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林疏玉变卖了所有的醉杏楼,在江南一带筹借粮食,快马运来。
穆克胜爽朗大笑道:“林公子,你才是舍利取义的忠义之辈。我替燕州城所有军民百姓,应当好好谢你。”
当下立刻吩咐人设宴,他要亲自为林疏玉接风洗尘。
忽然,他转过身来,眼中精光一闪,盯着跟随林疏玉而来、戴着兜帽的神秘人,“敢问林公子,这位是何人?”
许义山和夔文龙也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位身着兜帽、一身黑袍、拄着一根竹杖的神秘人,颇为不解。他们和林疏玉相交,从未见过她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
只见这位神秘人放下了兜帽,露出面容,在场之人,不由得为之颜色大变。
许义山面色大变,脱口而出:“你不是沈红——”
话到一半,忽然又咽了下去。
看着面前之人,穆克胜也眉头紧锁,他曾到京城复旨,得颜巽离召见,曾远远地瞥见过这女子一面,印象极为深刻。
传言中,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京城中口耳相传,说北金太子攻打燕州,是因为求娶她不成,才恼羞成怒。他当然不信这些鬼话,但实在想不出,此时此刻,她为何突然出现在燕州城。
这一切实在诡异。
只见那位神秘人摘下了兜帽,面色苍白,衣着简朴,即便如此,仍不掩倾国之色。
她那双澄净如秋水的秀目,一一扫过堂中之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穆克胜上。
她缓缓说道,“我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沈芸。”
众人脸色更是惊异。
这比得知镇国郡主沈红蕖并未身死,更要吃惊。
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以身殉国,可从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一个女儿?!
况且还是她?!
唯有穆克胜神色严肃,上前一步,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厉声呵道:“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芸拿起手中拄着的竹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竹杖刺向了穆克胜。
众人大惊失色,这位女子,看起来弱不经风,怎地有如此高超的技艺,竟能欺身上前,将竹杖刺向穆克胜?!
要知道,穆克胜也是使剑的高手!
况且身经百战,一般宵小,怎能得手。
若此女手中使的不是竹杖,而是一把利剑,穆将军的性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说我是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女儿,沈芸。”
“穆将军,你不信吗?”
沈芸收回手中的竹杖,淡淡说道。
穆克胜眼神中闪过惊异,长吸一口气,不会错,不会错!
这是沈承影将军的最得意剑法,落霞孤鹜!
他神情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犹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上官三娘子,她和沈夫人,当真是相像……
当年,他是沈将军最信赖之人,曾暗中将上官三娘子怀孕之事告知与他。二十年前,沈将军和夫人曾临终嘱托,若能他平安活下来,便去金陵寻找女儿沈芸,将这燕州所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于她,并将家传剑法“落霞孤鹜”传之于她。
这件事极为机密,知晓沈将军夫妇留有一女的消息,仅为极少数的人知道,且都战死在燕州,如今,知晓这一事的,唯有自己而已。
只可惜,平定北境后,他南下去寻找沈芸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只寻到了护送柳嬷嬷南下将士的骸骨,料定他们在路上遭到了毒手,以至于英雄无后。落霞孤鹜,这一剑法他虽见过沈将军使过多次,但始终参透不了,也就抛之脑后了。
他为此自责过很久,竟没想到,今时今日,就在燕州城,他竟然遇到了会使落霞孤鹜、自称沈芸的女子!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眼中大有怜惜之色,“我信你。”
继而他话锋一转,眼神一凛,“不过,你为何会回到燕州?”
