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平日里亲笔写就的文章少,贾学正无法搜集到许多,只能凭借着寥寥几字来推就老师的笔迹,但百密一疏,虽能模仿字形,但不知老师避讳的习惯。怎么样,学正,我说得对不对?”宋知意说完,看向贾懿,他的身形似乎在颤抖,眼珠朝房梁的方向瞟着,见宋知意看了过来,立马撤回了目光,看着地面道:“对…这是我写的。”
贾懿此话一出,堂中的目光俱是朝他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这篇手稿的内容也是我一人写的,写出后我按照李博士的笔记誊抄了一遍,交送给了印书坊。”
大理寺卿警告道:“贾懿,这里是三司会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当做供词记录下来,想清楚再说。”
“这就是我写的,我认罪”贾懿的语气似乎有些急切,解释道:“李博士并未刻意隐瞒自己是山居先生之事,所以再某次白祭酒醉酒后,我从他口中得知了他的另一重身份。他才学惊人,受众学子仰慕。而我不甘心就这样在国子监当一个小小学正,便仿照李博士的风格写出了这本《临文杂谈》。且我心中感佩晋王殿下,所以便利用此机会鼓动了举子起事。”
贾懿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罪行,他的认罪来的太过爽快,也太过诡异。宋知意抬头朝房梁看去,那里却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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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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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从三司会审出来后,仍觉得有些不踏实,明明脚下踩着的坚硬的青石板砖,但他心还是悬着,并未真正安定下来。在贾懿承认自己的罪状后,三位长官又问了关于此案的许多细节,贾懿也都一一说了,基本能认定这一切都是贾懿在背后谋划。据他自己说他一直不甘心当一名小小学正,想追随二皇子晋王,便想以此为投名状,可没想到将事情办砸了,还连累了晋王被陛下所责罚。
而贾懿坚称选择栽赃宋知意是因为他恰巧是李祯唯一的学生,他本想将师生两个一起送进大牢,自己逃之夭夭,却被宋知意识破了他的计划。
贾懿三司会审后便被押入刑部大牢,待刑部尚书将此案会审结果禀明再做处罚。而宋知意已经自证无罪,被放还归家。但不知为何,宋知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江守徽见宋知意敛眉沉思,道:“三表哥,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担心的事?”
“只是觉得贾懿承认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太多了,其实我当时还准备了许多其他的说辞来应对他,可他连辩驳一下都没有,就认罪了。”宋知意的隐忧在于当时贾懿看向房梁的那一瞬,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贾懿的眼中带着惊恐和错愕。他直觉贾懿的认罪和这一眼脱不开关系。
江守徽安慰道:“三表哥别担心,他已伏罪,三位长官也给这案子敲下了定论,此事与你便无关系了。”
“也是,”宋知意终于露出一个笑来,道:“还没问你呢,你是如何说服吉祥书坊的老板来的?”
“这个简单。表哥你先前告诉我他那里有手稿,我便去找他,他一开始还死活不肯承认。后来我蹲守了几日,发现这田老板除了盗印这《临文散谈》,还盗印了其他书,而这些书的原稿,都是他的姐姐,也就是陈老板之妻,偷偷帮他拿来的。有了这个把柄,再去找他,他便一口答应来作证了。”江守徽说完,低下头,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长长的,浓密的睫毛盖住一半那上挑的眼,两颊边还挂上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与方才在堂上冷静递上证据的清冷少年截然不同,变得温和柔软。宋知意看着他脸上的酒窝,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对了,三表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如何知道吉祥书坊那有《临文散谈》的手稿的?”江守徽问完,再抬眼,就正好对上宋知意的一双正看着他眼睛。澄明的四目在空中相接一瞬,就仿佛触电了一般,又如同忽然间被一片柔软的鹅毛拂上,两人都飞速将眼睛瞥往另一边,错开了目光。
宋知意清清嗓子,摸了下鼻子,有些干巴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江守徽磕巴了下,道:“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手稿在吉祥书坊的。”
宋知意想了想,解释道:“这个啊,之前不是和你一起买了那本《临文漫谈》后,我便想去找着山居先生出的第一本书,便找到了这吉祥书坊。只是这吉祥书坊的‘临文’系列都改名换姓,不用心找还真找不到。”
“那日我偶然发现那里《漫谈》和《杂谈》都有售卖,只是不知为何,这《漫谈》中比我买的正版书籍还多上好些内容。那时我只以为这是市面上流行的粗制滥造的盗印麻沙本,便没放在心上。可那日读了老师的手稿才发现,这我以为的‘麻沙本’只是把老师写的内容原原本本的印出来了,而我买的正版书籍上是经过删减精炼之后的。所以我猜测,老师的手稿可能在陈老板交还与他之前,很可能会在吉祥书坊先走一趟。”
