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有个叫窈娘的妓子顶着大肚子上门,让周从之负责,他虽然没把人轰走,也对对方颇为冷淡。这些日子,一直在处理周氏的生意和赔款,忙忙碌碌的,根本不理内宅事务。
苏小莹有些感慨,想把花钗放下,突然感觉窗前闪了几闪,是有客人来,是以丫鬟支起了灯盏。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回廊处走来,披风猎猎。
还没有反应过来,门一下子被推开。苏小莹正尴尬,自己的婚服还没脱,花钗也没放回妆奁,便看到骆清岚站在门口。
他朱袍革带,上下打量她,脸上残留道浅浅的血痂。有些伤鹤的意味,又是颇好看的。
苏小莹呆滞片刻,眸光抖动:“骆大人?”
她实在没想到,他还会再出现,且主动找自己。心绪一时激动,“大人何时回赦县了?”
“也便今早,才下的船。”骆清岚扬起唇角,锐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先去见了孟宴宁。想到姑娘上次到牢里送我银子,便又来找你。”
“银子?”苏小莹眼神黯然。又是来送还她银子。
她嗤笑了声,拉下脸来冷淡道,“我刚预备歇了,正要换衣裳。大人若没有公务劳烦我,还是请回吧。”
她如今境况,也不需要他赔银子了。
骆清岚突然往前几步,将她抵到条桌前,俯首问她,“我这次再回去,姑娘是不是就要嫁给陈员外?”
鸢色瞳仁灼灼,带着些上位者的威压。苏小莹听着,却是挣开他,“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与大人无关。”
顿了顿,又补充,“其实这阵子我是牵挂大人受伤。现在看到大人平安无事,便也放下了。”
“放下?”骆清岚半眯眸子,“姑娘是放下了我的伤,还是放下我这个人?”
难为他不顾伤病,刚出京城大狱,五百里加急星夜赶到这里,她却只告诉他,她已经放下。
苏小莹现在实在搞不懂他,又不承认喜欢,又总是质问。
“放下也没什么。陈员外不过年纪大了点。嫁过去好歹衣食无忧。还有个便宜儿子。若我真生不出,还可以过继到我名下,为我养老送终。”
“这般年纪,便想着给自己养老送终?”骆清岚蓦然嗤笑,逼问道,“若我不愿意呢?”
苏小莹真的生气了,“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骆清岚突然扣紧她的下颌,直视她道,“其实之前孟二爷劝我,为自己谋娶个妻子,我没有答应,但现在我后悔了。苏姑娘,我千里迢迢不顾体面赶回,就是怕你另嫁他人。这些日子在牢里,我想了很多,倘或我不自轻自贱,姑娘可否嫁给我?我可以竭尽所能满足姑娘,给姑娘想要的一切。”
苏小莹张大眼,心跳开始加速,耳边也好似有金铎炸响。
“嫁……给你?”
她看着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底的爱欲。为她而滋生的爱欲。
说不悸动是假的,也几乎要被那悸动之情冲到心坎了。可她心尖颤颤,联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受到的心酸和委屈,还是闷闷咬牙,
“你若是因为感激,我去牢里探望你,故意这么说,那便不必了。实际上,知道你是阉人那一刻,我挺生气的。”
“苏姑娘。”骆清岚唤她。
苏小莹便推开他,坐回榻边。骆清岚又唤了她一声。苏小莹眼睛一时发酸,“别叫我。”
骆清岚忽然过来抱她,“你可以嫌弃我,也可以像我从前那样,冷落我。但我认定的,这次不会放手。”
她应当是不会理解的。他从前的别扭和自卑。苏小莹烦躁推开他,冷不防他倒吸口冷气,苏小莹这才慌神,“骆大人,你怎么样?”
骆清岚掩着崩裂的伤患,却很快平复神色,“姑娘还担心我?不过被人断了一条手筋,若能得到姑娘同情,还可以再断一条。”
苏小莹飞他一眼,忍不住啐他,“不过牢里走了一遭,脸皮竟厚了。说得一点没错,你果然是个烂人。”
骆清岚没有反驳。
苏小莹还想骂,却又担心他身上有伤,心底酸酸涩涩的。
闹了会,她终于忍不住,倒进他怀里。点了点骆清岚的脸,“所以,这里可以给我摸了吗?”她还是有点不适应,感觉不像真的,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感觉。
骆清岚眼底微动,点点头:“嗯。”
苏小莹果然高兴,摸他的脸。接着,更大胆了,“那现在,可以脱大人的官袍吗?”
