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相当热闹。
红鼻子酒商扒着大缸叫卖,贩珠女郎顶着竹篓在人潮中麻利穿行,扁担撞了箕篓,竹筒磕掉灯座,老头“当啷”地敲着破碗,在来来往往的人浪中吟旧王朝的登科曲。
祈国就这么点儿大,大小诸城十六个,有坐地万里的,也有芝麻绿豆只占人一点零头的,大大小小地分散在赤海之滨。
行海令之前,祁国各城各族只能在赤海行走,在各城之间往来行商走货,因为仅在祁国境内流通,吃的都叫窝边草。
行海令之后,陆续有不少世家豪绅吃腻了窝边草,磨刀霍霍,将目光放向了赤海以南。
而南下行商的船只,大多会在坎西港暂泊,要修船,补漆,换板,清藻窝,为至少一个月的南下行程补足缺漏。
到底是海商,这时候也不敛逐利的本性,在等待的时间里,纷纷都降下舢板来,载着船上的货物,熙熙攘攘,和岸上长街一道,形成伴月而生的海上集市。
阿勒就近选了条旧舢板,慢悠悠地晃荡一圈,转身进了船篷。
索檀抹抹泪,把麻袋里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挨个往上摆。
边摆边偷眼觑着,阿勒个高腿长,黑色袍子明明合身,盘扣却崩开两颗,窘迫地冒出蛛丝似的棉线,衬得里头肤色微深,头发也散下来,此刻懒洋洋地咬着条发带,环视四周。
真他娘的,比狐狸精招人。
那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索檀身上,他打了个哆嗦:“您,您看中哪位倒霉……”慌不迭地把舌头一咬,他笑着打哈哈,“您看中哪位贵客了?”
阿勒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捆,往后陷进了竹椅,双腿叠着架在隔板上,把眼一眯,没话了。
没劲。索檀比个口型,麻袋中的物件儿掏得差不多,他伸手往里摸摸,摸到了一只光滑的小瓷瓶,天青色勾画昆图叶的纹路,拨了瓶口嗅嗅,是伤药,他可怜巴巴地开口,“这药,能匀我些吗?”
讲道理,身家性命都教人捏在手心,先前还意图窃人财物,脑袋没被当场拧下来都是撞大运,索檀未抱希望,但阿勒点了头:“你自便。”
索檀把药粉往肩头猛洒,“呀”一声,装模作样地掸掸肩头,掸下来的药粉在脚底拢成堆,全压进了他鞋里,用脚踩实了,只给瓷瓶留了个底,再扭头一看,趁阿勒未睁眼,手一翻,又把一柄嵌着猫眼石的短匕也藏进了袖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索檀打小没爹娘,贪嗔痴佛家三毒沾了个遍,纯良的样貌便是在乱世里用来浑水摸鱼的利器,信就是傻帽儿。
占了便宜,让索檀这纯正的小毛贼浑身舒坦,话匣子也开了:“公子怎么称呼啊?公子家住哪里?哈!饼大娘开摊了,公子来块贴饼子吗?”
一连三问,身后安安静静,只有夜潮翻腾在拥挤的小船间,扑簌簌地吐着白沫儿。
索檀别别嘴,用撑篙将小船往边上靠靠,朝隔壁渔船卖熏鱼贴饼子的大娘喊:“两块贴饼子,两碗擂茶!”
