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姬澄明时,认出他就是死而复生的陆霁时,她的信念也曾有过动摇。
他没死,那么和他远走他乡,远离所有的是非,她还有机会回头,得到她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然而,面对昔日的恋人,她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情爱,依旧选择了她认准的道。
大道无情。
她认准的这条道,无比孤寂,注定没有回头路,但她自信,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能走下去。
她自信,自己不会被情爱蒙蔽了本心。
这一点,她继承了她父亲沈承影的冷静自持,也继承了他父亲最得意的剑法,落霞孤鹜。
她将此剑法练到了极致,哪怕是面对颜巽离,她也能够一招制敌。
她放弃了近在迟尺的自由,放弃了触手可及的未来,放弃了她曾经幻想过的人生,她付出了所有一切,只为完成她心中的道。
可为什么,最后时刻,她刺向颜巽离心脏的剑锋,却偏了一寸。
虽只是一寸,却避开了要害。
若她当真道心坚定,为何将青萍剑刺进他的胸膛,看到他的眼神,她的心,为何会那么痛——
这才恍然大悟。
呵,满口大义,原来到头来,她只是个,自己骗了自己、彻头彻尾的傻瓜罢了。
三叔,一切都结束了。
是她自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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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交代了李湘君的结局。
说起来,一开始,让她冒充蕖香,只是突发奇想。后来,用了很多笔墨,来写她,其实是作为女主的对照组,女儿河中,随波逐流的人。
我写了她的结局,才惊觉,她最后是仍然是“桃代李僵”,不过却为女主而死。
上官太后的结局,写的比较隐晦,她和五姥姥其实才是真正的布局者,但具体更多的细节,可能会放在番外里写(如果有的话……
上官太后相较于沈红蕖,正如颜巽离相较于陆霁,其实也可以认为她们是对照组,不同年龄段的对照组。
舞姬“隐娘”、青鸾舞镜,其实是在致敬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也暗和了女主的命运。
关于沈红蕖的结局,马上就揭晓了。
第133章 桃花雪,生死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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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在人濒死前,这一生的记忆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迅速闪过,以及你终究会明白,谁是你最爱的人。
当沈红蕖的那一剑刺进心脏时,颜巽离终于看清楚了——
呵,最终,竟是如此。
……
“儿啊,娘的命好苦,这辈子只能指望你了。”
“你一定给娘要争气。”
他早已忘记娘的模样了,唯独对这句话刻骨铭心。
这句话,犹如挣脱不掉梦魇,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头。
他尚在襁褓之中,爹就战死了。家中无男丁,娘拉扯着年幼的他,只能靠苍梧颜氏的救济,在西廊下租赁了一间破房子,勉强过活。
记忆中,家里总是会发出“滴答滴答”和“呜呜咽咽”的声音。
滴答滴答,那是下雨天房顶漏水,雨水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
呜呜咽咽,则是娘每日在夜里悲伤的啜泣声。
“儿啊,你一定要给娘争气。”
娘坐在潮湿阴暗的家中,一双哭瞎了的眼睛,如两个黑洞般无神地瞪着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就如同着了魔。
如今想来,这一句竟不是呓语,竟是一句诅咒,如影相伴,跟随了他一生。
原先,娘靠着给贵人们做些针織,赚些微薄之资,后来,娘的眼睛哭瞎了,家中断了生计,只能靠着苍梧颜氏接济过活。
三百年前,苍梧颜氏的老祖宗颜齐本是一个打铁的铁匠,因跟着本朝太祖打江山,屡战屡胜,创下不世之功,被封为秦国公。从此,合族上下,便以军功论之。最高一等,便是打胜仗的常胜将军。最低一等的,便是打败仗的败兵。
最让族人瞧不起的,却是逃兵。
苍梧颜氏很大,绵延三百年,合族上下有近万人,它大的就像一棵旁支错杂、遮天蔽日的巨树,根部却生满了虫蛀。
幼时的他,如蝼蚁般卑微,靠着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苟延残喘着。
每旬的初五,是族中发放救济的日子,也是他每个月最胆战心惊、最为耻辱的日子。
“唷,你们瞧,西廊下的小叫花子又来要饭来了。”一个名为颜盛的胖子,瞧见他来了,拍手大笑道。
苍梧颜氏人口众多,族中最不缺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无事生非的纨绔子弟,他们总是以欺负弱者为乐。
最弱的,便是他,颜巽离。
每日饥一顿饱一顿,他面黄肌瘦,虽已近十岁,却如七八岁孩童一般矮小,就如脑袋大、身子小的豆芽菜。
听见这帮人的嘲讽,他忍耐着,不予理会。
年幼的他早早就明白,无父兄庇护,他便是任人欺辱的可怜虫。
他这幅冷淡的模样,反倒激起了那帮人的怒火。颜盛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怀中的米袋抢过来,朝天一扬,怒声骂道:“呸!你爹是逃兵,半路被我爹抓到后,军法处置,二十棍大棒活活打死了,你一个逃兵生的儿子,也配吃我们苍梧颜氏的米!”