宋知意那日早上看到老师的手稿就颇有熟悉之感,只是后来的事情接二连三,叫他没空去想这些细微之处的事。直到那日去了瑞王府,他终于能有一个安静思考的地方,这才想起了这吉祥书坊看到的所谓“麻沙本”,可能涉及手稿之时。宋知意推测刑部当时并未找到书本手稿,不然也不会一直将老师关在大牢里听候发落。且《临文散谈》正刊印没多久,他便想着吉祥书坊可能是有手稿的。于是第二日早上见到江守徽,宋知意便将此事告知于他,并拜托他悄悄将手稿寻来。
江守徽道:“原来如此,三表哥在危难之中还能如此冷静的分析状况,真是令人佩服。”
宋知意笑道:“哪里哪里,你可别捧杀我,我这不过是情势所迫,急中生智罢了。倒是你,今日会审中在关键时刻出现替我撑腰,若不是你及时,我怕是得继续和那贾学正打擂台呢。这几日辛苦守徽表弟了。”
“三哥!”宋楚兰带着一帷帽匆匆从一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宋知意和江守徽二人并行走来,二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向没事的样子。她提裙疾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宋知意,带着哭腔道:“三哥,你可算出来了,我,我还以为你要被一直关在刑部大牢了。”
“你瞧,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吗?你三哥我哪次不是逢凶化吉了,别担心,别担心。”宋知意安慰,因为隔着幕篱,只能故意用力摸了摸宋楚兰毛茸茸的发髻。
果然,宋楚兰惊呼一声,道:“三哥你干嘛呢?”松了在宋知意身上的手去扶头上的发髻,在幕篱下不满地看了一眼弄乱她发型的罪魁祸首,伸手恼怒地轻轻推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江守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兄妹二人打闹,宋知意注意到他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
回府的马车上,宋楚兰一路都跟宋知意絮絮叨叨着府中这几日发生的事,老爷每晚在书房里待到很晚才出来,头发都白了好些,而太太那呢,则由他暂时代替了宋知理的祈福位,周姨娘更是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倒是宋知远,很相信他这个三弟,吃饭睡觉都不耽误,笃定宋知意能够平安脱身。
宋知意听了,感叹道:“二哥是做大事的人。”
宋楚兰笑答:“府中给你备下了洗尘宴你,那你一会儿可得好好夸夸二哥。”
……
喧闹的宴会过后,宋知意总算感受到一点获得自由的真实之感。只是他心中仍挂记这今日会审堂上发生的那个转折,于是回了房间后,他打开了贾懿身上信号源的录音,从今天上午他醒来后开始播放。
“老师平日里亲笔写就的文章少,贾学正无法搜集到许多,只能凭借着寥寥几字来推就老师的笔迹,但百密一疏,虽能模仿字形,但不知老师避讳的习惯。怎么样,学正,我说得对不对?”这段话是宋知意自己说的,也正是这句话后,他发现了贾懿的表情的不对。只怪他当时急于向三位长官解释证明自己的发现,没有发现贾懿那的异状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想,应该是有人以某种方式给贾懿传达了什么信息,才致使他的态度发生转变。只是当时会审堂中就仅有三位长官,待命的衙差,以及被审人了。会是他们中间的人吗?可贾懿那时盯着房梁,难道说,还有场外的人存在?
宋知意将这段话反复听了好几遍,终于,在五次听时,他发现他在说“百密一疏”这四字时,听到了两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叩击声,似乎是从房顶上传来的。宋知意马上又将此处反复听,发现贾懿对这声音好像很是敏感,因为信号源是安装在贾懿身上的缘故,宋知意对他的一些小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在听到这叩击声后立马吸了口气,凝滞在胸口,直到宋知意那段话说完,他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则印证了宋知意的猜测,贾懿有同伙,或者说是他背后有一个主使,而他则不过是一个被舍弃的卒子。
可三司会审堂不论里外都有衙差看守,若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敲响房顶,那就不单单只是一个身手好可以概括得了的。这样高超的身手,宋知意知道的除了段苍,那就是秦王府曾经在段茫手下逃脱的那位了。难道此事又是秦王和那个内侍所为?可这几日傅元霜的信号源宋知意也有在听,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好在方才在饭桌上他请求宋恒托人多多留意贾懿在大牢里的情况,在加上他这还有信号源能监听贾懿的情况,再获取一些信息应该不成问题。
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愿,三司会审结束,贾懿被判了秋后问斩,可这判决不过出来十几天后,贾懿就被人发现横死在刑部大牢中。一时间,宋知意也再找不到关于此事的其他线索,但他心中却越发认定一定有一个幕后黑手的存在。
……
贾懿之死也算为此事彻底划上一个句号,宋知意并未在此多停留,很快就重新投入到了学习中,因为距离下一次的秋闱,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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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今天回看之前写的章节,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临文杂谈》和《临文散谈》这两本书写串了,现已全部修正。《临文杂谈》是李祯的第一本随笔,《临文散谈》是举子起事案的缘由。欢迎大家捉虫~
