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家以兵马横行四方, 若是内斗,其他士族乃至骊王都要笑豁了牙。
于是定州南面的云松城先动起来了。
半月以前, 云松城的驻守米家以定州兵无故越境为由,扣下了定州一支小队,封家出面相商无果,这支小队反而被米家拿来开刀,废了手脚筋之后,给血淋淋地送回了封家。
一巴掌刮在封家脸上,成为兵祸的开端。
破船还有三千钉,况且封家掌兵多年,怎么能忍这奇耻大辱,于是仅仅过了七日,云松城外所有驻兵点位都被拔了个干净,伤损万余人。
双方争斗不休,惊动了王都里的老狐狸们,却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伙儿有私兵不假,但是数量多少、兵力强弱,这都是各家压箱的底牌,谁也不想为这件事暴露。再说了,他们跟封家没有生死仇怨,虽然想借着此消彼长的道理,削弱封家滋长自身,但不是用兵戎相见的法子,犯不着! 于是有人把消息递到了龙可羡案头前,话说得很漂亮,但余蔚把它拆开了,告诉龙可羡,士族的意思就是让龙可羡领兵北上,从中周旋,能平定兵祸最好,即便不能平定,那也承她一份情。
那会儿呢,底下副将们是这般琢磨的,“自打南下之后,北境在士族心里边树立的形象……不说豺狼虎豹,那也差不离了。若是北境仍旧雄踞裂土之滨,那一条道儿走到黑是可以,如今进了朝堂,有适当的时机能缓和关系,那也可一试。”
龙可羡一听,是要劝架,精神头都垮下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叠雪弯刀就出了营地。
***
劝架龙可羡不擅长,各打五十大板她做来得心应手。
抵达云松城外的第一日,三山军就占领了原有的驻兵点,这支军队来势汹汹,快速地组起阵型,冲破了双方的鏖战。 在“劝架”之前,他们的对手是北地凶残威猛的异族人,要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私兵,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五日后,三山军清扫过的范围逐渐增大,但云松城和定州两方没人服软,仍旧有小股兵马流窜对战。
“大面儿上,两边都不动了,”尤副将咬着果子,一只手还在沙盘上来回转,“云松城是真怂,挑起乱子的是他们,眼看打不过了,就仗着天险跟封家玩赖的。”
龙可羡撕着饼子啃:“明日把西北和西南两面的驻点拔了,就可以整兵回程了。”
她虚虚圈了两块地方。
“拔了……”尤副将转个身,仔细看了眼,“好事儿!拔了这两颗门牙,云松城就再无天险可据,不过,”他犹疑道,“万一封家攻进城里呢?”
“傻子才攻城,”龙可羡就着冷水,把饼咽下去,“在城外,封家都不算铁打的优势方,一旦进城里边了,受制于地形,他们就会变成没头苍蝇,说不定要吃暗亏的。”
是这么个理儿。尤副将搓了搓手指,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尤副将掀帘出了帐篷,龙可羡把果子皮儿搓搓干净,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慢慢捋着这几日的战况,云松城米家确实是中看不中用,说不准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这场内斗戏码看了这么久,上边肯定有人心急,想要探探封家如今的底。
万家、骊王、齐家,都有可能暗中掺了一脚。
这潭水确实被阿勒搅浑了,但封家的应对却很不对劲。
弱得……太离谱。
行军时倾巢而出是大忌,定州是封家老巢,即便封殊母亲把兵力外调,布控在了进攻北昭的岛域上,那定州也不该只有这点老弱病残。他们的魄力似乎只体现在兵乱前期,为一支小队愤而重创云松城万余人。
在那一鼓作气之后,便衰而竭,打得很乏力,被云松城遛狗似的牵来牵去。
假的吧。
龙可羡咬一口果子,唇齿间汁水四溢,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城墙的灰影。
***
定州是仿着王都建的,因为城外“闹匪祸”,城门戒严,龙可羡靠着封殊给的白玉进了城,可能是封家在定州养兵的关系,乡邻们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左右街巷热闹喧阗,卖糖人儿的,耍手艺的,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厉天指着筐果子,蹲在边上和小贩讨价还价,龙可羡吮着糖人儿,左右扫了两眼,问郁青:“你给瞧瞧,东南方向的哨楼,有几个人?”
郁青个子高,正好能透过哨眼看个大概:“七人。”
街上的一座哨塔都守着七个人,巡卫的官兵个个猿臂蜂腰,反倒派出去的兵都跟霜打了似的,龙可羡“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摸出白玉,递过去给郁青:“送到封家书斋,说……说有学生拜访。”
***
一块玉当真钓出了人。
日光淋在雪白的峰顶上,棱线晃出淡金色的光,封家老宅坐落在东北角,地势高,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座城。
龙可羡撑着手掌,发丝在风里侧扬。
身后响起推门声。
封殊朱衣玉冠入内:“往右两个身位,可以看到谛听湖,冬日景致不错。”
龙可羡转过身,规规矩矩喊一声:“先生。”
“近日事忙,等久了吗?”封殊掀袍坐下来。
“不到一盏茶,”龙可羡老实地说,“听人讲,封家两位掌事都出了海,我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当真在。”
封殊莞尔,往她身边落了眼,看到两张生面孔,“这两位兄弟没见过,新训的?”
