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人说,自古以来,武死战,文死谏,这鲁仲不过是白衣出生的芝麻小官,自知升迁无望,不如博得好名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朝中之人众说芸芸,无一人敢相信,鲁仲豁出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
朝中小人兴风作浪,声称鲁仲所言,乃是妖言惑众,动摇国之根本,要杖杀,要凌迟,以儆效尤。
万众瞩目之下,摄皇帝颜巽离特别下令,此案交由大理寺姬澄明全权审理。
……
鲁仲被捕入了牢,饱受折磨,受遍了各种刑罚,酷吏们挑断了他的脚筋,在他的十根手指刺入银针,逼他供认背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可鲁仲无论受到怎样的酷刑,都一口咬定,说自己血谏并无任何人指使,只为了尽到一个谏官应该尽到的职责,不辜负圣人教诲。
这番话传到颜巽离耳中,更是雷霆震怒,鲁仲的行为越是大公无私,那他身上乱臣贼子的烙印就会越深!他不相信,一个靠着他提拔的微末小官,竟然会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命人查抄鲁仲的住处,以为能找到鲁仲和反贼勾结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鲁仲家中一贫如洗,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本珍藏本的《礼记》。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许义山等十余名白衣出身的新科进士,联合朝中五位清流大臣上书,为鲁仲请命,称鲁仲虽然行事鲁莽,却也是一心为国,尽谏官之本职,并无私心,愿摄皇帝放鲁仲一条生路,以彰显摄皇帝宽宏大量、仁义之治的英名。
民间更有无数白衣学子联合上书,愿朝廷赦免鲁仲,想来若是摄皇帝当真处死了鲁仲,恐怕让天下白衣学子寒心,那么摄皇帝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开恩科笼络读书人的举动,全都付之东流了。
京城之中暗流涌动,时至今日,鲁仲血谏已经不再是单纯事关他自己了,而是在事上,有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再相互角逐,其一是白衣出身的书生们,他们虽然出身微末,人数却多,若不平息事态,恐怕要酿成大祸。其二是一手遮天的摄皇帝,他所在乎的,是不容任何人挑战的绝对权威和权力。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角逐,孰轻孰重,所有人一目了然。
姬澄明去大理寺的监牢里,看过鲁仲几次,但他受严刑拷打逼问,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姬澄明忧心,如此下去,恐怕鲁仲撑不过三天了。
“姬大人,是否将鲁仲唤醒?”他的副手问道,大理寺有的是办法,让一个昏迷的人立刻苏醒过来。
“不必,我需要先梳理这个案件,有个头绪,才好进行审问。”
“虽说如此,但上头催促得紧,咱们得赶快审问才是——”
那副手突然不说话了,他从姬澄明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片冰凉之意,他这个新上司,表面温文尔雅,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刚刚稍不露出的杀意,让他胆战心惊。
……
姬澄明看着案卷,也是一筹莫展。
若是单单是鲁仲一人血谏,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鲁仲人微言轻,况且是出了名的“夯货”,若只是他一人上谏,颜巽离不会放在眼中的,只是会将他打入大牢、严加审问而已。
但情势却急转直下,许义山一心想要救鲁仲,便联合朝中清流大臣联合上书请愿,殊不知,此举却是火上浇油,将局势置于不可挽回的地步。
颜巽离最忌惮的,便是结党营私,若是今日他在此案让步了,无疑是昭告天下,他的权威,是可以被挑战的。
这是颜巽离最不能容忍,也是绝不会让他人染指的权力。
他明白颜巽离的心思,如今到了这番田地,鲁仲是一定被判为死罪。
此案交由他来主审,颜巽离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忠心。只有他将鲁仲做成死罪,才能真正地获得颜巽离的信任。
只有获得颜巽离的信任,那么他的计划,才能进一步实施,才能完成五姥姥交代的事情,才能潜伏在朝中,静候轩辕瑛的到来。
鲁仲,不得不死。
姬澄明的眸光,微微颤抖了一下。
其实,他很理解颜巽离。有时候,他忍不住设想,若是自己在他那个位置,会怎么做?
或许,会比他做的更为果断,也更为决绝。
不过,此时此刻,他却陷入了犹豫之中。
……
他本不该犹豫的。
五姥姥以性命作局,葬身火海,将圣主一位,传授于他。而他自己,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地来到京城,甚至用了“蜕”,只换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步棋吗?