第81章 秋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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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的春秋闱与前朝不同,是两年一次,有时逢恩科,一年一次也是有的。国子监中和宋知意同批的贡生大都打算参加这次秋闱,毕竟他们也在国子监修读一年多了,就算此次不能一次中举,也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而宋知意也在其列。宋知远和江守徽也是做此打算。兄弟三人都专心科举,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宋知意有时一月才从国子监匆匆回来一次,江守徽也是再次搬到府学住下备考。
国子监里和宋知意同窗的贡生本就是各府选出的俊秀良才,实力都是不差的,准备起秋闱来也更为认真。宋知意身处这种紧张的环境中,自是不敢懈怠。他除了每日自己写文章让李祯批阅外,还会去向国子监内的举人取经,借他们的文章来研读。
因为参加秋闱考取举人后便有了做官资格,这也是科举中最为艰巨的一关,每省几千上万的考生最后能中举的不过堪堪数十名,举人名额最多的南北直隶也不过一百人。是以想要在秋闱中考取功名,不精益求精是不行的。李祯也告诫宋知意文章要 “命意” 深入,高人一着;“立局” 要巧妙,出人意外;“造句” 要精卓,字字珠玑。[1]
李祯早年在外游历,能为宋知意讲解各地的风土民情,治理方要,而宋恒在朝为官多年,也能将其见闻说给宋知意,分析当今局势,这些都令宋知意的文章大有长进。李祯每每批改宋知意的文章,心中都惊叹他进步神速,但嘴上仍督促他继续钻研。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秋闱很快就到了。秋闱一共有三场,八月初九为第一场,试以四书文三篇,诗一首,经义四首,初场的三道四书题每道都要写两百字以上,四道经义题则需要写三百字以上。十二日为第二场,试以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议论文要求三百字以上。十五日为第三场,试以五道时务策,即结合经学理论对现下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这三场考试都需考试前一日进场,再后一日离场。[2]
八月初八寅时,天还未亮,宋家三个小子便带着书篓和食篮奔赴考场。贡院外,已经有不少赶考的学子到了,熙熙攘攘地挤在贡院的阶梯下,从满头青丝者到头发花白者皆可在其间看到。而在贡院门口,则排下来一条长长的队伍,衙差们在首端,举着火把,一一检查考生的随身物品,确认无夹带作弊后才将人放行。
“你们两紧张吗?”三人下马车后见到这样的场景,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宋知远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宋知意瞧宋知远一脸紧绷地这么问,便知他是他们三人中最为忐忑的。宋知远在院试和府试上都考得不如他两个兄弟,本想进府学也没有成功,为这回秋闱,他准备了许久,也很是刻苦,家中的下人都说二爷房中的灯每日都是最晚才熄的,有时甚至三更还亮着。宋知远这回下了苦功夫,这次秋闱肯定想打个翻身仗。
“我其实也是紧张的,”宋知意说完顿了顿,随即一笑,道:“不过某位大家说过,适度的紧张也是有助于保持清醒的,不论是写文章还是其他事,效果都能更上一层楼。”
宋知远眼睛一亮,表情松懈了些,道:“哦?竟还有这种说法?不知是那位大家说的?”
“嗯,这个嘛……”宋知意故作深沉装,摇头晃脑道:“也是一位姓宋的大家,顺天府宛平县人氏,年方十七,名唤知意……”宋知意说到这儿,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知远也是又气又好笑,推了宋知意一把,假恼道:“你小子,惯会装模作样。”
江守徽在旁看着,也挂着淡淡地笑,道:“三表哥就是爱贫。”
宋知意这么一打岔,宋知远方才的紧张也缓和了不少。三人互相打气后便去排队检查,分别去了自己的号房。宋知意找到自己的号房后,先是拿出抹布来将坐卧处与写字处擦了擦,这贡院一年用不上几次,虽考前有人会打扫,但还是有一层灰未擦干净。接着,他又挂上油布为帘,这几日皆是阴雨,油布能遮风雨。最后,再把考试要用的文房四宝在桌上摆好。宋知意做完这些,天也大亮了。他一边磨墨,一边等着考试开始。很快,贡院落了锁,锣鼓被敲响,考试正式开始。题板也开始贡院的各个箱子中巡游起来。
最先来的是三道四书题,其一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其二为“臣弑其君可乎”,其三为“下袭水”。
第一道题出自《论语·颜渊篇》: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3]
大意是鲁哀公问有若说:“遭了饥荒,国家用度困难,怎么办?”有若回答说:“为什么不实行彻法,只抽十分之一的田税呢?”哀公又问:“现在抽十分之二,我还不够,怎么能实行彻法呢?”有若说:“如果百姓的用度够,您怎么会不够呢?如果百姓的用度不够,您怎么又会够呢?”
这其实是反映了儒家的经济思想,即“富民”思想。鲁国公认为即使抽取十分之二的田税,国家的财政依旧十分紧张,而有若则提出了鲁国财政紧张的根源——百姓不富足。如果百姓富足,国家的又用度怎么会不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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