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二少奶奶。”
云冉诧异,但看周从之挺淡然的。
周从之瞥了他一眼,只对云冉道,“我和管事有事相商,冉冉,你先回屋休息。”
周冬晴是周从之的得力佣人,跟着他本也没什么。但周从之明明带自己逃跑,却叫平日里帮着照顾周氏生意的周冬晴过来,便格外古怪。
但今夜发生的一切,本就处处透着古怪,云冉回屋和衣躺下,怎么睡也不安稳。
仿佛有人正在往院子里搬东西。人声、脚步声嘈杂,东西互相摩擦,也哐当作响的。
半夜,云冉被搅扰得不安,索性坐起身透过小窗打量,果然看到院中摆着七八个木箱。正房中,男人们的身影来去。
不一会,几个人跟着周冬晴从房内出来,其中一人用倭刀撬开一个箱子,里面光彩灿灿,是满箱的碎银块。
云冉突然浑身发冷,跌坐在床。指尖紧紧攥着衾被,心潮剧烈起伏。
她这会已经看清了,这群人并不仅仅是明州的渔民,还混杂着不少海寇。看样子,这群海寇不仅跟院中的渔民相熟,也和周冬晴、周从之相熟。
那他们是不是昨夜突然闯入赦县的那伙人?
周从之为何会跟他们接洽?孟宴宁又是否知道,此地窝藏海寇?
云冉越想越是不安,瑟瑟发抖。
心底周从之的面目,一会儿温煦如春,一会儿阴寒狰狞。
也可能是海边湿冷,但总之她现在无比的彷徨了。总觉得自己似乎,看不清周从之真正的模样。
第五十六章
夜里, 周从之一直在忙碌,云冉左右等不到人,只好自己先歇息。
但她一度辗转反侧, 难以成眠。
或许她从来没有看清过周从之,只因为他曾是她夫君,所以她以为他会对自己知无不言。
就在云冉思考着应该怎么办的时候, 隔壁杂物间突然传来了杯盏碎裂的声音。
云冉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有些泛白。不禁强撑着起身, 再透过小窗打量。有个渔民模样的从杂物间出来, 不一会,周冬晴再从小厨房端着什么东西进去。
接着,便传出女子的啜泣和斥骂,断断续续, 间或夹杂着叫人面红耳赤的申吟。
海寇的行径,云冉是最了解不过了,不知多少良家妇女都在他们手下遭殃。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周冬晴来历也不简单。不然怎么可能,跟海寇交谈自如。
赦县临海, 海寇常和渔民互通姻亲,说不定,他就是海寇后代。
而云冉曾听说, 番海地区盛产白银, 自从朝廷税改之后,民间流通的白银便成了紧俏货色。
那些银子白花花的摆在院子中央,可能就是拿来做交易的。若是能从海寇手上得到大量的白银, 再将这边的香药丝绸售到海外,利润可想而知, 而且这样私下的交易,必然是躲过了市舶司的抽查。
加之现在海禁条例一出,此举与走私无异。
数千名海寇昨夜才涌入赦县烧杀抢掠,没想到,他们当中有一部分,竟藏在这小小的渔村之中。周从之不仅知晓,还和他们贸易。
所以,他说这几日能够送云冉出海,难道借的是这些海寇的船只?
云冉心弦颤颤,只觉得眼下连一呼一吸,都好似有针,细细密密的扎进她的心房了。
从前嫁给周从之的时候,他经常忙于生意。她约他听戏曲,他也因此总是爽约,事后只能不停地用礼物来弥补。
后来说圣人要海禁。等走完这最后一趟商,就不再出海,全心全意的陪伴自己。
甚至就在夜里,他还带她到海边剖白,他不求荣华富贵、长命百岁,但求她惦他念他,常伴身侧。
这又算什么?
以前那赤诚的、总是对她温柔微笑的周从之,到底首先是一个商人,还是她的夫君?他的胃口也是极大的吧?不惮做些肮脏下作之事,只是怕被自己发现。
寒气一点点的,从云冉的心口,弥漫到四肢百骸。
云冉闭了闭眼,沉默下来。忽然听到脚步声,便又迅速关窗躺下。
周从之从外面进来,想是忙完了,要和她一起休息。
脱去了鞋履和外衫,到榻上,轻轻从身后抱住云冉。云冉便一动不动的,心却快梗了。
她眼眶发热,还没开口,却听得周从之笑问:“冉冉,你怎么这么冷?”