厉天紧张地盯着封殊,知道这是公子头号劲敌,郁青不声不响,存在感低得很。
“不是,”龙可羡没打算多讲,“早知道你在,我便不来了。”
封殊淡声道:“劳你跑一趟,是齐阁老的意思吧?”
“不知道,”龙可羡摇了摇头,“反正兵部户部都盖了戳,这趟出兵军费也入了账,不来白不来。”
“让人当枪使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云松城米家驻军不算硬茬子,这趟三山军很赚。”
封殊失笑:“三山军在兵部挂了名,还有航运这条路子,应当不算落魄了,怎么还是如此为军费操心?” 这话戳中了龙可羡的伤心事,她小声地说:“欠了很多债的。”
薄云慢悠悠地从远天推过来,积得越来越厚,屋里黯了两三分,封殊亲自煮了茶,是龙可羡爱喝的,他煮茶时很专注,没有讲话,龙可羡就把干果挨个摆得整整齐齐,嗅着溢出的茶香,问他是不是早便计划好了。
封殊抬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等着龙可羡把话说下去。
“在碧鳞岛的时候,送给我坎西城或许会放火的消息,借石述玉的口,放给我要对中宫下手的消息,这都催着我与士族越搅越乱。”
而封殊就是要士族自顾不暇,把目光聚焦到龙可羡身上,聚焦到她身后的阿勒身上,因为他比谁都早地知悉定州军力变动,这种大风浪要平稳度过,就不能有外力干扰。
这才是暗渡陈仓。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私心,都在戴着面具四方游走,此刻能与你掏心掏肺,转眼也能捅得你鲜血淋漓。
封殊颔首:“不错。”
龙可羡得了准话,就宛如定心了,捧着茶慢慢喝着。
封殊看她喝完了一盏茶,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问:“算计了你一遭,是我的不对,封家挨过这遭,日后便欠你道人情。”
“不用的。”龙可羡一点也不想要,讲起来,北境并没有损失,只是被利用了一把,封殊把她推到明面上,拿她来挡住士族视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儿,换作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公,龙可羡没吃亏。
于私……她和封殊也不算私交深厚。
封殊品出了这个意思,不由觉得遗憾,他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厉天,斟了盏茶:“先遣船已经回来了,这事你知道。”
龙可羡自然知道,那海务税还是借这倒霉蛋办下来的。
赤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上,设有类似榷场的两处口岸,南下的所有船只里,先遣船是只到边境线,载满南域商货就北归的,其余船只会继续南下。
“深入乌溟海的船,也有两条正在返程,我有些四海云游的朋友,近日带了个消息,令我思虑数日,寝食难安。”
龙可羡等着他说完。
“哥舒公子在海上威名甚重,”封殊微笑道,“不想百炼钢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龙可羡安静看他。
风尾抽打着窗扇,封殊接着说:“哥舒公子曾有婚约在身,你知道吗?”
砰砰两声,厉天和郁青不约而同凝起了眉。
这算得什么新鲜事,龙可羡丝毫不觉,她挺起胸脯,就差摆出谱儿来了,道:“我知道。”
封殊看着她,平静地说:“那纸婚约在南域传开过一阵儿,后来便再无消息了。”
应该是她去了北境的缘故吧,龙可羡到这会儿还没有察觉不对,轻轻应了一声。
封殊顿了片刻:“福王的族妹,许家二小姐,你也认得吗?”
阴云悍然地结势而来,在穹顶迅速部署开。
屋里昏沉,朔风灌进屋里,小刀似的,刮得她颈部发寒,有那么十来息时间,龙可羡没有反应过来。
脖颈被风吹得发硬,转动时僵涩,她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厉天。
这一瞬间。
厉天脸上明显的惊惶;
阿勒在榻上说过的,“做过一件你恨不得拿刀劈了我的坏事”;
还有前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说,“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彼时没有意会到的碎片,此刻乘着风一气儿灌进脑子里,棱角尖锐,割得人心口沉钝。
龙可羡缓缓开口:“现在知道了。”
第152章 争风
回到营地, 穹顶是阴沉的铁灰色,空气中悬浮着盐粒般的雪,风把伞都压弯了。
尤副将进出帐篷两趟, 把明日摘掉驻兵点的事儿报上去了, 拔营回返坎西城的事儿也安排妥当, 龙可羡接过他的条子, 说。 “明日不出兵,天明准备拔营, ”她抬头,叮嘱道,“封殊就在定州府邸里边,替他拔掉云松城驻点就是白费力气,不过呢, 军费还是要照常报的。”
尤副将惊了惊:“三爷在定州啊?”
