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又与撵走燕十六有什么干系呢?
没来得及问出口,皇帝走进来了。
“今日与俞家子弟打马球,依稀听说俞懋兰病了,也不知你二哥哥得着消息没有。”正月里无事可做,跑跑马活动一番筋骨,进了屋直觉得热,解了大衣裳还不够,又抓起一旁放冷了的茶就灌。
“唉呀呀…”仪贞连声阻拦不及,怄得直叹,放下手里提的茶壶,旋即又问:“去打马球,怎么不叫上我?”
“你几时起的?”
才起。这还是听见说燕十六求见,方才洗漱穿戴妥当的。
仪贞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渐渐的,脸上的晕色褪去了,唯余沉默。
“怎么了?”皇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今日上了一点粉,指尖触得一股很新鲜的细滑,他忍不住多捻了两下,接着说:“你要是为他们发愁,打发人知会谢昀一声就是了——我看俞家的意思,还是很愿意认回女儿的,兹要我不计较,欺君罪名就摘脱了,要是再给她指门婚,那更好也没有了。”
懋兰的意愿呢?二哥哥等到如今,难道还没有法子周全这些名分上的文章吗?懋兰一度的坚持,仪贞如今才隐隐明白:为着自由。
而后又想起燕十二说过的,做个人。
她从前曾设想过的自在,是皇帝拨乱反正后,她跟着沾光,抱起太平缸痛饮也能垂范天下,那便堪称洒脱随性、恣意而活。
抑或,都不尽然。凡人必有欲,交织成网,挥舞着去追逐所求,自己也困在网里。
“顺其自然吧。”她无意把皇帝也拉进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网里裹缠,打算自先理个头绪再说。
其实头绪就在那里,她捏住了,踟躇再三,终于抬头问出口:“用了这么久的功,为何还不见成果呀?”
皇帝答不上来。他给自己诊过脉,号仪贞的更是信手拈来,倒不是不相信高院使——其实就是觉得太医署也不可全信——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足。
只好归咎于缘分未到了。
门上锦帘一动,慧慧领着几个宫人端了膳点进来,因为眼下不早不晚的两头不靠,送来的菜色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芝麻元宵、黄米枣儿粥、玫瑰果馅万寿糕、五色水晶蒸角儿等早间常进的,亦有蒸鲥鱼、椒醋鲜虾、八宝鸭子等正经大菜;备着仪贞偶然想吃一口清爽的,另有一海碗火腿鸡汤,面上薄薄浮着层油,并一捆小指宽的银丝面,趁用的时候撇开油,底下还是滚烫的,极细的面下进去就熟了。
仪贞睡过了时辰,一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面,只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慢慢喝着,又对皇帝说:“芝麻元宵闻着都是香甜的,你可要尝尝?”
皇帝摇头:“我等汗出透了,洗澡去。”
乜了乜她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邀道:“你不妨也来泡一泡,血行通畅了,便知道饿了。”
这话在理。仪贞便搁下碗,洗手净口,跟着他一道往浴房去了。
浴房里暖雾缭绕的,一开门,就拂在来人的脸上,在冬日里实在很惬意。
香汤已经放好了,周遭林檎果与牡丹旖香联袂而来,简直有些靡馥。
仪贞坐在皇帝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额发,厮磨摇晃着,恍惚沦陷于波光粼粼的月色里。
春暖冰融,偶然滴落水中,一阵阵涟漪绽开,她渐渐生出一点疑心,趴在他肩头问:“你说,在水里…会不会流逝了?”
他手上忽然卸了力,她冷不丁跌坐到深处,魂飞魄散地瞪着他。
“蒙蒙。”他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无端让这个称呼都少了两分亲昵:“我喜欢与你燕好,也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是,不要在这两桩事上加诸因果,可以吗?”
