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霜没有说话,但终于动了下步子。只是脚下似重达千钧,突然上不得阁楼。
夜里又下雪,平日,她总会在阁楼前眺望院子天井,想象天井外的景致。可今日她只是怔怔地不知看哪,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雪雕。
绿枝忍不住把管事周冬晴叫来,让他劝慰两句。
不想周冬晴方进屋中,林无霜猛地回头,愤懑地将手边珠串和刻满梵文的金钵砸过去。
“天杀的倭子,还来找我做什么!滚出去!”
雪白的菩提子结结实实砸在周冬晴的心口,哗啦啦散了一地。他愣怔片刻,却又似习惯,沉默而恭敬地蹲下身,将那雪珠一颗一颗,捡起。
“奶奶恼我,骂我,哪怕立刻杀了我。”他在她面前跪下,宽厚的掌呈上那串珠,真诚道,“只要奶奶高兴,我便心甘情愿。”
*
周从之的丧事结束后,云冉换下麻衣,只在腰间缠着一条白布。
春琴和秋蕊在替她更衣时,总觉得她腰身太细,少不得把布换成粗的,松松系着,免她看起来,一阵风便能刮跑。
看到那金灿灿的珠宝首饰,云冉忍不住想,那是周从之从前出海,特意为她采买的。便是戴根珍珠钗,如今都觉得刺目。为免睹物思人,她索性把自己埋进周宅的生意里。
和孟宴宁争执时,她提过要撑起周氏,逞口舌之能时厉害,真去做了,才知孟宴宁所言不虚。
既要着人催收账目、制定来年粗细香料的采购计划,又要给工人仆婢发月钱年钱、打点人情大礼种种。
她力有不殆,禁不住记挂孟宴宁。可他先前所为,又让她不敢、不愿给他去信。
他若真的在意她,会不会借父亲之案给自己报平安?她惶恐他真的寄信,又愁于他不寄。等了阵子,他竟是杳无音讯。
夜里翻风,云冉处理香药生意琐事归来,愈发不自得。
她突然开始摸不准,那叫她心惊肉跳的揣测,到底是不是她多心,一个人兵荒马乱。
途径小厨房,突然闻到股浓郁的肉香。
替周从之举丧开始,宅内主仆连日忙碌,饮食不调,都恨不得早些歇息,也不知是谁,还有心情在里头炖红烧肉。
云冉本还沉浸在守寡的伤愁中,此刻却免不了被那香气勾出馋虫。可她觉得自己嘴馋有点不体面,便打算进去教训一下,这个没有规矩,破坏气氛的下人。
才进屋,却发现是苏小莹。
“冉姐姐,你怎么来了?”
苏小莹的鼻头沾了些面粉,手不自然的背到身后,却忘了她身后的砂锅盖开着,红烧肉的香气,咕咚咕咚往外溢。
云冉语塞。
她确是忘了,这些日子苏小莹也在帮衬丧事,里外里忙得像个陀螺,没怎么好好吃饭。她最是活泼的年纪,又在长身体。
云冉不由心生怜爱,“我闻着味儿便知是你。但即便晚上饿了,也不该吃肥甘厚腻之物,我屋里有些板栗糕,你拿去垫垫肚子。”
苏小莹摆摆手,“姐姐误会了。我不饿,只是想给骆公子做些好吃的。”
云冉忆了半晌,才想起“骆公子”是谁。原是孟宴宁的朋友,孟宴宁呐。
离开茶楼时,云冉本想告诉她,骆青岚对她无意。可因为心里藏着诸多事,竟是忘了。此刻她额头上冒着细密汗珠,想是为了做这顿红烧肉,费了不少力气。
她正欲开口,苏小莹又道,
“还好姐姐先前提醒我,我还不知他闻到花香容易打喷嚏。女红我不熟,但做饭我拿手。想必这三五顿下来,他定被我吃得死死的。”
云冉不忍苏小莹撞南墙,叹道,
“我看骆公子衣着体面,定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说不定他想要娶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帮衬他生意的贵女,而不是会做饭的庖丁。”
苏小莹不以为然,“那样的贵女可多了,像我这样体贴的,他肯定没见过。但姐姐所虑不无道理,市面上好吃的东西,他应都尝过了。我当在做菜时,多多创新。”
她竟这般有主意,云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罢了。
*
她果然说到做到,隔三差五拿些自制菜去找骆青岚。本想拉云冉一起去,可云冉不知为何怕见孟宴宁,不敢去。
苏小莹只得自己去了,却碰了几鼻子灰,说自己的菜总被骆青岚转头丢进泔水桶。但她只当菜不合骆青岚胃口,仍让云冉到小厨房为她试菜。
香的辣的,咸的酸的,几顿下来,云冉泪眼汪汪。
她又想劝苏小莹莫要强扭苦瓜,可小厨房一灯如豆,苏小莹突然抱着膝盖蜷缩在高脚凳上,红着眼睛问她:“冉姐姐,你说骆公子是不是讨厌我?”
