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翻年又过了春,六月时,珍珠粉正式上市,店铺取名“珍萃阁”。在开店庆典前,姬姨娘便将珠粉友情赠送给一众或熟稔或泛泛之交的贵夫人们,因此,一经上架,短短营业四日,店内货品便被抢购一空,甚至此品还没来得急被宣扬到京城各个角落。等到珍萃阁真的名扬汴京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此时,绿莺与姬姨娘早就满满赚了一轮。
铺子里经手的银两过多,账目可动手脚处也不少,未免被外人钻了空子,绿莺与姬姨娘商量过后,将新聘的掌柜遣走,把朱粉芳的于掌柜调了过来。如此,朱粉芳便没了管账的,正巧想到秋云家里老娘身子不好,便让她去暂管账目,白日当值,打烊便回家伺候老娘。
秋云欣然,春巧却不干了,她一直觉得姨娘偏心秋云,平时小事她便也忍了,可这次如此大的事,堪称重任,姨娘是不信任她么?怕她偷银两是怎的?她不平衡,晚上饭也吃不下,揉着通红的眼圈跑到绿莺面前,梗着脖子哭啼啼地质问:“姨娘一起教的我们,奴婢也会算账,为何偏偏让秋云姐姐去?奴婢为何就不行?”
绿莺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她确实更加亲近秋云,况且秋云也比春巧稳当许多,可别的主子能将大实话说出来,不怕下人伤心,她可说不出口,春巧虽没秋云更堪重任,但她也把春巧当成妹妹一般。忖了忖,她笑说:“你爱笑,豆儿更乐意跟你玩,你在家待着,不好么?”
春巧哭着摇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奴婢也乐意带小主子,也乐意跟姨娘待在一处,姨娘开始若是让奴婢去朱粉芳管账,奴婢可能还不愿意呢。”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可这不一样,姨娘压根想都没想过让奴婢去,你从来最喜欢秋云姐姐,最看重秋云姐姐,她是无可取代的。当初钟翠山上,她受伤差点死了,还有当初吴......”想到那个人不能提,她忙刹住话茬,“总之,她陪你经历了那么多,你们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过,奴婢却甚么也没为姨娘做过,姨娘待奴婢自然情分淡薄了些。可是......不是奴婢不想做,而是没机会啊,如果给奴婢一个机会,别说刺一刀了,奴婢甚至可以替姨娘去死的......”
白日当值几个时辰,夜里便可歇息,不像在冯府,主子起个夜、不舒坦了、肚子饿了,总要折腾奴婢夜里睡不踏实,尤其是豆儿,夜里总要替她盖几回蹬开的小被子。去朱粉芳是个轻松活计,春巧心气不平也正常,绿莺心道。
“好了好了。”她站起来给春巧擦眼泪,简直是好气又好笑:“甚么死不死的,尽瞎说。我竟不知你这么乐意管账,要不这样,她管一个月,你管一个月,这样可好?”
“姨娘啊!”春巧啪一下推开她的手,越发伤心:“奴婢不是想要管账......算了,不说了,反正奴婢也是个不受重视的。”说完,跺跺脚跑了。
绿莺望着她的背影,哑然地愣住。
“姨娘,春巧姑姑怎么哭了?”豆儿忽闪忽闪大眼睛,好奇问道。
绿莺无奈地摇摇头,点了下女儿的小鼻头:“大约是像你一样,嫉妒了罢。”
春巧那日的哭诉,绿莺没太当回事,只以为过段日子也就过去了,不料事实往往不遂人愿。春巧性情大变,常在无人时发呆沉默,面对绿莺时谨守本分,却只剩淡漠与距离感,与那些粗使丫鬟别无二样,再也没有从前的活泼和亲近。
“春巧姑姑,我要吃那个肉丸子。春巧姑姑,春巧姑姑?”
直到豆儿拽了她一下,春巧才回过劲儿来,赶紧探过身替豆儿夹了两个肉丸。她心里像摆了盘残棋,乱得不成样子,看了眼绿莺沉睡的背影,她垂下眼。
八月时,桂花开了满地。花瓣晒干,加以蜂蜜或冰糖煮茶,能暖脾胃、助消化,绿莺两三天便要喝上一杯。
这日,春巧将煮好的桂花茶端来。
绿莺见她神态紧张,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脸上,噗嗤一笑:“是不是又将冰糖放多了?又放了一坨进去?”说罢,饮了一口,咂咂嘴,甜度适中。
又喝了一口,她面色突变,只觉肠子一股绞痛,腹中翻涌,头顶冒出虚汗。耳畔声音越来越远,鼻子喘不上气,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喉头一甜,噗一下涌上来一股热流,随着一个哽咽,从口中划出,顺着嘴角淌下来。她伸手一抚,竟是黑血。
倒地之前,绿莺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春巧那张慌乱的脸,这是她眼中最后的定格。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绿莺她死了。死了。死了。
下一章:冯元也死了。死了。死了。
下下章:合葬。合葬。合葬。合葬。
第158章
深夜, 小佛堂的门被一脚踢开,将睡熟的冯佟氏惊醒。她坐起身,擦了擦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道矗立在屋子正中的伟岸身影, 心房一喜, 蠕了蠕嘴:“老爷?”暗地猜测着,这是要放她出去了?
