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冉眼底水光盈盈。
想了想,却刻意笑道:“二哥哥,你在说什么?就是个迷路的小厮,我三言两语打发了。”她打开他的手,转身继续照镜子,似乎嗔怪,“还是说,二哥哥你如今,连我跟花匠说句话,心里就痒了?”
孟宴宁沉眸:“当真没有?”
“没有。”
云冉恍若无事地补着胭脂。孟宴宁目色愈发幽邃,忽地折腰靠近她,热息吐在她颈项边。
“那是不错了,二哥看到冉冉和一个花匠说话,心就痒了。”他冷笑,打横抱起云冉,丢向床榻。他好像又对她狂热,但那眼底,说不失望,也是假的。
*
傍晚吃过饭,孟宴宁便推说有事,暂时离开了院子,云冉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可孟宴宁一走,云冉便按照纸条上的提示,于申时三刻,走到了后院角门。她有些心慌,偶然回头。孟宴宁攥紧拳头,于后悄悄尾随。
她怎么可以又骗他?若非纸条是他亲手所书,他几乎又要被云冉蒙混过去。那么,这次若抓住她,他决不轻饶了。
角门果然打开,云冉走出去。
她环顾四周,终于能看清楚院落外的景致。意外的是,眼前竟然只有条黄土路,通向不知名的远方。四周翠林修竹,花草繁茂,隐约能听见泉水淙淙流动声。抬眸远眺,烟雾缭绕的山顶之上,还伫立一个角亭。
赦县向东是大海。但县内有大小湖泊,盛产盐、石。此处静谧,应当是一个环湖而建的院落。据说只有赦县有名的富商豪绅,才能在此地购置房产。不承想,孟宴宁便是豪绅之一。
云冉再抬头,偶然看到鸟雀翔空。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想变成那群鸟雀,自由翱翔。不由得捡起一块石子,朝它们扔去,要将它们打落,折断羽翼,和自己一样,被困在此地。但自然不是想扔中,不过虚晃一下,发泄愤懑。
她做完这一切,没看到什么花匠,索性朝林子里走去。孟宴宁疾追,半盏茶的功夫,总算追上了,在背后叫住她,
“冉冉,你去哪?”
云冉悚然回头,对上孟宴宁堪称阴戾、浓黑的目光。像是很诧异,还没有说话,人便被孟宴宁扣住肩膀,拽到近前,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冉冉,你这是背着二哥,又去哪里?”
“二哥哥,”云冉惊慌,杏眼光点都震颤了,“你怎么说走,却要跟踪我?”
孟宴宁低头,大掌捧抚她的脸,表情愈发乖僻邪谬:“我若不跟踪,怎么知道冉冉会私自离开院子?”
她此刻难道不该惊惧,恐惧,向自己忏悔吗?但孟宴宁只见她惊诧片刻后,便变得茫然。
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云冉突然噗嗤一笑。
“二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偷偷出来是不对,但我听说这边长了些红蓝草,便想摘一些回去蒸饭。”
她将藏在身后的红蓝草拿到孟宴宁近前,晃了晃,又是委屈,“难道我连在附近转转,摘些野草、野菜的乐趣,二哥哥都不允许么?再说,你从前也说,很喜欢吃红蓝草蒸的饭。”
孟宴宁眼里的光闪了闪,意味深长盯着云冉。
她表情纯真,眼神无辜,似乎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出来,甚至在偷偷飞了他一眼后,大胆地、讨好地踮起脚尖,去勾他的脖子。
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好哥哥,你就宽恕我这遭吧。既然回来了,今晚也别走了,吃我给你做的红饭团。”
孟宴宁默了会,紧紧扣住她腰身,仍旧不可置信,“冉冉,只是想为二哥做顿饭?”
“当然也想出来透口气,但肯定是想为二哥做点什么。”云冉像是被他的眼神惊摄,忐忑道,“先前我不明就里,害你入狱受伤,一直也帮不上你的忙。眼下你既然愿意待我好,我也想待你好。”
孟宴宁挑出一片红蓝草叶,端详片刻,心底那口恶气,竟真的有点消散,不由得捏了捏云冉的脸:“想不到这阵子,冉冉还会分辨野草了。你既然主动给二哥做法,二哥怎么会不高兴?”