唯有毁灭,才能带来新生。
只有他充当一把沾了血的刀,帮助颜巽离铲除所有的障碍,颜巽离才会一路狂奔,将这个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巫觋族的血债,才能偿还。
这,就是他选择的道。
只不过,这一切的代价,是鲁仲的性命。
他心中烦乱,犹豫不决,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鲁仲那一夜坐在那里,回过头对着他说道,“澄明兄,你不是也在用你的方式,践行着你心中的道义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幡然醒悟,原来,鲁仲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了。
那夜,鲁仲到访,并不是为了请求让自己相帮,而是他为了告诉自己——
待到今日这个地步,让自己不要手下留情,用他的项上人头,作为自己的投名状。
鲁仲在用他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道。
姬澄明不由得苦笑起来,呵,老鲁,亏我自诩机关算尽,原来我下的每一步棋,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
姬澄明看着那本摊开的奏折,沉默了很久。
奏折上的墨迹未干,是刚刚写完的。
待到明日,天亮之时,他把这本奏折呈上去,鲁仲便会被判为和洪大全勾结叛国的重罪。鲁仲供词与否,并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颜巽离所谓的“威严”。只有他,才能决定所谓什么是“正确”,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一夜未眠,姬澄明微微闭上了眼睛,从此以后,他手上蘸染了鲁仲的鲜血,也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天色熹微,破晓的光芒透过窗棂,照耀在他的瘦削疲惫的脸庞上,刺眼的光芒让他皱紧了眉头。
“卖馄饨咯,还有香甜可口的梅花糕——”
天刚刚破晓,外面却传来了叫卖馄饨的吆喝声。
这梅花糕都是金陵特色吃食,京城中少见有叫卖的,他听着这吆喝声有些蹊跷,心中一动,唤来小书童吩咐道:“去将那吆喝之人唤进来。”
小书童开了门道:“喂,卖馄饨的,你那馄饨都有什么口味,多少钱一碗,好吃不好吃?”
那老妇忙挑着担子笑道:“小官人,我这的荠菜馄饨,五文钱一碗。还有刚出炉的梅花糕,又香又甜,最正宗的,就是醉杏楼的东家,吃了我做的梅花糕,也称极好呢!”
他心中微微一动,醉杏楼?
他走了出来,对着那老妇道:“既如此,麻烦老人家帮我打两碗荠菜馄饨。”
又对小书童道:“书童,去将倒一碗茶水来,给老人家解解渴。天不亮便出来叫卖,想来丑时初刻便起来做馄饨了。走街串巷吆喝这么久,想必老人家定是渴了。”
他是做豆腐的,自是知道这其中辛苦。
小童连声应道,自取房中倒茶水去了。
“多谢官人,老身这就给官人打两碗馄饨。”那老妇人拿起一只陶碗,从馄饨挑中,颤颤巍巍地递给了姬澄明。
姬澄明伸手正准备去接碗,那老妇却一把抓住了姬澄明的手,低声叫道:“姬大人。”
他一愣,面前的老妇人,满脸皱纹,是再寻常不过的老妪。
可那一双眼睛,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她是沈红蕖!
他心中震惊,怎么是她?
沈红蕖瞅准时间,见左右无人,双目含泪,万分恳切地说道:“求大人救鲁相公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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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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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蓝天。
天很晴朗,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偶尔还有小鸟挥舞着翅膀飞过去,他甚至闻到了花香的味道,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他心中大为疑惑,这是哪里……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吗?
过去几天,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他只记得,无数的鞭笞落在了他的身上,还有烧得通红的烙铁落在了他的胸膛前,利刃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一想到这,他锥心刺骨地疼痛了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声。
“醒了?”