她一直盖着被褥,不至于如此冷的。可能是云冉太僵硬,他很快发现端倪。
“冉冉,你之前没有休息吗?”
云冉在被子里哆嗦,终于没忍住,翻身面对他,一双眼雾气潮潮,“从之,正房里喝酒聊天的倭子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们吗?”
周从之笑意凝固,倒是没想到,云冉会关注此事。
照理,云冉久居深闺,应当是很难觉察到异常的。但想想也是,自己不在周家这段时间,她接管过一段时间的生意。何况,那群海寇喝酒后言行无状,太过张狂。
可他还是想糊弄过去,“不过是一些跟倭子通婚的渔民,会说两句倭子的语言,也不奇怪。”
“那院子里的白银呢?”云冉哽咽。
周从之这才慌神,坐起身,
“冉冉,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冉冉揩了揩眼角,冷笑对他道,“我什么都发现了。从之,即便到了海外,你应该也是不甘心的吧?你在跟那群贼寇做交易吗?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连我二哥哥,此刻也知道该散尽家财,把贼寇赶出赦县。”
她是不忿孟宴宁对她的所作所为,可孰是孰非,她拎得清。
周从之眼色一沉,寒光乍起。
可一想到眼前的人是云冉,又无法发作。他烦躁地把住云冉的肩膀,解释道,
“都是做生意罢了,哪有这么多正邪之分?朝廷给我们设定那么多条条框框,要不是没有活路,谁愿意铤而走险。你知不知道这次走私案,罚没了周氏多少家产。”
“可你说过,等这件事了了,会抽更多的时间来陪我。”
云冉哑声,试图劝阻他,将一切拧回到正轨。
她觉得自己,好似也因此轻轻地破碎了。却又无法控制的,留恋怜惜他。
周从之闭了闭眼,叹口气道,
“来不及了,冉冉。
“交易已经开始。我若不强大,就只能被人欺凌。倘若我能占有赦县乃至明州一代所有的出海生意,和倭子打好关系,等成了一定的气候,朝廷也不敢奈我何,甚至得依赖我,叫我招募私兵,护卫边防。到时候,即便孟宴宁位极人臣,也不得不忌惮我。冉冉,你要相信,我有能力保护你,也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用力地抱住云冉,向她倾诉自己的欲望和野心。
云冉惶然地枕着他的肩窝,却觉得没有半分喜悦甜蜜。她也不知道周从之什么时候,已经从那个天真赤诚的少年,蜕变成了个叫她感到陌生的、野心勃勃的男人。
可能他从前对自己说的谎,才是深藏不露的,叫她几乎无法觉察。
可一想到两人曾经度过的欢乐时光。她便不敢相信,不忍面对。
云冉咽下翻涌的情绪,最后问他,
“从之,你不是说二哥哥这次再翻不了身吗?你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周从之想,云冉既然从孟宴宁处逃出,心必然是向着自己的。是以先前千百次的失败,都不可能叫他屈折。因为他,得到了云冉的爱。
可如今她却突然关怀起孟宴宁,他便越发的不确定了,
“周冬晴的父亲岛本,在番海一带最大的盐枭头子下做事。像赦县这般城防森严的地方,若没有内鬼引路,倭子很难突破入城。我也不想,但冉冉,如果倭子杀进赦县,孟宴宁是死在这场流乱里,就不会有人追查,到底有没有人浑水摸鱼,假扮海寇袭击他。”
云冉呼吸一滞,一把推开周从之,怔怔盯着他。
原来,海寇会进赦县烧杀抢掠,他早知道了。可为了害死孟宴宁,他放任这一切,任那些恶鬼践踏赦县百姓。
自己曾经求过孟宴宁,不要对周从之赶尽杀绝。孟宴宁答应了。
可他……他会那么大度吗?
云冉垂下眼睫,泪流下来,“从之,如果你说的那一切,我并不想要呢?”
