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兴接过碗,一仰脖,呼噜噜地吃了,摸了嘴,意犹未尽地说道:“小子,你这甜豆花做得得劲,再来一碗。”
阿霁又递了一碗,冯兴搁下一句:“改日一并算账。”
就要端着碗走,背后忽然喊道:“等一等。”
冯兴一联不快地回过头,瞪着阿霁说道:“怎么?你还怕本大爷会赖账?”
“不,不是。”
阿霁连忙摇头道,他薄薄的面皮涨红了,结巴道:“我——我——”
他的手,已经捏在了布袋之中的那一小块碎布片。
把它交给巡捕冯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大爷我赌牌赚钱去!”
冯兴说话时,满嘴的酒气扑面而来。
“三爷,这块豆腐是小的孝敬的。”
阿霁将一小块碎布片攥到手中,又用荷叶包了一块豆腐,递给了冯兴。
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那个——最近城中可有什么新闻?”
“甚么新闻!还不是要抓捕那一伙拐了几个姐儿的假/钱贩子。”冯兴接了豆腐,不耐烦地说道。
“那,可有了线索不成?”阿霁试探着问道。
“有个屁线索!都兴师动众地找了几天了,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个屁都没有!要老子说,那伙人早就乘船跑了,谁还会躲在城里面!”冯兴颇有怨气地抱怨道,因这件事情,县太爷可没少折腾,底下的人大热天里也都跑来跑去,都耽搁他喝酒赌钱了。
“若是这伙人还在金陵城内,想来就会藏身于——”
阿霁上前一步,正准备把那碎布片交给冯兴之际。
“冯三爷——”有人吆喝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一声“冯三爷”叫喊声打断了话语。
冯兴一瞧,知是有人要招呼他赌钱,便立刻抬脚走了。
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一个臭卖豆腐的,管恁多事做甚。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管的别管。”
听了这一句话,阿霁心中倏的一松。
对,他就是一个卖豆腐的。
别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能管。
……
暴风雨终于来了。
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浇得如平地如生白烟。
阿霁正要挑着担子往巷子尾那一处黑门院子送豆腐去,遇上这忽如其来的大雨,躲之不及,浑身浇了个湿透,只得立在王婆茶寮的屋檐下躲雨。
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正要挑着担子出门去,忽见巷子口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儿,撑着一把草木青绿的油纸伞,欢脱着步伐,如同兔儿一般蹦跶着而来。
只见那抹嫩黄色身影儿来到王婆茶寮,收了油纸伞,甩了甩落在发丝上的雨珠儿,开口清脆地说道:“来一碗豆蔻熟水。”
听到这个声音,阿霁蓦然回首。
是她,草姐儿。
……
许久未见,她更精神了些。
脸蛋稍稍圆润了一些,步伐也更加矫健有力。
比起曾经的瘦弱的小丫头子,眼前的她鲜活的像是初夏时节,刚冒出头的、白嫩嫩、脆生生的莲藕。
她身上穿着的衣裳,虽还是粗布织就得衣裳,却比之前衣衫褴褛要好许多。
她原本一头如野草一般蓬乱的头发如今也梳得整整齐齐,还用红绳扎成了两个小髻子,正是女儿河中小丫鬟的打扮。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草姐儿,阿霁心中的欢喜之情简直就要溢了出来。
她很好!
果然,她就算是被卖到了女儿河,也能像野草一般顽强地活下来。
他朝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低声喊道:“草姐儿。”
这一声“草姐儿”脱口而出,他却猛地低下了头,躲闪在角落中。
如今的他,不是那一夜雄心壮志的“小阿姐”。
而是虾子巷里一个卑微的卖豆腐的小货郎。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她。
还是,不见了吧。
……
轰隆隆——
一声闷雷平地而起。
蕖香回过头四处张望。
刚刚,她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而且喊得不是蕖香,而是曾经的名字草姐儿。
可是,转过身,却并没有发现一个相熟之人。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一笑。
想来是自己的幻觉吧。
自素素那日提醒后,她不再只盯着城门口、码头,而是转向金陵城内一些小巷子里打听。
可无一意外,都没有人见过碧桃一行人。
虾子巷是她探访的第三个巷子。
此时茶寮里没什么客人,蕖香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豆蔻熟水,便和那王婆子套近乎。
“阿婆,你在这里开店有多久了?”