“在的,”龙可羡在条子上挨个戳印, “我们是鱼竿, 云松城是鱼饵, 封殊是今日冒头的大鱼。”
“真稳得住!”尤副将不由咋舌,“前几日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到处都在说封家重兵倾巢而出,现在就是虎落平阳, 谁都能踩上一脚。”
于是王都里有人动心思了,推出云松城米家来探路,单一个米家不够,还推出了龙可羡来加重砝码。封殊此次露面, 就是给王都里的那些老狐狸看的,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白, 他封家精锐犹在,利爪犹存,试探的看戏的都趁早散了吧。
余蔚对局势摸得更透一些,顺着这条线往下捋:“讲起来,封三此时在定州现了踪迹,是不是意味着,封家兵马完成了转移,那母子俩终于分道扬镳了?”
“还真是,”尤副将灵光一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黎婕那手腕比老爷们儿还硬,母子俩一脉相承的脾性,三爷哪甘心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定然早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了!如今她一条道儿走到黑,要调定州兵去打那劳什子北昭,三爷想在里边做点手脚,保留精锐也好,抽调兵力也好,真狠下心,没什么做不成的。”
“真是奇怪,”尤副将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黎婕早年过得不容易,今日的声望和家底都掺着血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撞那南墙。” “谁知道呢,”余蔚留意到龙可羡频频走神儿,“这辈子,她威风也有了,名声也打响了,该享的福都享过,心里边不就惦记着点过往的不如意。”
尤副将还在搓果子皮儿,刚要开口,胳膊就挨了一肘,他不明所以,扭头又对上了余蔚略显复杂的眼神。
余蔚看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上前两步,把戳好印的条子收好:“明日拔营,少君今日早些歇息,”说着,她往帐篷外撂了一眼,“厉天还守在外边,要请进来吗?”
***
厉天就盼着这句话。
从封家出来之后,龙可羡就什么也没问他,八风不动的,整个人稳得出奇。
厉天稳不住啊,他魂都快飞了,偏偏肚子里揣着话,被少君晾在帐篷外边,从天亮到天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想过给他,此刻一进帐篷,扑通就跪了下来。
“少君冤枉!”
龙可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糖糕上的豆粉都抖下来了:“谁冤枉你?”
厉天憋得厉害,指天发誓,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公子绝没有与谁订过婚约,那都是南边福王造反时放的迷/魂烟!”
龙可羡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一串掷地有声的话放完之后,帐篷里陷入微妙的寂静。她没应声,厉天就不敢开口。
高涨的情绪缓缓平复,余蔚给沏了茶叫厉天坐着说话,笑说:“天塌不下来,不要急,饮盏茶水慢慢讲。”
龙可羡终于开了口,问的不是阿勒,是这桩误会里的另一个姑娘:“依你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家二小姐?”厉天这会儿不敢瞒,“属下没怎么与许家打交道,听闻是个挺利落的女将军。”
“女将军,”龙可羡若有所思,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喜欢大英雄吗?”
“……”厉天心说我哪知道!他支支吾吾,半猜半糊弄地说,“想必是喜欢的。”
龙可羡再问:“喜欢金银首饰吗?还有那种最气派的大金屏风,实心的。”
“是个人都喜欢,”厉天小声嘀咕,“我也喜欢啊,少君。”
龙可羡搁笔,把纸推过桌面:“这般,她会喜欢吗?”
厉天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一看,那纸上半面字都在夸北境王,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另外半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各色稀罕的珠玉宝箱,他纳闷儿地抬头:“少君这……”
“明日遣船把这些宝贝送过去,她家造反落败,一定很不好过的,送过去就是买姑娘家高兴,这样你再趁机告诉她,”龙可羡自信满满直起身板,指了下自己,“让她不要喜欢阿勒,来喜欢我好了。”
余蔚:“……”
厉天:“……”
龙可羡又把纸往过推推:“北境王的名头管用吗?依你看,她会移情别恋吗?”说着她懊恼地把纸抽回来,刷刷地又添了些东西,“不够可以再加。”
“够够够。”厉天一叠声地应,他还沉浸在震惊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君这是要和公子争姑娘吗,这他妈,都哪跟哪儿!
“但是!”他理完了这诡异的现况,突然想起点什么,打断了龙可羡的话。
龙可羡看着他:“请讲。”
“许家二姑娘已经战死了啊……”厉天艰难地说。
沉默片刻,余蔚问:“死了?”
厉天点头,一个劲儿给余蔚打眼色:“福王造反落败,拉拢公子不得,便疯了似的泼脏水,什么话都敢掰扯,公子哪能放过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海,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112/132 首页 上一页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