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跑,”龙可羡闷声,“说不开。”
坏东西。
龙可羡蹬着马靴,气冲冲地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
***
船坞的事儿理完,已经是深夜。
阿勒在中庭弯腰拍着靴筒,远远看见屋里一角影子,问了句:“纸鸢龙可羡没拿走?”
“说是早间拿了,宝贝得很,不知为什么,晚间又给送回来了。”老墉不知道昨夜的事儿,
阿勒有两息没讲话,拍完泥点才应了声:“嗯。”
很出息。
他单方面给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了几个洞,今日避开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消化昨夜的话,结果她这一整日,要么不声不响不问过半句,要么就拿军费正事堵他,最后来这出完璧归赵。
龙可羡出息的还不止这点儿。
第二日,阿勒没出门,两人就在前厅碰上了面。
伏先生和闻道都在,龙可羡后至,见着桌前的阿勒就刹住了脚步,故意放慢速度,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讲话也不对视,只在喝粥的间隙偷偷地瞄一眼,蜻蜓点水似的,立刻就收了回来。
阿勒稳得八风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饭,龙可羡便迅速地回到屋里,关门的刹那开始懊恼复盘,方才应该更加强势一些,最好能扒着他的领口,说:“你不可以不理我!”
但想也知道,若是阿勒抛出那夜的问题,龙可羡又会像蜗牛似的缩回去,舌头打结,脑子浑沌,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
到底要如何是好?
龙可羡背着手,赤着脚,又焦躁地走了八百个来回。
***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大伽正要回阿悍尔了。
连日天晴,空气薄而轻,一艘不起眼的商船停在泊位上,船户在进行最后的校对,龙可羡揪着大伽正的袖子,垂头丧气的听他讲话。
“高大夫讲了,脉案一切都好,武道不要落下,哥哥已经给你寻了师傅,再有半年……”大伽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罢了,哥哥会同你讲的。”
龙可羡张了张唇,往后看了眼,阿勒站在风翼里与人讲话,肩袖鼓起来,是理事时的正经神态,很亮眼的俊。
她闷闷地应好。
阿勒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时,龙可羡已经转了回去,像两道风尾,在半空轻轻擦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阿勒遣了两条船一路护送到阿悍尔,交代完,从侧旁泊位过来,对大伽正说:“山南海域已经动起来了,让司绒不必束手束脚,捅破天也有我接着。”
大伽正颔首,看了阿勒片刻,看得他没办法似的,说:“您别这般看我,说半年就是半年,事关这小炮仗,我总不会出尔反尔。”
龙可羡迷茫地抬头,大伽正揉揉她的脑袋,已经踏着搭板上了船。
风里不宜多言,龙可羡的发丝侧扬,她朝远处摆摆手,落下来时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牵住阿勒,他也正看过来。
那夜之后,第一次对视。
半透明的日光落在肩身上,暖而不燥,有预谋地撺掇起了周身的温度,他们的手指头藏在袖中,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又碍于某种微妙的情感状态而难以出手,进进不得,退又不舍得,只好挨着这又痒又麻的折磨。
龙可羡望天望海,最后垂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正要开口,被后边一声喊打断。
“公子!马都备好啦!”
俩人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厉天。
马拴在阴凉处,泊位空置,往来也没有几个人影,他们沉默无言地往那走,盈耳的是风吼浪啸,在转角的地方,龙可羡突然斜身,拉住他的衣袖,手紧接着往上攥他襟口,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怼了上去。
猝不及防。
唇是软的,牙是硬的。
磕头似的亲吻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嘴里几乎是顷刻间就漫出了血味儿,血味儿激起了阿勒按捺数日的劲儿,想都不想地就罩住她后腰往前带,熟稔地含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第115章 别离泪
亲上去时, 龙可羡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坚冰迸裂的声音。
以至于她以为这就是和好了,不会再有超出她理解的问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但晚间她再抱着小毯子敲响阿勒房门时, 就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昂的小将军。
阿勒情绪很淡, 几乎没有怎么看她, 就坐在书桌后边写信,他眼风不动, 也能用听觉捕捉龙可羡的动作,她把那小毯子堆在榻上,圈地盘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颗颗的算盘在她手里成了钩子, 勾着他去看,诱着他去问。
他偏不。
于是算盘声止了, 龙可羡赤着脚, 圈椅椅脚在地面曳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后“笃”地停在书桌旁。
龙可羡进入了他余光范围里,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书, 坐在椅上开始翻看。
阿勒正襟危坐,铺纸换笔, 是在拟半年内的巡船安排。
余光里,龙可羡翻了两页书,眉头皱得能把纸页夹起来,正着看了会儿, 倒着看了会儿,就这般颠来倒去地摆弄, 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懂。
她泄气地把书一撂,悄摸儿瞄一眼阿勒,阿勒不管她,她便又把书捞起来,故意翻得哗啦啦响,阿勒还是不管她。
因为他心知肚明。龙可羡打小如此,每每有事要讲,自知这事不占道理却不肯轻易罢休的时候,总要先招来阿勒的注意力,再与阿勒示好。阿勒接了,她才会讲。有时阿勒坏么,故意逗弄着人佯装不懂,龙可羡便会急得团团转。
龙可羡虚张声势的本事就到这儿了,把书胡乱一翻,着急起来,便理直气壮地拖着椅子坐过去:“这里我看不懂。”
“攒起来,明日去问伏先生。”阿勒视若无睹,下笔仍旧稳。
“不要伏先生讲,现在就想知道。”龙可羡强硬地把书推过去。
阿勒终于慢条斯理搁笔,把纸放在手边晾,侧额看了眼龙可羡:“当真要听么?”