骆清岚看着她,半晌道,“可以。”
他展开双臂,一副乖顺模样:“我现在,全部属于苏姑娘。”
苏小莹便用拳头轻轻捶他肩膀,小声赤骂,“烂人,真是个烂人。给你点脸色就享用不尽。”
*
寝屋里烛光晃晃,苏小莹闹了阵子,心里总算满足甜蜜,这才问骆清岚,“好了,我懒怠折腾你。说起来,冉姐姐是不是给孟公子抓走了?你是他朋友,应该知道什么吧?”
骆清岚摸了摸鼻子,表情玩味。正待回答,忽听得前院传来惊诧呼声。
“二爷不好了,大奶奶不见了!”
一直伺候林无霜的丫鬟绿枝着急忙慌的朝堂屋跑来,她今早见林无霜闭门不出,以为她贪懒觉,便没有惊动。但方才她去,林无霜还是不应,实在忍不住破门进去,才发现里边空无一人。大晚上的,她会去哪?
此刻,周从之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和管事周冬晴聊着什么。
周冬晴坐在他下首。
绿枝着急忙慌过来汇报,他听闻,只是皱眉摆摆手,“我已知晓,会派人去查。”
周家被罚没后,周从之忽地变得阴戾许多。绿枝战战兢兢,本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周从之不经意扫来不耐烦一眼,立刻捂住嘴。
最近宅中发卖了不少下人,若自己办事不伶俐,也被发卖出去,可就难办了。
如今赦县诸多香药商都遭劫难,没有往昔繁荣。她若被卖掉,以后还不知道怎么个下场。只得灰溜溜退下。
周从之手里是一个从番海进购的鼻烟,抠一丝烟气,慢慢地吸上一些,那阴沉的戾气,才疏解些许。
原本清秀眉目,浸染在缭绕的烟霭之间,变得深不可测的。
倒是周冬晴听得林无霜失踪,竟也还稳如泰山,仿佛无事发生。
周从之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把桌上的碎银子推向前,“如今圣人设海禁,我周家的情况,你也是知晓的。但我可不能让周氏在我手里落了。你只管让那些倭子拿白银来换我的香药。你和嫂子的事情,我不会揭露出去。”
周冬晴温和一笑,“二爷尽管吩咐。倭子旁的没有,白银却充足。”
赦县缺白银,百姓要交税,必得将东西兑换成白银。朝廷既然关了海运,便不能明着到番邦生意,只能走暗线。
周冬晴早知,周从之并没有他口中说的那样恬淡,接受小富即安。很多生意,他都是瞒着云冉做的。
何况子承父业,当初香药走私案,他如何没有沾染?不过想办法,把自己摘干净罢了。这偌大家业要在他手里萎缩,他心气难平。何况,他始终认为,自己家业败落,和孟宴宁从中作梗有关。谋夺他的妻,打压他的生意,如此仇恨,他如今,实在是,不死不消。
周冬晴又想到,自己当初入周家时,周从之实际调查过他身家背景,却按下不表,或许就是为了给今朝翻身,留条后路。
周冬晴感念周从之的知遇之恩,于是放下茶盏,起身对他道,
“我知道二爷关切二奶奶,我这有一秘辛,或可帮二爷找到二奶奶。”
周从之慢放下鼻烟,脸色终于有了波动。
“是么?说与我听听。”
周冬晴便同他密语,却听得穿堂处传来茶盏碎裂之声。
周从之嫌恶地扫一眼过去,才发现是窈娘。她正想给他送甜羹,不想周从之忽然起身,“谁让你过来的?”
窈娘悲切地咬唇,瑟瑟发抖道,“二爷……不可如此。”
周从之皱眉:“你都听到了什么?”
窈娘连忙摇头,指尖抠着墙垣,“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周从之蓦然发笑,走向她,“窈娘,你知不知道,看不见也走不了,被一个人困住的滋味是什么?反正你也脱籍从良,不如爷让你领教领教?”