“不,冉冉,你会喜欢。”周从之见她啜泣,慌了神,忙不迭安慰。
云冉便这么闭眼堕泪,几度启唇,终是无言。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些日子她也感到疲惫,也觉得她要做出取舍。
*
海寇所居番邦乃一弹丸小地,彼时内战纷争不休,资源匮乏,不免觊觎明州这等富庶的鱼米之乡。
因内鬼引荐,这次他们得以成群结队入侵。赦县的豪绅义士不由得自发聚集在一起,出资出力,帮朝廷退敌。
然这群海寇就像地里的泥鳅,滑溜得很,清缴了两日,便不知藏匿到哪里了。骆清岚负伤,先行回府衙。
孟宴宁得了休整之机,也率着小队壮丁,折返别院。
半道上,他突然让众人停下,抬头眺望远处的阔林。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响声,经冬的叶子纷纷坠落,透出些清嫩的芽儿。
他因为不眠不休杀敌杀得麻木的、带血的俊容,罕见透出丝复杂的情绪。
手下好奇:“二爷,怎么不继续走了?”
孟宴宁凤眸如鹰隼,哂笑道,“此地林深树多,却无飞鸟。可见是有人提早埋伏着,正等我们自投罗网。你先带几个人过去诱敌,我再从后驰援。”
他心思缜密,很快安排妥当,可让他牵挂的是,此地距离他的别院不过数里,倘或流蹿县内的海寇已经逃到这里,那么云冉呢?
孟宴宁攥紧马缰,不安策马徘徊。
是他叫云冉留守的,倘或云冉出事,他当如何面对?
半个时辰后,孟宴宁满目忧切,持滴血的朴刀,驰骋到别院。但并没有想象中的满地肃杀横尸院落,反倒是一切井然有序,一如离开时。宅中管事见到他,格外惊惶不安,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在他面前哆嗦,
“二爷,二奶奶不见了。小的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人。”
他本来给孟宴宁去信,没想到孟宴宁这么早回来了。
孟宴宁眼锋一沉,将刀插进地里,头微偏了下,“何时不见的?”
他刚杀完贼寇,脸上的血还顺着鼻骨往下淌,浸得薄唇妖冶,笑容格外的阴诡。即便语气不轻不重,也足够管事胆寒。管事的脸顿时皱成苦瓜,
“可、可能是昨天夜里。但小的也是今早起来,才发现人不见了。窗户到后院的地方,只找到几个男子的鞋印,不知到底是什么贼子,把二奶奶掳走了。”
孟宴宁微笑听着,思考了会,居高临下问管事,
“埋伏在路边的贼寇已被我绞杀干净。什么贼不先来抢掠我的别院,反倒只派个人进来把她掳走?”
也许是因为他这几日杀贼如麻,轻飘飘的话语,也叫管事肝胆俱裂。
他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孟宴宁一脚踹翻他,“没用的东西!”
一步一步上台阶,走进平日云冉所居的寝屋。屋子里的陈设整齐如常,几乎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翻开箱柜,里面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规规整整,洁净如新。
那就是了,孟宴宁坐于榻前,十指扣紧,抵着自己的下巴想,那就是了。不是有人掳走的云冉,而是她并没有听话等他,自己设法跑掉了。而且是那么地迫不及待,连一件他送的东西都不留恋。
那男子意外留下的印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所以埋伏在别院外的那群贼寇,应该不是被暂时击退,流蹿于赦县内的贼寇,而是对方留给自己的见面礼,想要自己在返程时,稀里糊涂被杀死。
云冉知道,他想杀死自己吗?
孟宴宁心平气和的坐在榻上,一缕银丝从额前垂落,薄唇不免,幽幽地挑起。
也不知道第几次,直叫他都懒怠去数。哪怕他无数次地相信,那么耐心叫她千万等他回来,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挺好。
孟宴宁桀桀低笑,挺好的。下一秒,忽然拔出朴刀,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
一连几日,周从之都格外忙碌。或许是因为要准备出海,又或许是因为忙着交易。每每在夜里回屋,云冉已经歇下。
云冉侧身枕着,实际是根本无法睡着的。也因为睡不着,隔壁女子和周冬晴厮打的声音,越发清晰了。
云冉难免关切,想帮她逃离此地。不承想她还没有想到对策,突然听到有人在漏风的窗户边呼唤她。
“冉妹妹。”
云冉顿时从榻上坐起,和对方四目相对,才发现唤她的,是大嫂林无霜。
林无霜此刻衫裙破烂,头发也乱糟糟的,没了半点平日的素雅恬淡。
“嫂子。”云冉不由得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震惊之余,也不难推测,这段时间住在自己隔壁的女子,原来就是林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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