云冉愣怔了下,一时不敢告诉她真相:“肯定不是,他就是嘴硬心软。说不定你一走,他就从泔水桶里把菜捞出来吃了。”
“这也吃得下?”苏小莹果然又高兴,兴致勃勃地继续研究菜色。
云冉无奈,担心自己最近被她折腾得伤食,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忙在就寝前,差春琴秋蕊给她端来安胎药。
药味竟是怪得很。
云冉近来替周家经营香药生意,鼻子比平日敏感。她将药渣取来,细细检查,果然发现它并非安胎药,而是喝了没有裨益,又不至于害人的甘草汤。
谁偷偷替换了她的药?又为何要把安胎药,换成甘草汤?
云冉几乎立刻想让春琴去找林无霜。
秋蕊却拦她道:“二奶奶,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眼下真相尚未明朗,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云冉心弦跳动:“林嫂子怎会害我?”
秋蕊四下里瞧着没人,才着春琴背门,压低声音对云冉道:“二奶奶,有件事我必须说与你知。那日我途经穿堂,偶然听到潘太太斥骂大奶奶,背地里偷汉子。”
云冉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便是怀疑过潘姨娘,也没法把偷汉子三字和林无霜联系起来。
秋蕊又道,“二奶奶,我一开始便觉得蹊跷,二爷没了,只要二奶奶离开周家,大奶奶便有机会继承周家产业,为何她会突然与你交好?”
云冉弱声道:“嫂子一个寡妇,原还养着个邦哥儿,如今邦哥儿丢了,她拿什么争家业?”
秋蕊摊手,这便不是她能解答的了。
云冉顿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再找林无霜。只让春琴秋蕊这阵子煎药时多加留意,若逮住鬼祟的,即刻来报。不承想主仆刚叙完话,外头突然传来花盆碎裂声。
春琴跑出去看,四里黑黢黢的,便又闭上院门,“是野猫罢?”
可因这小插曲,云冉更睡不着了。
她到周家时,满心眼都是周从之,爱屋及乌,以为周家人都是善类。天塌下来,周从之替她顶着。如今周从之不在,她突然无比惶恐。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再次想起孟宴宁——
他这么久对她不闻不问,是不是真的生她的气了?他或许,真的是出于关心,才撺掇自己改嫁吧?……倘若他此刻在她身边,能给她出个主意吗?