窈娘闻言,一时瞳孔震颤,蓄满泪水。她才知晓,他原来早发现她的所作所为。
他待她,哪里有一点爱,不过全是恨。
她不禁想逃,去不小心被绊倒,周从之解下了发上的系带,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进而,用发带缠住她的脖子。
*
四月中旬放晴,云冉身子却越发沉重,总忍不住躺着。
她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万一哪天真的能逃走,也会因为躺着耽误。于是还是每日的出门晒太阳,在院子里走走。但她的懒散,倒是让孟宴宁也对她宽了些。
算时间,孟宴宁早该上京了,事实上,云冉也见他已经收拾好行囊。
但云冉依然没有得到逃跑的机会。她便盘算着,若能在上京途中逃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暗暗勾画了条上京路线,思忖自己沿途最能投靠哪些远亲。
虽然前途未卜,但总比待在孟宴宁身边好。
她也想着,未来若能回到赦县,总当找周从之问问,那渔女到底怎么回事。
“冉冉。”
孟宴宁突然从外进来,云冉一惊,忙将路线图塞进柜中衣服的夹层。
“二哥哥?”她见他面色凝重,好似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一时好奇,“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吗?眼下怎么发青了?”他皮肤冷白,微微的青痕也很明显。
孟宴宁却不答,只将她抱到桌上,看着她。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云冉从余光,突然瞥见个不速之客。仔细一看,竟然是骆清岚。
在这别院里,云冉已许久未见过熟悉的外客,此刻再见骆清岚,竟觉得亲切了几分。
“二哥哥,你看。”云冉便拍拍孟宴宁的肩膀,打断他思绪。他转头,在见骆清岚的那刻,顺势放下寝屋珠帘。
“孟宴宁,你可让我好找,不声不响的,在这里买了个别院。”骆清岚毫不客气走进内院,摘下一株丁香嗅闻。
“冉冉,你先在这里待着。”孟宴宁想是不忿,又不得不先将云冉藏起,从屋中出去。
“你怎么来了?”他甫一出门,居高临下和骆清岚对视,嗤笑了声。
骆清岚扬眉:“啧啧,我怎么来?早劝你上京,如今倒好,耽搁到赦县天都变了。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骆清岚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珠帘,尽管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到桌上云冉婉约的倩影。
孟宴宁将手负在身后,想了会道,“你来看我的笑话?”
昨夜突然有近千名海寇越过城防,闯入赦县内烧杀抢掠。
如今赦县内乱作一团,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他今日过来,也是为了安排云冉离开。
骆清岚摇摇头:“我可没有这份雅兴。不过想来通知你,县令已经关闭城门,集结兵丁剿寇,谁都走不了了。你最好还是安生呆着。”
孟宴宁掐响指骨,眉头紧蹙。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赦县临海,城防向来严密,怎么会出现如此纰漏?
如今内寇未肃清,又有近万名海寇在贼首岛本的带领下登上海岸,正与边军力战。也幸好走私案了了,不然届时连军饷都发不起。
孟宴宁想了想,对骆清岚道,“到底是明州疆土,不能让倭子占领。我速去集结人马御敌,你和我同去。”
骆清岚眼前一亮,“好说,好说。我正有此意。”
孟宴宁颇有家资,昨夜已收到县令口信,让他襄助御敌。他自然应允,不过想让云冉先走。但眼下看来不能了。
他临出门,忽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寝屋。见云冉还乖觉地坐在条桌上,淡笑道,
“冉冉。二哥只出门几日,这几日若非我来,千万不要乱跑。外面势头太乱。”
云冉心弦微动,“二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孟宴宁道:“些许小事。解决了,二哥便带冉冉上京。”
他说着,忽然扣住云冉的背,将她摁到身前,俯首咬她的颈项,“千万记得,等二哥。”他哑声命令。
云冉睫羽轻颤,简直被他咬得无措,颤颤道,“我知道了。”
他可真是,无论如何都不放过她。
孟宴宁这才舔了下她颈项的血迹,魇足地离开。
他刚走,云冉的心便急速跳动。他刚才说,他要离开几日……实在没想到,她期盼的松懈日子,竟然就这么到了。可她激动了片刻,又沉静下来。
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似乎是赦县因海寇入侵内乱,他要去帮县令御敌。
那也意味着,自己如果跑掉,也可能遇到海寇。
海寇的凶残,远非孟宴宁可比。
云冉的呼吸缭乱,一时忧心。没想到他难得离开,竟然是为此。那她如何走?走去哪?阿爹阿娘他们,可会遇到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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