大娘应声,身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一个小孩儿用竹竿挑着篮子往这抻,索檀数过十七枚铜板搁进去,小孩儿便慢慢将竹竿往回收。
等饼子的空档,索檀叹天望地,寻摸着逃跑的路径。
他当然试图跑过。
第一次逃跑,在楼船上,刚拔腿,便被阿勒反手一鞭子抽下了木梯,尾椎骨都要裂了,躺地上装死,阿勒就在边上摆弄着茶碗,堪称善意地提醒他,“翻窗岂不更快”;
第二次逃跑,在泱泱人群里,刚跑出两步,耳后劲风掠来,慢一息,他的耳朵就要被阿勒削下来。索檀趴在地上大喘气,阿勒就蹲他边上自言自语,“生疏了”。
第三次逃跑,是途径栈桥,他手刚搭上木栏,“咔”的一声,电光火石那么快,失了支撑的左臂在袖里晃荡,脱臼了,阿勒勾着笑,饶有兴味地帮他接上,殷切地建议他,“快,再跑一次,我想打断你的腿,看看你用膝行是什么样儿”。
自此之后,索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偃旗息鼓,隐忍蛰伏,来日伺机再逃。
他哪知道,三逃三败还能喘气儿的,在这混世魔王手里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若不是阿勒记着要积德积福报,索檀的脑袋已经悬在楼船顶上风干积满盐霜了。
贴饼子的香气徐徐传来,这世道只有食物最是熨帖人心,索檀冥思苦想阿勒先头说的那句“将我卖个好价钱”。
什么叫卖个好价钱?不就是打着卖身的旗号,蓄意接近,再行歹事。
按这男人的疯劲儿,不晓得他要接近的是个什么人物,说不准就捅下个大篓子,索檀绞尽脑汁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
铜板“叮当”落进钱罐中。
龙可羡迟疑地捧着陶碗,久久不能入口。
“怎又是一股子酒味儿,”余蔚凑上前来,审视帆幌上的“茶铺”二字,皱眉一看,“掺两片碎叶子就算茶了?”
掌柜掂着壶,可不乐意地说:“ 在这坎西港,水比酒贵,能有碗甜酒茶吃就不错啦,茶更是风雅物,比金子稀罕!除开咱们啊,就东市贴饼子家擂茶沾点边儿了。”
***
隔壁渔船晃了晃,又上来两个人。
打头的是个女人,三十上下,胸前雪色绵绵,英气的眉,饱满的唇,美艳里还带着飒爽,身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个身量稍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饼大娘船篷里落座。
索檀急于摆脱困境,刚想试探试探阿勒,一扭头,霎时吓了一跳!
阿勒无声无息地坐到了他身侧。
刚捆起来的发又散了,手腕并在一起,凌乱地用发带绕了几圈,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气息趋弱,身上甚至飘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刹那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说他恣肆吧,多三分病弱,说他温驯吧,眉眼实在厉害,即便微微阖着眼,也有股子邪性。
这他娘的,事出有异必是诈,索檀心思电转,压声问:“这便是你瞧中的贵客?你要将自己卖给她?”
隔壁船客很快落座,索檀定睛一看,那爽利女子嘴皮子何其厉害,噼里啪啦地和饼大娘拉家常,左手边坐着的姑娘倒是安静,看不见脸,只能瞧见玉白色腰封束着的一截细腰,还有背后垂下来的发丝,那蓬松柔亮的色泽让索檀很是嫉妒。
“可……”索檀犹疑着,不着痕迹地指指两人腰上的船牌。
“这是程家葫芦船的贵客,程家树大根深,祁国一半的船都刻着程记的徽铭。那船牌看见了吗?一张船牌值千金呢,买了船牌登船,便受程记庇护,这可不兴招惹啊。”
“出息。”阿勒垂着眼皮,又轻又嘲地吐出两字。
索檀羞恼,说得飞快:“开海令后,各家各族都想去南域,哪里有那么简单,大部分船连赤海都渡不过去,只有程家……程家的葫芦船才能扛住风浪,前儿听闻,连北境王也想购置两条葫芦船,但程家远居外海,连封帖子都没给回,这是真正靠祖传手艺吃饭的大族!”
“嗯?”阿勒略略掀开眼皮,像是捕捉到了某个令他愉悦的词,
“北境王都要让三分……”索檀以为他不信,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那可是靖难平乱,一战封疆,率军南下拥立新君的北境王呐!”