第十七章
云冉烦闷不已,却又说服不了自己,主动和孟宴宁低头。
恹恹地熬到清晨,憔悴得好似病了场。
算算日子,也要到腊八了,她当吩咐厨房婆子,给宅里上下熬腊八粥。谁承想才到院里,便看到潘姨娘在回廊下掩帕啜泣。
云冉葬礼那日,本怪诞她是不是和周汝成暗通款曲,近来却忘得彻底,这会过去,还没开口询问,潘姨娘却同她哭起来。
“冉姐儿,我当如何是好?巧姐丧礼后突然发了高热,一直说胡话。”
巧姐是她女儿,素日活泼壮实,潘姨娘怕巧姐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请了道士驱邪,如此五六日过去,竟不见好。
云冉和她没甚交情,毕竟孩子无辜,便好心安慰两句,潘姨娘竟又拉着她手道:
“我知道你们瞧不惯我出身,但阖宅上下,就冉姐儿你最善,可怜我这妇道人家,平日竟连个说体己话的伴都没有……”
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拭泪。
云染心里突然发酸,觉出她身上一丝人味,怜爱道:“姨娘莫要忧心,巧姐福泽深厚,肯定没事的。”
潘姨娘眼珠转动,仍旧愁眉不展:“肯定是我平时事佛不勤,听说双驼峰附近的法华寺菩萨格外灵验。冉姐儿,不然你陪我去上柱香,求求佛?”
她好像因为巧姐的病六神无主。
云冉实际也有去法华寺的想法。因平日都是林无霜寻大夫为她诊看,她担心林无霜曾对她腹中胎儿动手脚,决定自己再偷偷找个女科厉害的比丘尼。于是应承道:“也是个好法子。”
潘姨娘得她应承,顿时欢欣鼓舞。想了会,又为难道:“你知我与你嫂子向来不睦,这次免她苛责,出门拜佛一事,暂且不告知于她吧?”
云冉欣然答应。她也不仅仅为潘姨娘,更为自己的私心。
法华寺是赦县名寺,临近年节,上香还愿的香客络绎不绝。
云冉担心滑胎,在山脚下便撤了轿子,和潘姨娘带着仆婢、家丁缓步登山。好在冯知县曾捐款修缮了通往上山的道路,这几日天晴,积雪融化,路还算好走。
两人在山腰间,都有些困倦,便到路边凉亭歇脚。极目远眺,山雾朦胧。
这等季节,松木竟也还葱葱郁郁。
云冉默默看着,突然想起孟宴宁说,他和几个乡绅最近在双驼峰选了块地建书院,这会书院应当已经开建,也不知究竟选的哪里?
云冉不知如何择选风水宝地,料想应该离法华寺不远。孟宴宁……近来是否也会到双驼峰监督工事?
她迷迷糊糊,却惊觉自己好像,过分记挂他了,却不知潘姨娘一双精明的眼,正在暗处打量。
其实今日这出,根本不是为了给巧姐祈福,而是为了找个借口把云冉骗出来。
昨夜安插在云冉院中的细作婆子回来告知她,她下的堕胎药被人换成甘草包,虽不知何人所为,也叫她好一阵担心。周汝成的意思是,与其等云冉发现,将他们浸猪笼,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一尸两命。
潘姨娘哪敢杀人灭口,慌得脸色煞白。周汝成阴测测的,讽刺她不能成事。想要那泼天富贵,谁手里不是尸骨累累?云冉不死,死的就是他们。她不能因为害怕,便心慈手软。
潘姨娘深深呼吸,终于平复了下紧张心绪,便笑对云冉道,她方才看到个小女孩哭着找阿娘,想是迷路了,出去帮帮她。
云冉心底一软,到底是做娘的,遇到小孩儿,难免爱屋及乌。
“嗯,千万别走太远,我在这等你。”
可过去了半炷香时间,潘姨娘还没有回。云冉着急,也忙差遣家丁,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找去。
她们原计划在庙中过夜,此刻天色昏霭,树木荫蔽,云冉逐渐地便不想找了,掉转身准备回去时,背后不知从哪伸出一爪,狠狠将她往前一推。
云冉哑然惊恐,登时从坡上滚下,不省人事。
*
云冉忽然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是无边漫长的黑夜。
她在这黑夜里不停的走。树杈、高草、荆棘丛,将她身上的衫裙扯破,背后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嘶吼。
她很慌张,又觉得脚很痛,依稀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便欣喜若狂地朝他挥舞手臂——
“从之,救救我!”