好了,这几日晾自己也晾她,装作漠不在意,装作泾渭分明,结果龙可羡不明不白的一个吻就让他失控。这会儿终于有点撒了三日网,要开始反击清算的意思。
“不听。”龙可羡毫不犹豫地否认,把书合上,亲亲热热地挨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猫儿一样,蹭完了才舒坦,却在要抬头的时候被摁住了脑袋,阿勒轻轻摩挲她的发丝,缓慢下移,罩住龙可羡后颈,用握掐的方式控制着让她抬起头。
“又亲又蹭的是怎么个意思?”阿勒眼神很沉,一字一句讲得慢,“忘了那夜我讲过的话了?”
龙可羡眼神飘忽:“……忘记了。”
“撒谎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阿勒拇指正好卡住她耳下,用了些力,把那处磨得发红,像是被谁揉得可怜兮兮,他盯着那点红,呼吸逐渐有些重,但他一动不动,把欲望牢牢压制在掌心下。
“也不要无缘无故亲我蹭我,抱着毯子就往我屋里睡,你若想要与我做一辈子兄妹,这些事儿半点都不能做。”
都不能做。龙可羡被吓住了,凑近舔了舔他的唇:“这般,也不能?”
阿勒喉结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微哑:“不能。”
龙可羡面上浮现出困惑,那种被蜂蜇过的感觉又窜了上来,仅仅几息就消下去,因为同那夜相比,龙可羡已经长进了许多,她学会了使坏。阿勒说不要叫他哥哥,她便不叫了吗?阿勒说不能亲近他,她便不亲近了吗?手脚皆长在她身上,若是他不愿意,捆起来亲一顿也是可以的。
这般一想,龙可羡挺起胸脯,煞有其事地宣布:“我不听你的。”
“为什么?”阿勒像是料到了这点,不疾不徐地反问。
“兄妹要与你做,亲近的事也要与你做,”龙可羡拽着他的衣摆,讲得小声又郑重,“我不想要别人……”
不想要别人。这句话莫名地抚顺了阿勒的毛,让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怎么天底下的便宜事你都要占了,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怎么没有,”龙可羡强撑着一口气,“我讲有就有。”
“好不讲道理,”阿勒扣着她脖颈,往前压一寸,两人已经鼻尖相抵,“要我答应也成,只是这般就不能算作正经兄妹了。”
好说!龙可羡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外边,我不喊你哥哥!”
这般上道,阿勒饶有兴致地问:“哪里喊?”
“ 家里偷偷喊。”
“不妥,”阿勒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了个混账,附耳下去,“榻上喊。”
龙可羡压根没明白这是个多无耻的套,喜滋滋地答应了,这就想拽着阿勒去榻上喊个百八十遍。
于是阿勒明白了,哥哥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没有世俗关系的加成,更没有伦理孝道的规范。
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兄妹意味着安全感,龙可羡从小到大最稳固的一段关系就是兄妹,哥哥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崽,所以她抗拒变化,本质是在守护关系。
但阿勒的结还没有解开,他按住龙可羡的手,没让动,把话题绕回去:“讲讲清楚,什么叫不想要旁人?分明有人前些夜里还在讲喜欢旁人,与喜欢我一样。”
“是一样的,”在阿勒眼神骤变时,龙可羡往前亲了亲,“你更多。”
她挣开阿勒,从小兜里掏出本册子,稍稍翻了翻,上边是密密麻麻的甲等,龙可羡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册子:“多得……旁人拍马都赶不上。”
阿勒缓吸口气,这不谙世事的小炮仗,惯会惹得他心窝又酸又涨。
不管是不是爱,阿勒总要和龙可羡天长地久的。
那是不是爱还重要吗?