冯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佛堂内, 这才将目光落到她头上, 面无表情地开口:“李氏中毒了, 这事你可知道?”
“甚么?她中毒了?”她一怔, 瞠大眼张大嘴。
没错过她脸上来不及撤下的意外与惊喜, 冯元脸色便好了些, 懒得去计较她那一听说李氏中毒就窃喜的卑劣模样,多亏不是她, 不然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可紧接着却又一悬心,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扫了眼面前之人,他轻声道:“歇着罢,我回了。”
一阵风似的来, 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冯佟氏愣了片刻,才躺下去,越发将棉被裹紧, 好冷啊......
也没等到第二天,冯元连夜盘问小厨房的人, 遗憾的是一无所获。望着春巧秋云, 他问:“白日那茶谁煮的?可经过旁人手?桂花和冰糖原来放在哪里?”
春巧垂着脸未应声, 秋云老实答道:“回爷,茶是春巧煮的,经没经过旁人手奴婢不知,桂花冰糖一直放在小厨房的柜子里。”
他又看向春巧,春巧有些魂不守舍:“没......没旁人接触过那茶。”
冯元只当她在担心绿莺,便对她的异常也没当做回事,他点点头,若有所思——余下的桂花和冰糖验了,没毛病,难道也是与上次鸡汤那样,是当时下锅的材料被人动手脚了?
这时,春巧忽然抬起头,有些急促地看着他:“老爷,奴婢、奴婢有事要禀告。”
秋云抬了抬眼皮,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又是一个傍晚,冯元坐在床畔,握着绿莺的手,她脸蛋有着些许红润,身上温热,毒已经排的差不多了,可人就是不醒转。他眉头紧锁,紧紧盯着绿莺的眼睛,没回头地问着:“为何人还没醒?她到底多久能醒过来?”
容嬷嬷走进一步,躬身看了眼床上几无生机的人,忖了忖才道:“余毒再有两日彻底排清,至于李姨娘甚么时候醒......老奴也说不好啊,得看她自己。”
手中软玉脉搏跳动,玉人也仿佛只是乏累地沉睡过去,谁能知道其实她已经昏迷近十日了呢。冯元忽而有些骇怕,他不愿将事情想到最糟糕的一步,可仍是鬼使神差地嗫嚅道:“她会不会从此就......不醒了?”
绿莺知道她中毒了,但不知到底是死是活,她感觉自己一直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四周没有可以触碰的墙壁,没有前后,没有左右,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黄泉路?即便是一条鬼路,也依然见不到半个同伴。她要疯了,这么走根本没个完,浑身酸累,又饿又渴,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她开始大喊、大跳、狂奔......
床上的人开始像鱼一样蹦跶、翻腾,伴着嘴里胡乱的言语,床畔人将她死死压住,口里一声声轻唤和安抚传到她的耳边,她知道有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握着她,保护着她,到底是谁呢?那个声音就在前方,穿过黑暗,裹着温暖到达她的身边,她不再疯不再闹,她要走,好好地走,老实地走,要去见他!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喜庆的日子,豆儿却从大清早就开始闹,衣裳也不穿,顶着一头乱发就往正房钻。冯元在隔壁听了动静,束腰来不及戴就急急忙忙来到正房。
豆儿踩上脚踏,撅着小屁股就往床上翻,两只小手不住地推着绿莺:“姨娘醒啦,快醒啦,晚上还要领豆儿看嫦娥和小白兔呢。”
冯元拉过她,“豆儿不许胡闹,你姨娘睡着呢。”
豆儿忽然撇开他的手,眼眶蓄满一泡泪,恨恨地瞪着床上人:“姨娘怎么天天都睡,是豆儿不乖,她不要豆儿了么?”她越发大力去推绿莺,绿莺顺着力道眉头轻攒,发出阵阵难受的哼哼声,脸也越加泛红。
冯元面色一变,急地一把将豆儿扯到身后,仔细盯了绿莺半晌,见没大碍才放下心。豆儿心下委屈,被爹爹那么狠厉地一拽,越发感到孤独无依,转眼就咧着嗓门哭嚎起来:“呜呜呜,我要姨娘,豆儿要姨娘,豆儿谁也不要,不要爹爹了......”