语毕,船篷的两人齐齐回头看他。
“……”阿勒虚弱地喘了两口气,想把这成事不足的小子踹下船。
索檀受了几道注视,脖颈拔凉,讪讪笑两声:“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各,各位吃着呢。”
说话时,那柔亮的乌发牵动他目光,先前背身的姑娘挪了个位置。港口海气重,早夏的夜还带凉,空中一捧晚香,天边两道薄云,她脸颊笼着月光,润得玉瓷一样,好奇地看过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呀。”索檀轻轻一声。
这姑娘生得真招人疼,鲜眉亮眼,白白净净的,不说多么国色天香,但实在是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天真无害,好似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半个心眼儿。
索檀小声嘀咕,“她有梨涡呢。”
“呆子。”龙可羡看了看,视线很快被送上来的油纸包吸引,她刷啦一下撕开油纸,认认真真用刀柄把饼敲成大小均匀的片儿,饼子贴在瓮里,瓮底堆着炭,拿出来时烫手,一口下去全是香脆。
不多会儿,龙可羡就吃掉了一整块饼,两包糖块,三卷肉干,此刻手臂挎着一只竹筐,往嘴里一颗一颗丢果子吃,盯着岸上的炙鹿肉开始放空。
索檀:“……”
后背突然抵上一枚铁镖,锋利的一端已经割破粗布衣裳,再进一毫便要刺破他的皮肉,昭示着索檀正在消耗坏胚为数不多的耐心。
索檀一个激灵,坐得板正,手指在船板上摆放的物件一划而过:“二位贵人瞧瞧不?都是别家没有的紧俏货,南边来的海珠,犀角岛上的香料,嘿!连元箴六十八年的丘兰酒我都有。”
他语速快,蹦豆子似的往外跳字眼儿,一副老于世道的当家掌柜模样。
然后拽着阿勒手腕间的发带往前一扯:“还卖他!”
“这倒稀奇。”
余蔚拨弄着指尖的蔻丹,往外挪了挪位,就着船上悬挂的风灯看过去。
听闻出海的商舰时常因故缺人,会在港口买卖船户,说是买卖,实则只买断出海的这段日程,通常呢,会使舵盘者优先,身强力壮者优先,但……很少见着拖个病秧子出来买卖的。
余蔚的目光肆无忌惮,看月光泼在那黑袍男人肩身,脸被头发遮挡,但余蔚经验老道,她直觉这是个绝色,可惜,她只偏爱阳春白雪的清秀少年。
“哟,病美人啊,怎么让你折腾成这样,别是哪个世家后院里跑出来的小公子吧。”
“哪儿能呢,”索檀把背挺直,一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南边采珠的时候捡着的人,撒网捕鱼,拣贝采珠,修船补帆,样样都行,就是有点儿野了,您知道的,南域的人都不爱听话,捆着放心。您瞧我这瘦的,若不是实在吃不饱饭,也不会把他卖了。”
“本事人啊,可惜了,我们要往北归去,要不了。”余蔚笑道。
“……”索檀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后背抵着的铁镖忽地往前一送,他痛得龇牙,脱口而出。
“收屋里,做男宠也行的嘛!”
第3章 唇齿
余蔚半笑不笑地看他。
索檀顶着前后重压,头皮发麻:“那个……他,他他挺干净的雏儿一个,你们富贵人家不是喜欢这口儿么,多教教,就能好使,还能,能延年益寿,那个采阳补阴……”
“什么价钱?”
磕磕巴巴的应答里突然夹了道声音。
龙可羡的目光落在索檀手边一柄漆黑的断剑上,剑身刻着金弓飞鸟纹,刃边有几道不明显的豁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索檀头都不敢抬,哪儿知道龙可羡指的是什么,支支吾吾道:“五,五十金珠。”
龙可羡摸摸袖袋里的金珠,沉默了会儿,努力把目光从断剑上挪开,劝自己,一把破剑,不值当的。
“少君这是……看上了?”余蔚试探着问。
龙可羡点头,不无遗憾地 说:“贵。”
“……”索檀猛地抬起头,瞪着龙可羡。
这个头,这身段,这皮相!
