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金尊玉叶地养到了十五岁,本到了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她看不上那些高门大族的世家子弟,慧眼识英雄,偏偏看中了投到自己家中的白衣门客沈承影,二人私定终身,于一个仲夏夜夜逃私奔,从此浪迹天涯,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
黄巾贼作乱之际,北金国趁朝中内乱之际,发兵攻打国门燕州。沈承影、上官三娘子夫妇见朝中无人,便弃了原本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来到了燕州,投身于北金国的守城之战中。
沈承影将军率领不到一万人的军队,苦苦支撑了二十余天,据敌军于城外。这期间,他连下了十几道上书请求朝中支援粮草,抗击北金国,但彼时黄巾贼已经攻打到了皇城脚下,皇帝已是自顾不暇,已将远在天边的燕州视为弃子,没有任何支援。
燕州守城将领见支援无望,早就逃光了。唯有沈承影夫妇率全程不到三千人马苦苦支撑。
伉俪二人号召燕州全城老百姓齐心抗敌,奔波在战争的最前线,说出了那一句振聋发聩的千古名言:“金兵入关,势如破竹。封疆大吏非降即逃。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在城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上阵不力,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
燕州苦苦支撑了四十天,到底因敌众我寡、孤立无援、弹尽粮绝,被金军大破城门。
沈承影、上官晴滟夫妇见国门已破,北金国即可挥军南下,直取皇都,更兼黄巾贼作乱,朝中腐朽不堪,国运将尽,山河国破,生灵涂炭,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不愿苟且偷生,便双双从燕州城墙跳下殉国。
沈承影夫妇精忠报国,却逢兵荒马乱之际,无人收敛二人的尸骨,又一说北金皇帝完颜弘感其忠义之士,厚葬了这一对夫妇。本朝的老百姓们为感念心念百姓、以身殉国的这一对侠肝义胆的夫妇,便在许多地方立了为他们夫妇立了祠堂,供奉着香火。
上官三娘子因其传奇事迹,被天下女子仰望。她们一是向往着上官三娘子与沈将军的传奇爱情,更向往着上官三娘子打破了女子困于内帷的桎梏,凤凰一般飞翔广袤的天空,清丽的鸣叫之声响彻了神州南北。
蕖香的阿娘李素珍,一辈子逆来顺受,谨守三从四德,却也在日常起居的房中挂了一幅上官三娘子守城抗敌的画像,尝尝流露出无限向往之情,想来在她的心底,也曾无比向往过上官三娘子自由、热烈的一生。
不少女儿河中的姐儿,房中也都挂着上官三娘子的画像,乞求着保佑。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陆丽仙,也常常毕恭毕敬地到金陵城内供奉上官三娘子的祠堂去上香。
至于这芙蓉花簪如何流落到金陵,成了金陵女儿河花魁娘子的彩头,想来是上官娘子守城之际,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将自己的所有的妆奁都捐了出去充作了军费,这芙蓉花簪流落到行商手中,后被辗转流落到金陵。
如此这般,这皇宫大内的芙蓉花簪才到了花魁娘子陆丽仙手中。再由丽仙转交给了蕖香保管,如今又被素素一语道破了这芙蓉花簪的来历。
这一支芙蓉花簪承载着数十年的历史,不仅见证了先皇后荣华富贵,也见证了素素亲娘和上官三娘子姊妹情深、沈承影夫妇的伉俪情深,更见证了一朝的荣辱兴衰,真可谓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时隔今日,先皇后已经仙去,燕州已沦陷,沈将军、上官三娘子以身殉国,尸骨未存,簪缨世家颍川林氏也已成了过眼烟云。素素所有的亲人都已经阴阳两隔。
唯有这芙蓉花簪,历久弥新。
这让她如何不伤心……
素素抹泪道:“当年娘亲给我说,她与我干娘约定。若往后的儿女都是姊妹,便结拜为手帕交,若都是儿郎,便结拜为异姓弟兄,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说到这,素素脸微微一红,把头低了,不再言语。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干娘与沈将军殉国之后,未曾听闻过留下骨血。干娘的那一支梅花花簪,也因我家被抄家,充入国库。想来当年的约定,怕是不能践行了。”
说着,素素又想到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地流落在烟花柳巷,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蕖香早已是听呆了,她一个乡野小丫头,哪里想过这一支芙蓉花簪背后竟然有如此一段跌宕起伏的渊源。
她见素素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心中忽然灵机一动,说道:“素素你别哭了。”
“要不,咱们结拜为姊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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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阵不力,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这一句话引自《桃花扇》,是独守扬州的史可法号令将官之言。
*风住尘香花已尽,出自李清照的《武陵春》
这一章人名较多,看得比较累,但还挺重要的,和后面的情节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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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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蕖香忽然说道:“要不,咱们结拜为姊妹,如何?”