那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是他和娘一个月的口粮。
“噌”的一声,他心中的无名之火熊熊燃起,一头撞向了为首的颜盛,扑倒在地狠狠扭打,嘴里叫嚷着:“你放屁!我爹是战死的!我爹不是逃兵!”
他宁愿饿肚子,也绝不会承认他爹是逃兵。
他一拳一拳地砸在那个胖子身上,毫无章法,发泄着一腔愤怒,不甘,还有掩藏在心底的深深的恐惧。
不可能,不可能!
他爹是战死的,绝不是逃兵!
对吧……?
……
那一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打人的快乐。随即,也体会到挨打的痛苦。
彼时的他,完全不是那帮大孩子的对手,很快,他就被围攻了,揍得鼻青脸肿,幸而有大人前来,阻止了这场闹剧。
他人虽弱小,下手却极狠,带着不要命的狠劲,他第一次在胖子眼中,看到了胆怯。
那是对强者的恐惧。
胖子颜盛很快就反击。
那是在族长太爷爷八十大寿的筵席上,合族上下都来祝寿,不乏外面来的贵客,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后花园中,颜盛趁着无人注意之际,领着十来个大孩子,围攻颜巽离一个。
一人一拳,十人便是十拳。
一人一脚,十人便是十脚。
就当颜巽离以为自己差点就要被打死时,上官晴滟出现了,冲到前面。
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说道:“你们十个打一个,真是不要脸!只有我在,再不许你们再打他一下。”
这是他和晴滟最初的相见,是他们二人的共同记忆。
但她不知道的是,被护在身后的他,忽然间掉了眼泪。
他被那帮人揍死,也不会掉一滴泪。
听到她这句话,心中一酸,却落了泪。
胖子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搅和了好事,气疯了,推搡着要把颜巽离推下了屋顶。
那屋顶很高,若他掉下去,不死也会断条腿。
最紧要关头,上官晴滟拉住了他的手,救了他一命。
他整个身子都掉在空中,害怕极了,哀求道:“你别放手!”
她冲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放心,我绝对都不会放手!”
……
十五年后,她到底还是放了手。
没有人能理解他心中的痛苦。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瞬间,信仰如雪山般崩塌了。
他的人生,只剩下一片谎言。
他知道,他不该怨她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老皇帝已经瞧上了她,要纳她为妃,若她坚持要和他在一起,那自己无异于成为了老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彼时,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她为了保全他,才会离开他。
因为她知道,若当时自己得知了实情,定会拼了一切,护她周全。这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前程,还有那一句“为娘争口气”。
她知道,只有当她说,她爱上了别人,才能让自己彻底死心。
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一直坚信,她对自己还是有情的。
他的内心,甚至期盼过沈承影战死,如此这般,他和她还有机会,再续前缘。
直到最后一刻,得知他们夫妻双双跳下燕州城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卑鄙,荒唐。
可笑,太可笑了!
他大醉一场,对着镜子骂道:“你个蠢货!她早就把自己给忘了!她和沈承影,才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妇!”
“你又算得了什么!”