天已昏沉,月冷千山。
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绝美的芙蓉面上,秀目含着一泓泪水,好似北境神山上至纯至洁的天池水。
“这是我爹娘死守的城,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她虽柔弱,说出的字句,却有千斤之重。
一刹那,穆克胜微微出神,他似乎看到了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并肩立在燕州城头上,视死如归。
胸中疑虑尽解,他开怀大笑。
继承沈将军遗志之人,不只他一个。
将门有后,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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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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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城外三十里,北金国驻军大营。
“废物,废物,一群废物!”完颜胜在大帐中大吼大叫,他恼怒万分,小小的一个燕州,不过只有一万守城士兵,却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以十万大军围城,却还是攻不下。
燕州虽只是一座孤城,却是有如天堑一般,横亘在眼前,无论他发动了几次攻城之战,都被一一化解,固若金汤。完颜胜自以为颜巽离南下之后,再无敌手,谁知又碰到一个穆克胜,竟大有当年沈承影的风范,让他头疼不已。
此次攻打燕州,他本是胜券在握,哪料如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颇为烦躁。
“太子殿下,皇上已经连下七道金牌,召太子殿下班师回朝,既然这燕州久攻不下,不如就此作罢,待到今年秋季,兵强马壮之际,再行进攻,也不迟,皇帝的疑心也——”北金左将军进谏道。
那位左将军话还未说完,只听金鸣一声,血溅三尺,一颗人头落下,那双眼睛目眦尽裂,犹自不相信。
大帐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吱声。
“阵前扰乱军心者,杀无赦。”完颜胜眼中戾气一闪,擦着犹自滴着鲜血的宝剑,冷酷无情地说道。
“属下明白。”
大帐中所有人都下跪,对着完颜胜俯首称臣,不敢有任何异议。
“输赢胜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清楚,你们该听谁的话。”完颜胜如毒蛇一般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高高在上地说道。
“是,属下明白!”众人心头皆是一凛,生怕再触了这位喜怒无常太子的霉头。
直到听到完颜胜的脚步逐渐远去,众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但心中疑虑并未消除,完颜太子率十万大军远征,但听闻朝中,皇上似乎对太子殿下的专断独行颇为不满,储君一位,似乎另有人选……
……
当众杀掉一位将军立威,完颜胜怒火未消,面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他步入了一个大帐之中,这里喂养着他心爱的坐骑,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的宝马“飞云骓”。
不过,他此次前来,并非是看马,而是看“人”。
只见在马槽之旁,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铁笼子,铁笼子里,一个人锦衣华服,容貌秀丽,仔细看去,这人竟是玉姬公主?!
听到脚步声渐近,抬头望去,竟是完颜胜,玉姬公主立刻大声骂道:“完颜胜,你个不讲信用的畜生!你放我出去!”
“我是轩辕宗室最尊贵的长公主,你竟敢下了迷药,强掳走我,将我关在铁笼子里!你放肆!”
为何玉姬公主在此,却要从十天前说起。
颜巽离带着小皇帝等一班皇亲贵族南下之际,玉姬公主并未跟随。原来,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在民间暗中寻觅了一位八岁孩童,假称他是先帝玄孙,要趁天下大乱之际,立他为帝,实则自己垂帘听政,把控朝政。
哪怕将来北金国占领了京城,她大可效忠于北金国,想来北金国也需要她这么一位宗室长公主作为旗帜,稳定人心。
玉姬公主千算万算,却遗漏了一点,她与之打交道的北金太子完颜胜,是个虎狼之辈,他并不需要和玉姬公主做“交易”,他要的是狩猎!
是赢家全吃,一山容不得二虎的狩猎!
天下第一美人沈红蕖没有弄到手,完颜胜将目光盯上了玉姬公主。他买通了玉姬公主的枕边人刘玉郎,令他在玉姬公主的饮食中下迷药,又偷偷将她运出城,一路上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这位妖艳如桃花、高贵无比的玉姬长公主,送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完颜胜很得意地嘻嘻笑道,“对,不错!我就是豺狼虎豹。你们汉人,难道不知道,草原上的豺狼,是最狡猾的吗?”
见他走近,脸上露出邪笑,玉姬公主此时害怕了起来,缩成一团,焦灼不安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你问我干什么?当然是‘干’你!”
完颜胜哈哈大笑,拽住玉姬公主的脑袋,狠狠地往铁栏杆上一撞,玉姬公主撞得头昏眼花,瑟瑟发抖,不断求饶道:“太子殿下,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是轩辕宗室长公主,我知道很多秘密,能帮你做很多事,只要你留我一条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此时的玉姬公主,毫无半点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只是不断哀求着,求完颜胜放过自己。
“哦?做什么都行?”完颜胜露出一丝邪笑,拽着玉姬公主的头发,拉扯在自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你府上豢养了不少男宠,你该不会忘记了,该如何伺候男人了吧?”
