麻花了。”
“我不怎么喜欢‘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句话。”
她声音很轻,仿佛没有什么温度,但很坚决,“女子刚强的前提,从来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我们本身就有独立、强大、容纳万物的力量。”
严慎含笑看她,眼底有浓郁的欣赏。安静她说完,他点点头:“说得对。”
“你赞同我?”
“当然赞同。”
听见这话,时见微瞬间变得开心,不管他是迎合她,还是真的与她有思想共鸣。抬头触及到他那双盛着笑意的双眸,她抿了下唇,移开视线。
救命,他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
垂下眼眸,才发现自己和他离得很近,远远超出了安全距离。
只要她微微晃一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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