他冒着惹怒京兆上官氏,执意让沈红蕖当他的皇后,便是从此而来的执念。
他也曾怀疑过沈红蕖,太过巧合的相遇,来历不明的出身,以及她晦暗不明的过去,此番种种,都该让自己远离她。
但他做不到。
她那双眼睛,和她母亲极为相似,澄净如秋水,宛若一面镜子。
在这面镜子当中,倒映出那个荒唐可笑、可怜虫一般的自己。
不是老天垂怜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而是他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
当他第一次和沈承影过招时,心头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有预感,他一定会死在这个男人的剑下。
沈承影的剑法,太冷,太凌厉,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招制敌。又太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逃避不掉。
若沈有心,可取天下。
沈承影仰天大笑,“我若取了天下,然后呢?”
他一时语顿,他从未想过然后之事。
沈承影冷笑一声,“最有权力的人,往往是最可怜的人。他们会众叛亲离,只剩下谎言,背叛,和敌人。”
“我只愿当一只闲云野鹤,了却此生。”
听沈承影如此说,他的心中,竟然有一丝窃喜。至少,自己不用面对沈承影这个可怕的对手。
……
沈承影说对了。
二十年过去,他不再是苍梧颜氏任人欺辱的庶子,也不再是逃兵的儿子,此时的他,是万众敬仰、大权在握的摄皇帝。
他娘生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死去十年后,却极尽哀荣。
“儿啊,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然后呢?
他站在权力的巅峰,成为最有权势的人,回首望去,围绕他四周的,只有谎言,背叛,和敌人。
他也曾厌倦这一切,想要停下来,可一旦停下来,他的性命就朝不保夕。
就如同那年,他被胖子从屋顶推下,身子掉在半空中的那种恐惧。
只是这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拉他一把。
权力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可以让人败落,可以让人发迹。
他站在权力巅峰,唯有紧紧握住权力,才能保全自己。
“儿啊,你要争气。”
“只有这样,旁人才不会欺负咱们娘俩儿。”
他娘早死了,可这一句话,却深深刻在了他的骨血之中。
唯有前行,唯有前行。
解决掉眼前的敌人——
只会出现更多的敌人。
哪怕他已经到了饮鸩止渴的地步,他也不得不,继、续、前、行。
……
……
这场肆虐的风雪,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停了。
月光照耀在雪地之上,一片冰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沈红蕖依旧是那日舞姬的打扮,一袭红衣,手脚戴着镣铐,站在雪地之中,凄美,破碎,像是一只哀鸣的鸾鸟。
“为什么?”
他从昏迷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质问她。
这一切,是为什么?!
沈红蕖抬起头,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他,“七月七,虾子巷,我要为你杀掉的人报仇。”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审视她,不是以上官晴滟的女儿去看待她,而是以“沈红蕖”去对待她。
此前,他从未真正正视过她。
无数个夜晚,他在她的身上,不断地索求,确认,他占有过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
终究,从未占据过她的心。
“那你为什么又不杀了我?”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
她若要杀死自己报仇,为何剑锋还会偏了一寸?
直到此刻,他仍然心存希冀。
她却不说话了,闭上眼睛,枯槁如同朽木,“我失手了,你杀了我吧。”
最后一道光,灭了。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愤怒之火,“你背叛了我!”
他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她的背叛。
他该一剑杀死了她。
跟随他多年的宵练剑,发出阵阵龙吟之声,他紧紧握住宵练剑,将剑锋指向了她。
她很脆弱,只需一剑,便能解决了她的性命。
她紧闭双眼,引颈就戮,嘴角留下鲜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他瞳孔急遽一缩,是香返丹。
她服用了香返丹!
香返丹,致使香魂返故乡,那是巫觋族的秘药,服之,不出三刻,气立绝。
她再也支撑不住,心胸激荡,喷了一口鲜血,随即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落红成霰,一身红衣的她,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映上那星星点点的鲜血,犹如春日枝头的桃花,比着枝头,格外分明。
恩恩怨怨,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如麻、再也解不开的红线。
“我该杀了你。”
他手握着宵练剑,如同呓语般,低声呢喃着,他的言语,已是说不尽的凄凉,似走投无路的英雄。
他本该杀死她,杀死这个背叛他的女人。
如此这般,他便如同从前一样,不再有弱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本该如此……他本该如此……
他手握着宵练剑,失神落魄,踉跄地离开了。
离去前,他看了她最后一眼,忽然想起来那个传说。
有人说,人濒死前,这一生的记忆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迅速闪过,以及你终究会明白,谁是最爱你的人。
他昏迷之际,看到最后的画面,终于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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