听了这话,素素微微怔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清泪,吧嗒一声低落了下来。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我知道我自己是个无名无姓的野丫头,我连我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素素你出身高贵,我和你结拜姊妹,有些不知好歹了……”
素素连忙摇摇头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亮闪闪的泪花,激动地说道:“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事到如今,她还说什么出身高贵,若没有蕖香相助,她早就饿死了。她注视着那一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自己眼前的芙蓉花簪,心中的感激之情都快要溢了出来,她觉得,一定是娘亲和干娘的在天之灵保佑,她才能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蕖香。
素素拉起蕖香的手,带着几分羞怯说道:“你若是不嫌弃我是罪臣之女,咱们就结拜为姊妹!”
蕖香眼睛笑盈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在我眼中,素素就是素素,可不是什么罪臣之女。”
这一句话正中素素的心怀,她喉咙一哽咽,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夹杂着鼻音,用力地“嗯”了一声。
……
如此这般,在一个晚风习习的初夏夜晚,庭院外荷风送来了一阵阵香气,隐隐约约,还有菱角的清香。
几扇小轩窗都开着,皎洁的月色倾洒而来,满室清辉。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跪在室内,香案上摆着那一支芙蓉花簪,以茶带酒,义结金兰。
“那个……咱们要说什么吗?”蕖香挠了挠头,她从前听那说书先生讲过桃园三结义的故事,结拜时好像要说些“不求什么什么生,只愿什么什么死”之类的话。
素素低头略想了一想,“我娘亲说过,当年她和我干娘结拜时,曾约定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蕖香默默念着,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这句话真好!咱们就此立个誓约,从此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如何?”
素素自然也极愿意的,她们二人异口同声地念了这一句话,恭恭敬敬地朝着香案供奉的那一支芙蓉花簪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蕖香和素素相视一笑,对着彼此说道:
“姐姐。”
“妹妹。”
从此以后,无论是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陈蕖香,抑或是罪臣之女林素素,她们都有了亲人,不再孤独了。
……
天色已晚,蕖香也不回凤凰台,和素素肩并肩地躺在凉席之上。
蕖香讲述着她这几日都去哪些地方查看、都问了哪些人,可是无一个知道西门小官人的行迹。
素素望着头顶的青丝帐幔,沉思道:“这几日我也细细地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他们已经出了金陵,一个西门小官人,外加好几个姐儿,守城的士兵、码头的船老大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是那日丽仙姐姐发现地早,府衙着人仔细地盘问出城之人,那西门小官人怕被抓住,就暂缓了出城的打算……嗯……我猜,他们一定还在金陵城内!”
蕖香沮丧地说道:“就算他们还在金陵城,可是官府的人这几日到处搜查,都几乎把整个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丝毫没有他们一行人的下落。”
听蕖香如此说,素素也沉默了下来。
她不经意地瞥见了桌案上那盛放着槐香紫霞饼的红梅匣儿,心中一动,“若他们还在金陵城内,无论是谁,都要吃饭的。”
蕖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啊!素姐姐说得对!如果西门小官人还在金陵城内,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吃饭的。
她兴奋地说道:“他们不敢去那酒楼茶寮买吃食,怕被别人认出来!应该是藏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居民巷子里,那里有许多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们不露面就能买到吃的!对!他们一定藏在那里!”
蕖香想通了这个关窍,哈哈大小起来,拉着素素的手激动地说道:“对亏了姐姐!”