五十金珠便能买断一个绝色男子的下半辈子,这还嫌贵!
小毛贼差点儿被这个字气出烟,撸起袖子想要好好掰扯一番,小船忽地晃了一下。
“砰”一声响,两条船本就挨得紧,这会儿侧舷猛地相撞,板上的货跌了一半,连饼瓮都差点儿四分五裂。
像是某种微弱的先兆,紧接着整片海湾的船都一齐摇晃起来,集市北边遽然闪起火光,指顾之间便窜成了条冲天的火龙。
此时,夜与海绸缪在一起,众人的目光都在远处的动乱源头,不料漆黑的水面“哗啦”一动,一道影子破水而出,攀着船舷而上,轻巧落地。
缠头水匪,是为海上劫道者。
弦月堕入一线乌云中,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黑影破水而出,所经之处灯灭船翻,先前灯影缭乱的集市在突袭下逐渐暗淡,唯余北边一道嚣张的火光。
“是水匪啊!水匪袭城了!”索檀魂飞天外,当即往后跌坐下去。
绿缠头站在船中间,冷面环顾,见这左旁船上的人皆是老弱妇幼,薄刃反手握在手里,往船头步步逼近。
“呜”地一道泣声,饼大娘脸色发白,丢下油纸,捂紧了孩子的口鼻。
突然身后衣裳一紧,他当即扭头,衣摆被只手攥着,那手白生生的,细腻,匀长,指节处连褶子都浅淡,视线往上挪,对上了一张鲜灵果儿似的脸蛋。
龙可羡仰头看他,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乖得毫不设防,不知怎么回事,就能鬼使神差地勾着人心底隐晦肮脏的倾向,想掐着那段脖颈看她的眼睛盈满泪花,想把那截细窄的腰线摁进床褥摧折。
“今儿运道倒是好,”绿缠头看着,满脑子下三路臆想,晦涩地笑了声,“跟叔回去,保准儿……”
话没讲完,龙可羡立即松手,颤颤后退了一步。
那眼里的情绪一下子塌了似的,蓄了一层水雾,泫然的,天可怜见,看着就要哭了。
绿缠头为薄银几两,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良心早在刀尖上磨干净了,这会儿也无端端地,被这眼神突兀地挠在了心口。
没成想他手里的刀刚松一分,眼下便窜来只拳头,电光火石那么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下巴剧痛,连带着整张嘴麻了,牙齿在口中迸碎几颗,满口往外冒血,痛感伴着麻劲,力道直贯天灵,他眼前一阵阵黑,晃了两晃,哐当一声倒进了水中。
龙可羡面不改色,伸手在水里搅了搅,又拎出一个刚想攀船而上的灰缠头。
“?”
莫说那灰缠头,就连饼大娘和索檀都看得愣了。
少女的力气怪大。
龙可羡跟拎鸡崽似的,拎着灰缠头衣领,“啪”地砸上船板,将那灰缠头砸得头昏目眩,死鱼般扔上了岸。
余蔚看得眼角抽抽,立即从船篷内起身:“瞧来后边还不知多少人,这乱子自有坎西守城收拾,此地危险,先回去罢。”
可龙可羡擦着手,纹丝不动,把瓮扶稳,又从瓮里摸了块饼。闻言只是点头,但眼神直直看向索檀。
索檀后脊背毛都发起来了,哪里想过今日要遭这般怪诞的大罪,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他用力扒着船舷喊:“不要钱,给你给你,白贴给你!”
求求你,把这疯玩意儿带走吧!
“不成,”龙可羡摇头,有点不熟练地咬文嚼字,“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你还挺讲究,索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枚,一枚金珠。”
龙可羡接舷而去,掏出金珠,看着那沾满油渍脏污的掌心,犹豫小会儿,将金珠放在了他肩头的破洞。
随即伸手摸向那柄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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