语气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疑虑,只牵着云冉的手。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肯定拿到了那张纸条,但为什么,出来只为了摘红蓝草?
他有些烦乱,也讨厌这种事情脱轨的感觉。
云冉便任他牵着往回走,看着远处那山雀飞走又回,眼底却透出一丝淡淡的阴寒。
其实她何尝不烦乱,也有过希冀。但孟宴宁太想试探自己,模仿周从之字迹时,露出了马脚。联系他夜里突然起身,云冉便能猜到,自己被他骗了。
他竟然,用周从之欺骗她。
云冉垂眸,忽然觉得心痛。她忽然想通了,自己害他下狱,固然有错,也会不忍他受伤,眷恋他的温柔。但一码归一码。孟宴宁乖戾偏执,自己若真的因为种种原因,选择和他共度一生,若往后做了不衬他心意的事,他会不会也用同样的办法,让她屈从?
她可受不得这委屈。
云冉于是又停下。孟宴宁回头,似乎好奇,冷不防她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乖觉甜软道:“二哥哥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走了。”说着,她悄悄把那张纸条塞回他掌心,“你何必,这样试探我呢?冉冉也会伤心。”
孟宴宁只看着她,微微怔忡,继而眼底难以遏制的,溢出光彩,“冉冉,说话算话么?”
云冉忙不迭点头。他眼中光彩更甚,便在她的惊呼声中,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冉冉,二哥也爱你。”他不是个那么容易高兴的人,但这一次,她突然的亲昵,当真取悦他了。他相信了。
*
夜里,孟宴宁坐在桌边,看云冉忙前忙后,为他布菜,还盛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圆放在他面前,“二哥哥,元宵是不是过了?我也不知道日子,但今年还没吃汤圆呢。”
她用汤匙搅动甜水,瘪瘪嘴,“也不知道阿爹阿娘想不想我。可惜,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
孟宴宁瞥了眼汤圆碗,沉静打量她。她脸上还有未散的潮热,脸颊生红,可怜可爱。
他想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却又不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这样忙前忙后为自己,当真贤惠极了。他一时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想到什么,好整以暇问,
“冉冉,又想出去?”
云冉一怔,故作委屈,“这可由不得我。二哥哥觉得我不该闷,那我自然不该闷。”
孟宴宁的手指叩了叩桌面,笑道,
“今日大夫来问诊,说你平日活动少,于身子不利。先前的确是二哥莽撞,不该想没名没份禁锢你一辈子,到时候我会再去衙门一趟,重新登记婚契,让冉冉成为我的妻子。以后冉冉想去哪里,二哥便带你去哪里。”
云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恨不得骂他。
自己费心费力勾销的东西,他竟然又想弄回来。
但也比没名没份强。云冉自嘲笑笑,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开始追求的,是回到周从之身边。如今竟然觉得,只要能得到他的名分,便算极大的进步。真可怕。
她继续脸酸的笑着,恭维道,“若能这样,我自然欢喜不尽。”
“但冉冉,眼下还不可以,”孟宴宁忖了片刻,又看向她,斟酌让步道,“但我可以,先让你回家看看。”
她既然把纸条归还给他,他自然要让她回去看看,好让她安心。
他亦希望,她最好不是只为了哄他,把纸条送回。而是真正意识到,她以后没得选择。
云冉动作轻顿,抬眼看他,“二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马车已在外备好了,岂能有假?”孟宴宁宠溺淡笑。
他回来这趟,本就是为了接她出门。
听说能回家,云冉难掩激动。她离开人群太久,终于有机会回去了。
忙急急地吃完晚饭,和孟宴宁坐上马车,往赦县东街的方向驶去。
*
最近可能临近节庆,云冉发现街道两侧张灯结彩。树枝上也缠满了各色各样的彩绸。
人群熙攘,到处是卖香烛纸钱和熟菜的。
“要过节了吗?”云冉好奇张望。她在宅院里呆久了,竟不知岁月。
但从平日丫鬟们的打扮可以推测,元宵已经过了的。
孟宴宁点点头:“准备到清明了。新知县明日要率众到城北祭祀。冉冉,你知道周宅也在办丧事吗?”
云冉心惊肉跳,放下车帘,紧张不安问,“谁死了?”