素素面上一红,微微一笑,能帮上蕖香妹妹的忙,她心中也很高兴。
……
金陵城,虾子巷。
因这虾子巷靠近码头,金陵城内渔民多居住在此地,卖不出的臭鱼烂虾,四处倾倒,这一整条巷子,终日散发着恶臭。
这条巷子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那放利子钱的地痞流氓,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有那一百文钱就可买一夜春宵的半老徐娘,更甚者,还有杀人越货的狠角色潜伏其中。
这条虾子巷狭长而逼仄,哪怕是大白天,巷子里也鲜有阳光照进来,终日阴沉沉的。这里的鱼龙混杂,各种利益盘根错杂,日久天长,渐渐地也就成了官府根本不愿过问的“法外之地”。
即便是在这样的污浊不堪的地方,却也有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挣扎着,拼命苟且活着。
刚刚过了四更天,天还黑着,却有一个少年人摸着黑爬了起来。
起早贪黑,正是个做豆腐的。
常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豆腐的工序繁杂,要做出一块豆腐,需得选豆、泡豆、磨浆、滤浆、煮浆、点卤、定型。
这位少年人每日不到四更天,就早起做豆腐,要赶在早市开市前,将一天所要售卖的豆腐、豆花做好。
他正是蕖香那一日在女儿河相识的男扮女装的“小阿姐”,名叫做陆霁,虾子巷的人都唤他“阿霁”。
他们家的豆腐很是细腻,尤其是那一碗甜豆花,香甜嫩滑,卖的很好,虾子巷的人,都喜欢在早上来一碗。
至于这做豆腐的诀窍,关键就在于虾子巷的那一口深井。
说起来也怪,偏偏是在最下贱的虾子巷,却有一口极为清冽的井水。有了这样的井水,做出来的豆腐是极好的。
他家的豆腐,已经做了五十余年。
从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在虾子巷做豆腐。
做豆腐的手艺,传给了他父亲,如今又传给了他。
可无论他怎么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依旧是食不果腹,贫困至极。
二十年前,他的阿爷喝酒喝得醉醺醺,冬日里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
半年前,他的阿爹,赌钱输的倾家荡产,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最后被要债的活活打死了。
至于阿娘,见卖豆腐赚不了几个钱,早就抛家弃子,改嫁了。
如今,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了,起早贪黑地做着豆腐。
灶房里烧着火,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豆浆。
虽说是初夏时分的清晨,灶房却也炎热无比,他在灶房之中,打着赤膊,依旧是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不停地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一擦,赶忙将煮好的豆浆进行“过大罗”,只有将豆浆用极细的罗布过滤,这样做出的豆腐口感才顺滑。
这是最吃力气活的,他忍着肚饿,咬着牙不停地摇晃着吊在房梁之上的筛罗,待到将豆浆全部过滤完,他的胳膊已经酸到举不起来了。
顾不上歇一歇,他便开始下一步,点卤。
这是最重要的工艺,卤水点多了,豆腐会太老太硬,点少了嫩的夹不住,这一步要极其有耐心,并且要把握好尺度。
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毕竟他从三岁时,便踩着小凳子帮着阿爹做豆腐了。
只见他熟能生巧地点了卤水,一锅是老豆腐,一锅是嫩嫩的豆腐花,动作行云流水,就如那点石成金的神仙道人一般。
在等待豆浆慢慢变成豆腐卤的时候,他终于能喘口气,吃了半个蒸饼,喝了一碗豆浆,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此时已是黎明,他借着熹微的光亮,掏出了一本《大学》,慢慢读着。
其实,他的名字并不叫做“阿霁”,而是叫做“阿吉”。
阿吉,阿吉。
这听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可笑的是,他卑微地活着,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阿爹被人打死后,他便默默地将自己改了名字,由“吉”变成了“霁”。夫子曾经过,霁,乃雨过天晴。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还能雨过天晴。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走出这腥臭逼仄、不见天日的虾子巷。
读书本就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更何况于他。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事,读书已经是最轻松的的一件事了。
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却只上过不到半年的私塾。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正背诵夫子所教授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时,阿爹突然闯了进来,当着夫子和众同窗的面,厉声对他大骂道:“王八羔子!你读书有个用!你还指望以后自己能考上状元,当大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快滚回家给我做豆腐去!”
待阿爹拽着他回到家中,就将他的书本全都烧了。
他阿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统共就一个儿子,指望着他起早贪黑地去给自己做豆腐卖钱,好去供自己赌钱。
当个读书人,有个鸟用。
阿爹烧了他所有的书本时,他立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逃不掉的。
正如他的阿爷,他的阿爹那样,一辈子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一辈子活在这脏臭的虾子巷,一辈子仰望他人鼻息,一辈子如蝼蚁般苟且偷生。
如今,唯一一个能逃脱这注定好命运的读书之路,也被阿爹亲手葬送了。
他站在那里,熊熊火光映着他面若冠玉的面孔,既有一种清冷的落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艳魅惑。
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阿爹烧掉的那些书,他都已经全部背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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