猝然惊醒。
让她惊讶的是,清冷月色下,的确有人如神祗降临在她身侧,可那人不是周从之,而是孟宴宁。
他瞳色银寒,似乎将她昏迷间无意识的呼唤全听进耳内,皱了皱眉:“冉冉,你缘何在此,发生了什么?”
天色已经彻底转黑,孟宴宁身上长衫也被月辉镀了层寒光。一盏羊皮灯笼滚在脚边。语气忧切,眼底却没有波澜。
这些日子,他并未真的丢弃她,只是埋伏暗中,伺机而动。上山的路上,他如狼尾随,也曾反复思量,到底要不要放任,潘氏害她腹中胎儿。
可方才检查了下,云冉身下没有血迹。这让他感到,曾碰过她的掌心粘腻潮热。
云冉怔忡了很久,终于确定,眼前人就是孟宴宁。
即便她之前一直为了改嫁的事,避着不见他,可时隔多日再见到他,她突然想明白了。
倘若他真的有心,凭他的能力,怎样不可以?
分明是自己,一直在靠近依赖他,实际也没怎么生气,能再见到他,心底也是高兴的。她懊悔得眼眶发酸,几要喜极而泣,忙不迭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道:“二哥哥,我害怕。”
她被今日发生的事情吓得半死,不管不顾地,只想缩到孟宴宁宽广的胸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得到他的庇护。
“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推了我一下,把我推下来了。”
她嗫嚅着,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
孟宴宁愣怔,眼底的幽光,随羊皮罩的烛火跳跃不定。继而,他挑了挑唇,臂弯顺势而为的,慢慢将她抱紧。
“别害怕。冉冉。”他的语气像是安抚,又像是蛊惑,“慢点说,阿兄在这里。”
宽大的掌心,轻拍她纤瘦战栗的背脊。
沉闷的呼吸,抚着她头顶。
他好像突然被巨大的欢愉冲昏头脑,以至于筋肉都绷得僵硬。云冉靠得不舒服,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边抽噎着,边又将潘姨娘如何劝她到法华寺上香,如何因为给小女孩找路失踪,点点滴滴细节,都告诉他。
她哭了阵,又咕哝道:“二哥哥,难道是潘姨娘把我推下山的吗?你什么时候寻过来的,路上可曾遇到找我们的家丁?”
“不曾。我从书院那儿过来,没遇到什么人。”孟宴宁眸色幽幽,想了会,语气平静,“照你所说,可能是周氏姨娘所为,但也可能是场意外。”
赦县内多海寇,许多海寇都藏在山林间,靠抢掠过活。
云冉想想也是,潘姨娘平日胆小如鼠,怎么做得出如此癫狂之事?何况,那双推她下来的手,那么沉稳有力。
但云冉的心还是很乱,联想到之前安胎药被换掉的事情,越发不安。
她着急地想到法华寺找比丘尼,便又从孟宴宁怀里出来。想站起身时,脚踝突然传来坼裂般的痛感。眼泪一下子崩出来,忙又撑住孟宴宁肩膀。
“二哥哥……”
她几乎把身体的重量都沉在他身上,如柔软的有肉感的猫,扑向他的胸膛。孟宴宁不动声色揽过她,盯住她缩到裙摆内的鞋子,“怎么了,冉冉?”
“疼。”云冉蹙眉。
她直觉自己摔伤了骨头,可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感到难堪。
深更半夜的,身边只有孟宴宁一人,她却站都站不起来,还怎么赶去法华寺?
第十八章
云冉纤弱的五指紧紧地攥着孟宴宁肩膀的衣料。这个距离实在贴孟宴宁贴得太近,乃至于她能清晰地感触到,他莫名变得炙热的气息。
11/45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