王婆低头磕着瓜子,并不愿意搭理这个小丫头片子,冷淡地说道:“老身在这卖茶水卖了大半辈子了。”
蕖香一听,兴奋地问道:“阿婆,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个姑娘叫做碧桃,鹅蛋脸,眉毛画的长长的,头发梳得高高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王婆照旧低着头磕着瓜子:“没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位自称为‘西门小官人’的人,身材不高,脸蛋白白的,一双丹凤眼,声音很细,有些带着北方口音——”
“你一个小丫头子,问这些干甚么。茶喝完了吗?喝完了就走。”王婆不耐烦地想要打发她出去。
“哎——我就是问一问嘛,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行了呗。”蕖香一张小脸气鼓鼓地,撑起油纸伞又出了门。
“哪里来的毛丫头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王婆收了瓜子皮,低声骂了一句。
躲在门外的阿霁,自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想来她口中的碧桃,便是女儿河被拐走的姐儿。
那西门小官人,正是闹得金陵城满城风雨的造假/钱骗子。
他心中十分诧异,没想到草姐儿也牵涉其中,竟然只身一个人跑到了虾子巷来打听消息。
她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不放心,挑着担子跟在草姐儿身后。
只见她出了王婆茶寮,挨家挨户地逢人就问:“大嫂子,你有没有见过——”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爷,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有没有见过——”
“这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该来的地方,回家去吧。”
“阿爷——阿爷——”
蕖香在虾子巷碰了一鼻子灰。
她实在不懂,她不过是打听个人,怎么这里的人却如洪水猛兽一般,躲之不及。
他们口中说的“虾子巷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
她抬头望了一眼逼仄狭长的巷子,仍然不死心,继续巷子深处走去。
待她还要继续打听时,却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拽到了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她心中又惊又恐,刚要叫喊,忽然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眼睛一瞧,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面前是一个清秀的小儿郎,面若冠玉,眼若寒星,整个人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温润璞玉。
他就站在她面前,垂眼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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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共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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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巷子中,蕖香看到自己面前陌生的小儿郎,微微一怔。
不知怎的,心中只觉面熟,像是哪里见过的似的。
巷子狭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甚至能够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隐隐带着豆子的清香。
他的眼神十分清澈,并没有恶意,甚至还隐隐透露着欢喜。
这让蕖香一颗原本吊起来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位小儿郎到底是什么人。
她蹙着眉,圆溜溜的眼睛充满怀疑地打量着,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人?”
阿霁一时语噎,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刚才我听到了你在茶寮中和王婆说的话……”
“刚才是你喊我的名字?”
“嗯……”
“哦?你怎么知道我的原来名字叫做草姐儿?还有,我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你?”
蕖香稍稍上前一步,盯着阿霁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想要认出这个小儿郎到底是谁。
巷子狭窄,两个人贴的又极近,阿霁甚至能感觉到蕖香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被她这么盯着,十分羞赧,耳朵都透着红。
他怕她认出自己就是那一夜的小阿姐,稍稍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小声说道:“我……我之前在陈家村卖过豆腐,曾经见过你和别人斗草玩,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
“哦——!”蕖香恍然大悟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之前陈家村来了一个卖豆腐的小货郎,她还提着瓦罐去买过豆腐呢,她还记得,他卖的甜豆花特别得好吃。
那一位卖豆腐的小货郎,好像就是面前这一位。
“嘿嘿,不好意思,我忘记你了。”蕖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记得,当时那位小货郎总是会多给她舀一勺甜豆花。自己竟然把人家给忘了,实在不该。
见她想起自己,阿霁微微一笑,小声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对了,我现在不叫陈草姐儿了,叫做蕖香。春天的时候,我被阿爹卖到了女儿河,现在是花魁娘子陆丽仙的小丫鬟。”
她说这话时,一脸坦荡,甚至还带着一些小骄傲。
看来她在女儿河混的很不错嘛。
阿霁低下头,嘴角弯了弯,“我叫陆霁,你可以叫我阿霁。”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阿霁哥哥,你好。”蕖香像个小大人一般,很认真地说道。
“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我就不会忘记你了。”她甜甜地一笑,为之前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阿霁也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蕖香妹妹,你也好。”
……
“那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吗?”