前面有一个人问道,声音很是熟悉,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鲁仲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澄明兄的声音!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他躺在堆满稻草之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因而马车虽然颠簸,他双腿的疼痛稍稍缓解。
他定睛一看,坐在前面赶着马车之人,恰是姬澄明。
此刻的姬澄明换下了官服,只身着粗布麻衣,不再是京城中那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而是像极了金陵城中那个豆腐少年陆霁。
“澄明兄,我是到阴曹地府了吗?为什么你也在这里……”鲁仲大为困惑,一脸茫然地说道。
“呆子,我带你逃了出来。”
姬澄明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什么?!你带我逃了出来?!这怎么可能?!”鲁仲无比震惊地说道,若论他的惊讶程度,甚至比他死了以后下了地狱又活过来还更甚几分。
“怎么不可能,只有想办到,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姬澄明依旧平静地说道,只是眸中,像深夜潮汐般暗流涌动着,极力眼藏着悲伤。
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只是——
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鲁仲努力地要站起来,却重重地跌落回去,姬澄明忙勒马说道:“老鲁,你干什么,你的双腿——”
鲁仲的双腿已经残废了,他的右手也已经废了,只剩下左手还有两根手指,勉强还可以活动。如今的他,拿不起笔,走不了路,换句话说,他已是一个废人。
“姬澄明!你把我救出来,那你原本的计划呢?!你又如何该实现你心中的道!”鲁仲压根不顾自己的身躯,奋力地伸出左手,用那两根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头,紧紧拽住姬澄明的衣角,极力追问道。
姬澄明并不转身,而是依旧面对着前方,低下头,“我还有别的方法,不一定非要用你的性命当我的投名状。”
“那她呢!她怎么办!”鲁仲眼中的火烧得更旺了,“你走了,她怎么办!”
姬澄明浑身一震,不说话了,他抬头仰望着天空,闭上眼睛,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道:“就是她,让我来救你的。”
鲁仲听到这句话,如抽了全部的力气,泄了气一般,倒在草垛上,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已是个废人,沈姑娘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是个一根筋的蠢人,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不计后果地往前冲。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牵累其他人,谁料到,她竟然救下了这样鲁莽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能活着离开天牢,意味着无论是姬澄明,还是沈红蕖,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鲁仲呜呜咽咽地哭道,“澄明兄,我……我真对不起沈姑娘!她的恩情,我这辈子该怎么偿还啊……”
“老鲁,你不必自责。救你,是她心中的道。”姬澄明仰头望了一眼天空,沉默了很久,直至眼角有些发酸,才缓缓说道。
随即,他注视着前方道路,挥舞着缰绳,驱使着马匹继续赶路。
他和她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往前走。
……
三日前,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姬澄明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吆喝馄饨的老妇人,竟然是沈红蕖?
他稍微一怔,立刻反应出来,将门立刻掩上,将沈红蕖拉入房中,关上所有的门窗,低声道:“郡主,怎么会是你?”
他知道,颜巽离在他身边布下了许多暗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沈红蕖此行乔装打扮,贸然前来,恐怕所图事情,十分机密。
沈红蕖也自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对着姬澄明跪拜,凄切地恳求道:“求姬大人高抬贵手,放过鲁仲一条性命。”
“郡主,切莫如此。”他见沈红蕖朝着自己下拜,忙也跪在地上,欲要将她扶起来。
“况且——”,他微微转过头去,回避着她的眼神,“你也知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郡主,恕我直言,这件事,我做不到。”
“姬大人,此刻央求你的,不是什么镇国郡主沈红蕖,而是金陵城里的小丫头蕖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又恢复了浩瀚如星辰一般的明亮,星星点点,犹如女儿河畔的初相见——
她从怀中掏出两块石头,两块最不起眼的鹅卵石,一个石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莲花,另外一个石头上,刻着一块小小的豆腐。
看见那那两块石头,他浑身一颤,鼻子一酸,哽咽难忍。
那两块小石头,曾是他和她约定之物。
虾子巷那场大火之中,他将自己那块刻着荷花的小石头遗失,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块石头,不曾想,原来却被她拾去了。
她的眸中盈着泪光,摩挲着这两块石头,声音微微颤抖,温柔地说道,“姬大人——”
“我儿时被养父卖入女儿河,曾经想要跳河自尽。但是那一夜,我遇到了一位小阿姐,她劝我说,只要人活着,就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那一夜,女儿河畔,我和那位小阿姐,曾经约定过,要到这世上去问个明白,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却能享尽荣华富贵……”
“为什么圣人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那时候,我们还小,活着都已经十分艰难,哪里又去想过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是,我们拉钩约定,长大后一定会弄找到答案,到时候无论天涯海角,都会找到彼此,告诉答案。”
她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炙热,宛若扑向烈焰的飞蛾。
他低下头去,已经哽咽到难以自拔。
他没忘,所有的一切,他都没忘!
正因为和她的约定,无数次,他才能死里逃生,从深渊中爬上来,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哪怕变成伥鬼,哪怕全身筋骨都被打碎了,再如烂泥般捏合起来,他也要回到到她身边。
“我不知道那位小阿姐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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