她有些不敢想,但希望最好不要。
“你认识的。”孟宴宁捕捉到她的惶恐,诡秘一笑,扣紧她的手道,“周二郎的叔叔周汝成。前阵子因为烂赌举债,夜里和周氏潘姨娘鬼混的时候,暴毙了,心脏和头颅就悬在周宅正门口,淌了一地的血。潘姨娘夜里起身,摸到他的无头尸,当场尖叫一声,昏死过去。如今人虽还在周家,却也变得疯疯癫癫的,整日胡言乱语。明日周汝成才出殡,是以这两日,周家还在宴客。”
云冉的睫毛颤了颤,“那二哥哥,你说是谁杀了他?”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跟孟宴宁说过,她可怜潘姨娘幼女巧姐,不想揭发潘姨娘丑事,只找个理由将人打发出去便可。但后来发生一系列的事情,此事便搁置了。
然后,便是今日,她从孟宴宁口中得知,周汝成暴毙,潘姨娘疯了。
她忍不住盯紧孟宴宁,他脸上依旧光风霁月,法目慈悲,“可能,是无法向周汝成讨回钱的债主。”
见云冉瑟缩,孟宴宁将她拽得更近,目色邪狞,“怎么,冉冉,周汝成曾经欺侮你,潘氏曾暗害你,你不希望他们有这样的下场?”
云冉被他攫住,呼吸艰涩,却不知如何点头。
他竟然还在笑。
他怎么不觉得杀一个人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他这个人,简直比她想象中更加可怕、疯魔了。云冉瑟瑟发抖,不禁想,自己的决定果然无错。她得逃离他,必须逃离他。而且这一次,她一定要逃得远一点。
第五十三章
得不到云冉的回应, 孟宴宁竟也不生气。
只将她揽到近前,根骨分明的长指梳进她的乌发把玩,“冉冉, 你是打算先回一趟云家,还是去一趟周家?”
“周家?”云冉没想到,孟宴宁竟然主动提议让她去周家。
这么明显的坑, 云冉可不会跳。她眼波微动,乖顺笑道, “我怎么会去周家呢?二哥哥。”
“当真不去?”孟宴宁倒是极有耐心。
云冉在心里暗骂, 她若去了,夜里还不知要被他怎样。只得貌似忧切地摇头,“我若说去,二哥哥肯定伤心。我不想让你伤心。”
孟宴宁深视她, 想了会,便让车夫先去云家。
但不是让云冉进云家的门,只是在一个可以眺看云宅正门的地方停下。
每年元宵, 云冉都会和祖母、阿娘聚在一起,吃一碗阿娘做的甜酒元宵。今年稀里糊涂的, 元宵竟然过去了。她乍然看到那熟悉的清漆木门,眼角忽然有点酸。
她失踪了这些日子,阿娘有没有费心费力找?是不是很想她?
云冉忐忑着, 不一会, 便看到辆马车停在门前,阿娘从马车里下来。身后跟着的,是云冉年幼的弟弟和云昶。
他们似乎刚刚赴宴归来, 弟弟手里还捧着个骨雕小盅。那是他平时用来装蛐蛐的容器。
爹娘和弟弟说说笑笑的,不见多么伤感的样子。
云冉呼吸微滞, 垂下眼帘,忽然间明白过来,孟宴宁为什么同意让她过来。已经不想看了。
孟宴宁这才放下车帘,微笑对她道:“冉冉,其实前阵子,伯父伯母也曾找过我。知道冉冉不在我这里,便回去了。伯母毕竟还有个儿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也算信命认命。元宵那日,亦不过叹了声,假如冉冉在家,应当如何如何。可是冉冉,人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你说是吗?”
云冉便红了眼瞪他,觉得他的话好冷,自己身子也冷,哪儿都冷。
“是吗?”
云冉快被他气笑,是,他的目的果然达到了。只要他喜欢,自己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辈子依附于他。但那罪魁祸首,又是谁?
如果不是她这些日子主动讨好,甚至连自己如何失踪,如何被人遗忘的都不知道。她的指尖抵住前额,嘲讽地想,其实当初阿娘把自己推给孟宴宁,不就是把自己丢开的意思吗?阿娘也无法左右孟宴宁,她无能。
孟宴宁欣赏着云冉的反应,仿佛没有因为她突然含恨的表情而生气,更紧密地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冉冉,过阵子你我便要上京,今夜二哥再破例,让你见旧情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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