玉姬公主一呆,随即眼睛里流出泪水,极尽谄媚之事。
事后,完颜胜食饱餍足,走出大帐,心情大好,他吩咐手下道:“去把她扔进行伍中,好好犒劳将士们。”
跟在完颜胜身后的士兵们听到,兴奋的搓搓手,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大帐之中。
……
朝中情况有变,完颜胜不准备再和穆克胜耗下去,而是选择速战速决。
这一日,雪后初霁,天刚破晓,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完颜胜亲率北金国大军来攻。穆克胜站在城头,督率兵马,守御四门。
登城望去,见敌人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众人心头皆涌上一个念头,决战就在今日。
穆克胜从十六岁参军起,如今已有二十年,每一日都在思索克制北金之法,熟知他们的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居高临下,一一破解。
直战到日落西山,金军已损折了三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汉军也损失了有将近一千人马,但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奋起执戈守城,便妇孺老弱,也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动天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场鏖战,竟然持续了三天三夜。
尽管燕州城占据了地利人和,但完颜胜以十万大军的绝对数量压制,为了攻破了燕州城,他采取了车轮战,其意图就是要拖垮燕州将士,但面对着如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永远都杀不尽的敌军,无论是谁,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
若没有奇迹,燕州城必破无疑。
这片阴云,笼罩在燕州城所有人的头上。
这次还会有从天而降的战神,拯救燕州城吗?
攻城第四日的夜晚,金兵的攻势稍减,只见金兵在燕州城前搭起一个高台,完颜胜站在高台之上,中气十足地喊道。
“你们的秦王颜巽离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来拯救你们了!”
“你们的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你们守着这一座孤城,又有何用!”
“穆将军,你听好了,若你此时投降,本王可保证你们全城人军民的性命,并封你为平安王,享尽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若过了今夜,你再不投降,等本王攻破了燕州城,定要血洗燕州城,别说你们城里的妇女幼童,就连城里一只狗,本王绝不会让它活着!”
“穆克胜,全城人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燕州城的军民百姓,听到如此蛊惑人心的这一番话,不少人的意志为之动摇。
这个北金太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今秦王颜巽离已死,国家大乱,皇帝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们豁出性命,死守着这座城,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
“燕州城永不投降!”
穆克胜手持宝剑,站在城楼之上,浩然正气地呐喊道:“你们北金国乃是言而无信的豺狼虎豹,若是信了你们的鬼话,那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傻子!二十年前,你们北金畜生屠杀了多少燕州人。我若是投降,对不住二十年前死去的英灵们!”
穆将军的这番话,如当头一棒,让那些被完颜胜话语所迷惑的人,幡然醒悟。
没错,穆将军说得对,北金人都是不讲信用、不通情理的豺狼虎豹,谁要是信了他们的话,才会被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穆克胜说完那一番话,当即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朝着完颜胜射去,虽早有北金兵高举盾牌,将完颜胜护在中央,但这三箭威力极大,箭矢竟然穿透了盾牌,金兵骇然。
诱降不成,完颜胜气恼非常,他原本以为,颜巽离死了,这世间他再无对手,没想到这小小的燕州城,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位武功、兵法、心性都一流的大将。
难道,这汉人的气运,还没到头吗?
这股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目中无人地放声大笑,他是要成就霸业,问鼎中原的天下共主,岂会被一个小小的燕州城困住脚步?
当即下令,继续攻城!
他不信,十万大军,就攻不下一座城池!
……
虽穆将军以三箭逼退了完颜胜的诱降之计,但仍然改不了一个事实,那便是守城的将士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士气十分低落。
就连许义山、夔文龙等有识之士,此时心中也是颇为沮丧,虽然他们明知道那些话是完颜胜的攻心之计,但他所说的,恐怕是事实。
当世唯一能克制北金大军的,便是秦王颜巽离。
如今他已身死,被谢琨等人推上皇位的轩辕庸,此人乃是一个饭桶,贪生怕死,自顾不暇,逃到金陵,偏安一隅,决计不肯会出手帮助燕州城。
朝中已是大乱,洪大全割据一方,称雄称霸,难道要指望他们派遣援军吗?
他们能做的,唯有死守燕州。
何为死守?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死守也!
难道,二十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新上演吗?
老天,当真不会垂怜他们这些被抛弃的子民了吗?
穆克胜站在城楼之上,他高大身影,就如一座无可撼动的神像。仿佛只要他还站在那里,燕州城就不会破。
仗打到现在,所有将士们,无论体力,还是心智,都已经到了极限。
他满是大胡子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悲色。二十年前,他虽然也在抗金守城的第一线,但彼时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兵,只是顺从上司命令罢了,从未想过如此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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