二人互相认识后,蕖香就言归正传道。
阿霁将那一小块碎布片给她看,并说这几日自己的发现。
他指着那一处漆黑大门说道:“那个买豆腐的神秘人就住在里面。他的声音很纤细,而且带着北方口音,或许就是你要找的西门小官人。”
“而且,我每日都会给他送六七斤豆腐,昨日还送了十斤,结果都吃干净了。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些的,所以我猜,里面肯定藏了好几个人。”
“这是胭脂水红色……”蕖香摩挲着那一小块碎布片,喃喃自语道。
那日,初次见碧桃姐姐,她就穿着一件胭脂水红色绣团花的缎褂子,娇嫩无比,遥遥看去,就像一朵盛开的碧桃花。
蕖香郑重其事地问道:“阿霁哥哥,你有多少把握,里面藏的就是西门小官人一行人?”
阿霁犹豫道:“只有五分把握……我没见过他们,只是觉得这件事很蹊跷,联系城内近来只有这么一桩新闻,所以才会怀疑里面就是你要找的人。”
蕖香听了,默然不语。
她自然是可以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让陆丽仙出面处理这个问题。
可万一这院子里不是碧桃和西门小官人呢?
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丽仙、蕙兰两位姐姐这么信任她,甚至把珍贵的芙蓉花簪都交给自己保管,若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辜负了两位姐姐的信任。
她望着那一扇漆黑大门,思忖半日,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结,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我要进去看看。”
她要进入到那院子里,亲眼看看这里面是不是西门小官人和碧桃。
“不行!”阿霁急忙说道,“这太危险了!”
蕖香摇了摇头,“阿霁哥哥,你不用劝我了,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她的语气很是坚决,阿霁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我替去你进去看看吧。”
阿霁忽然开口说道。
他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向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是闷着头做豆腐,他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君子,甚至连小人也称不上。
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无名之辈。
于他而言,单单只是活着,就已经十分艰难了。
哪还会妄想着去做那除恶扬善的大英雄呢。
所以,他才会对那一块写着“救我”的碎布片视而不见。
被骂自私也好、麻木也好、伪善也好,他只是想活下来。
只是。
如今,蕖香也牵涉其中。
他不能再袖手旁观。
说起来很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小丫头如此上心。
女儿河畔,晚风习习,他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当她再一次出现自己面前,活泼跳跃的她,像是一团小小的、却充满着无限生机的小火苗。
这一团小火苗是如此的明亮、温暖,从未感受过牵绊的他忍不住靠近,尽自己所能的呵护她。
他很想看一看,这一团小火苗,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力量。
未来,会不会成业火燎原之势,有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
蕖香一怔,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小豆腐郎竟然肯帮她到这种地步?
难道,这位豆腐小郎君是观音菩萨派来帮助她的?
“可是,那个人不是不让你进院子里吗?”
蕖香呆呆地说道。
阿霁想了一想,“那院子好久没住过人了,围墙也没人修缮,想来四周一定有狗洞。等到天黑了,我就爬狗洞进去瞧瞧。”
蕖香兴奋地说道:“这是个好主意!只是……”
她犹豫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哪里有让你去犯险的道理……”
阿霁微微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也很好奇,院子里到底是一伙什么样的人。”
“不如,待会等我出来,你就请我吃一顿你们楚云阁做的酥油鲍螺吧。”他羞赧地笑了一笑:“我常常听人说起,还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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