对阿勒来说,龙可羡才最重要。
他栽了,他已经先输一筹,他意识到就算龙可羡不爱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狎昵的亲近,他也没有办法拒绝,甚至会在这种失衡的关系里沦陷下去,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阿勒在他揉红的地方加重了力道:“不但册子里要有我,心里边也要搁着我,不可把我忘了。”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不忘。”
“不能把旁人记在册子上,这里,”阿勒弹了一记封皮,“我全都要占。”
龙可羡立刻捂住册子:“你不讲道理!”
“我自然不讲道理,与你学来的,”阿勒看着她,“若是日后你喜欢哪个公子哥儿,也要记着同我讲。”
龙可羡不明白:“为什么?”
“你别管,讲就是了。”
只要宰得够快,下手够利落,龙可羡就永远只喜欢他一人。
他偏要一厢情愿,他偏要自作多情。
***
秋风起的时候,龙可羡开始在南清城东处一座岛屿精进武道,阿勒新请的师傅是个宗师,他要在这儿让龙可羡往天阶上再走几层,直到触到那层壁垒。
在这半年里,任何事情都要给龙可羡让步。
为了保证专注,阿勒不能留在岛上,只能七日来见她一回。龙可羡很听话,每次到了日子,就抱着小册子坐在礁石上等船来,刮风下雨都不愿意挪步。
阿勒花了三个月,循序渐进地把回北境这事儿漏给龙可羡,但最终明白过来的她还是消沉了好几天。
龙可羡十六岁生辰这日,收到了一把叠雪弯刀,隔日,便踏上了北归的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阿勒。
***
***
***
海面漆黑,潮涌声像海的鼾息。
南清城宛如匍匐在远天的巨兽,被海雾晕上了一层毛边,厉天坐在甲板上,给这北境来的小哨兵讲了很久故事。
厉天:“那是南域混乱的开端,姑娘……就是你们少君北归之后,福王就反了,连同几个海寇开始侵蚀我们的航道。”
哨兵:“少君方到北境时,进不了中军,从宗祠里出来,领着支五百人的小队,直接去了前线,我那会儿因为个子小被拨到后方看守粮秣辎重,每月都能见到少君去信所。”
龙可羡最初很不习惯,时不时就要写信回去,拢共十七封信,每一封末尾都是带我回家。
一休战,龙可羡就跑到信所外边,拽着人问,“有没有人来接我?”但是没有人理她,信所里处处都是奔忙的人群,为了纸上的一点盼头望穿天地,于是龙可羡抹抹眼睛,又回了军营,下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
厉天:“公子没有入境通牒,半年的布局时间不够把手伸进北境为所欲为,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露面,要留着力气到关键时候用。”
哨兵:“关键时候,是褚门一战吗?那一战北境惨胜,继而暴雪封境,全境进入了休战期。”
也是在休战期里,龙可羡进入悬戈台,冲破壁垒晋了宗师,那之后的半个月,龙可羡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龙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这是绝佳的控制龙可羡为我所用的机会。
厉天:“公子在那时进了悬戈台,好端端进去,出来时伤重险些没有挺过来。” 哨兵:“少君出来时也说是伤到了头,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没有人知道悬戈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悬戈台毁后,龙家精锐损失大半,根基尽毁,龙可羡叛出龙氏,归入中军,战事结束后封北境王。
厉天叹口气:“总算回来了,这一年半像是做梦似的。”
哨兵凑过去:“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哥舒公子还要给我们少君下药?”
厉天回头望了眼昏暗的船廊:“小孩子不要打听。”
哨兵讷讷点头:“我不打听。”
夜潮涌动着,在他们听不着的地方,难耐的喘息交错在一起。
=第三卷 ~追猎=
第116章 少君
距离龙可羡因“越境刺杀”的罪名被擒, 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阿勒的有意扩散下,消息在日前已经飞遍了祁国的大街小巷,关于南北战事将起的猜测与论断不绝于耳, 从民间到朝堂, 日日吵得不可开交。
坎西港停摆, 南下的商船堵得水泄不通, 泊位千金难求,先前吃到航道红利的商户如今个个闭门不出, 暗地里踩塌了海务司的门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祁国局势仿佛被当颈掐住,偏偏南域语焉不详,也不讲清楚北境王刺杀成功与否,南域是否会以此为由反攻祁国,偏偏拿捏人心, 偏偏留了这么一丝气孔,让已经入局的各门各户在残局里喘息。
骊王以此为由欲收回三山军兵权, 但传话的小太监连城门口都没跑出去, 就死在了僻静小巷, 骊王进退不得,握着一纸奏疏在大殿里彻夜长坐, 第二日,由皇后下达懿旨, 将宁贵妃以言行出格为由罚在宫苑静思己过。
宁贵妃来自北境龙氏,与北境王同出一门,这旨意一出,掀起了王都内的第二重滔天浪潮, 街巷间开始有北境王勾结南域海寇,拥兵自重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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