第94章 九十四
孙锦舟揣摩上意, 给燕十六在内织染居安了个位置,叫他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应卯。
事情板上钉钉了, 燕十六这才肯向哥哥开口, 省得他还想觑个时机去向皇后娘娘开口求去。
燕十二冷笑一声:“你既然能自己做主, 从此以后就不要来知会我了。”
燕十六本想与他和好的, 这下也索性作罢, 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自己的被褥、一套换洗衣服, 七歪八扭地裹成一个包袱, 自己提了就往外走。
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知道他这么一号人要来,尚拨冗亲见了面。手里捏着个斗彩盅子, 偏头把嘴里嚼完的茶叶一吐, 恰落在唾盂沿儿上,那张富态的脸上便挤出较为满意的笑容来:“我一听孙爷爷说起,就知道你这小子运道高, 咱们这福窝子啊,你是来着了。”
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 一提“孙爷爷”, 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溜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 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 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赞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采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
三月初一,在皇后的陪同及百官的跟随下,皇帝至京郊先农坛行亲耕礼。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前来一睹帝后真容的农夫农妇,表演他们熟门熟路到闭着眼都不会错的劳作,仪贞暗中颇觉芒刺在背,幸而皇帝不负众望,游刃有余地在他那三畦地里先耕再种,熟稔得仿佛正是一位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的老农。
至于分担余下九畦的王公大臣们,凭他们如何八仙过海、各出洋相,能博百姓们一笑,仪贞觉得倒也不坏。
演耕礼毕,帝后官员们皆至斋宫等处休憩,后续的劳作则交由真正的农人来完成,最后,皇帝赐官员及农人茶点,以示慰问。
仪贞免不了担心半月后的亲蚕礼,琢磨了会儿,悄向皇帝道:“我顺道看看俞家姐姐去。若她养了蚕,也好讨教讨教。”
皇帝心里不以为意:无论挑进宫教她的养蚕妇人传道授业水准如何,大礼当日的蚕必然是温顺可爱不咬人的。
她想去看看俞懋兰,也在情理之中,他微微颔首,同样低声答:“我同你一道。”
仪贞却婉拒了:“我去看她,只以闺中情分论,陛下一去,待客成了接驾,叙旧成了圣旨,倘或再教她误解了什么,反而不美。”
他真听不得她唤他“陛下”的那种口吻,若非有大臣在场,他必然要拧一拧她的腮帮子。
“好好好,你且去吧。”皇帝要贴心起来,也是十分的周全能做到十二分,“你不想兴师动众,只管坐辆牛车就是,拨一班暗卫跟着,一个赶车的、再两个妥当宫人端茶递水便罢。”
仪贞一时称心足意,强持着端庄风范,起身以更衣为名,向皇帝发自肺腑地蹲了蹲礼,从旁侧退出去了。
此更衣乃是真更衣,换了轻便装扮,上了牛车,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即使同为京郊,皇帝的籍田离着真正的庄户毕竟还有一程子路,大道行至尽头,三两转弯,路便趁人不备一般,变作了蜿蜒小径,牛车的好处这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水栀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逗狗儿,瞧见一辆新崭崭的牛车停在自家对过,只当是城里家中又送东西来了。
“姑娘前回就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叫别送那些个来。”水栀起身,边下石阶边说,小狗儿也跟前跟后,绕着她的脚跑下来。
“这几日倒有几样可口的野菜野果,你们来也好,趁便捎些回去。”到了近前,才见车夫眼生,虽一脸和气,但只笑着不搭话。
水栀起了警惕心,退后半步,见车夫打起帘子,从车厢里请下一位年轻夫人,春衫罗裙,新柳似的身条儿,生机盎然的一张芙蓉面孔,倒有两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尊下是?”
“仪贞?”久违的一声称呼,乍然间显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朝来人望去。
俞懋兰摘了遮阳的笠帽,额际隐隐一层薄汗,不防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自己射来,回过神,莞尔一笑:“我在村野里惯了,不是有意藐视天家,还请皇后见谅。”
仪贞的片刻沉默并非拿大,而是惊讶忘言——若不细看眉眼口鼻,这哪还是她记忆里的懋兰姐姐?
“俞姐姐这话就是把我往外撵了。”她笑着上前,自告奋勇地接过懋兰取下的背篓,险些没接住:“怎么这样沉?”
一笑一愣,依旧是旧时闺阁里的模样,懋兰的口吻不知不觉也就亲昵如昨了:“上回雪爪路见不平,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野花狸,这是它家长辈的谢礼,实在盛情难却,不然平日里,我也不摘这么些野果的。”
仪贞深以为奇:“雪爪?便是这小家伙吗?”呼哧呼哧在她们身边绕圈跑的小狗儿便是遍身嫩黄、四个雪白爪子。她弯下腰,伸手欲去摸它,借以感知一二这山林间的异妙,诸如什么野狸的酬答。
“就是它。”懋兰忙不迭地让水栀将果子从背篓里捧出来,逗着雪爪往一边去磨牙玩,省得它对仪贞的裙裾跃跃欲试,“它是这一片最热情好客的主人翁了,多少嘉宾都冲着它,才赏光来我们这儿一两回。”
二人说着话,懋兰让着仪贞往屋里坐,仪贞看了看旁边大树下的石桌石凳,说:“何不就在这儿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懋兰闻言笑起来,又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一重,亦更渺远一重。依言拿一个坐褥来垫着,请仪贞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挽了袖子浣过手,亲提了自摘自沏的忍冬茶来,斟了两盏,二人对坐细品。
春耕最要趁早,便是他们这一行样子货,亦不得不顺时随俗,故此忙忙碌碌到这光景,也才堪堪日近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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