冯元替绿莺将被子盖好,抄起披头散发的豆儿抱在怀中:“你乖啊,走,月饼快蒸好了,跟爹爹去看揭锅,香气扑鼻的,你不是最爱闻的么?”他叹了口气,心口缺了一块,见闺女这么一哭,更加难受。
月饼有脸盆那么大的,也有碗口那么大的,更有做给豆儿的小拳头那么大的,五谷丰登、花好月圆、福气娃娃,各式各样,娇憨可爱。锅盖一揭,霎时蒸汽升腾,犹如仙境,香气顺着风漫延整个灶房,又顺着门缝刮满府邸,不及一炷香的功夫,整座冯府都笼罩了满满一股月饼的清香,勾人馋虫。
准确的说,绿莺是被饿醒的,香气进入梦中,将她生生从梦魇中拉了出来。怯怯地睁开眼,不知第一眼见到的是人间还是阴曹地府,只不过这人间与地府也似乎没多大差别,看清眼前之人,她吓得一瑟缩,酸软的手脚不听使唤,但仍是手脚并用地往后撤了两下,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揪紧了胸前被子。
春巧喜极而泣,揉了揉眼睛,轻声对她说:“姨娘你别怕,害你的人已经被老爷关起来了。”顿了顿,见她不答应,便殷勤着转身:“也对,睡了这么久,嗓子早干了,奴婢给姨娘去倒水。”
视线被挂起的窗幔挡住,绿莺只听见杯盏茶壶的磕碰声,还有茶水流淌的哗哗声,她越加感到毛骨悚然。当春巧捧着茶碗回转到床边递给她时,她没接,而是冷冷笑了下,憎恶地瞪着她挖苦道:“是见一次没将我毒死,又打算下一次手?”
“姨娘说甚么呢......”春巧怔怔地望着她,傻傻捧着茶碗半天没动。
绿莺又往后退了退,直到退到床脚,才扬声喊人进来。门外先是响起一道脚步声,进来的人是容嬷嬷,她见了绿莺,神色很是欣慰,慢慢走到床前,边查探着脸色边问着:“姨娘还有哪里不舒坦?”
“嬷嬷,你快去喊人,将她抓起来,她就是给我下毒的人。”绿莺指着春巧,抓过容嬷嬷的手,将她往门的方向推。
“胡说甚么,看来还是余毒未净。”容嬷嬷翻了翻眼珠,将她往床上一摁,接着抽出腰上缠着的扁布袋摆在床头凳上。就知道没几个人能信,绿莺开始也绝不相信春巧会害她,可即便昏睡了那么久,那日倒下前,春巧煞白和慌张的脸色她依然记忆犹新。
眼角处白光一闪,绿莺下意识往旁边一瞅,冷不丁瞧见容嬷嬷布包里那些个银针,根根又长又细,冷光涔涔,她吓得白了脸。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容嬷嬷用来扎不听话小丫鬟的绣花针?不过更可怕的是,容嬷嬷的针比绣花针还要细,还要长。
“怕甚么,全是长舌妇的以讹传讹,我这针啊,这么多年还真是极少见光,她们知道个屁,尽是瞎说八道。”容嬷嬷接连取出两根,分别扎在绿莺左右耳后,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拔出,凑近一看,耳后皮上没有黑血,便是毒彻底清了。
绿莺愣愣的,原来竟是针灸。眼睛余光扫见春巧拿了块湿帕子来给她擦,她又是一惊,吓得坐起身,直往容嬷嬷身后缩。春巧讷讷地停在两步远,咬着嘴唇,又是快要哭了的模样,正要开口,忽然一阵童声飘进来,紧跟着豆儿与冯元迈进门。
“姨娘终于睡醒了!”豆儿两手捧着块碗大的月饼,兴高采烈地扑到绿莺身畔,指给她看:“姨娘你看我的饼好不好看?爹爹说这个砍柴的是后羿,这个洗衣裳的是嫦娥,那小白兔哪去了?”
绿莺将豆儿紧紧护在怀里,朝冯元看过去,红着眼眶嘴唇翕动,却被他抬起手打断:“下毒的是秋云,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你既然醒了,我这就将她处置了去。”
这几日秋云被鞭笞敲打地折磨,饶是这般,也难消他心头之气,所幸的是绿莺醒了,否则他非得将那贱婢做成人彘。绿莺也没事了,就赏她个痛快。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是春巧下的毒,你怎么还怀疑到秋云身上了?”简直匪夷所思,绿莺摇头,她不相信。
冯元见她这般榆木,一想到这件事起因,越加嫉愤,嗤笑一声,他冷眼望着她:“哦?那你倒是说说,你又为何那般肯定春巧就是下毒之人?”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绿莺被他看的有些慌乱:“那日......就是我中毒那日,我倒地之前明明看见春巧她......”她很着急?很慌乱?不知为何,本是笃定的事,绿莺这时候竟觉得这些理由都不足以站住脚。
可是......她不信,这世上要只有唯一一个不会害她的下人,除了秋云也没谁了。她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当初为了吴公子秋云还冒着危险隐瞒冯元,最重要的是,她害自己,没理由啊,被人买通?可自己银子从来不亏待她,她老娘病了,自己一直问她缺不缺银两,还能是甚么理由,会让她置几年情分于不顾,要下毒害死自己?
春巧往前近了一步,哭啼啼地望着绿莺,委屈地拧着衣角:“姨娘,奴婢真的没有害你,没有下毒。是秋云姐姐她,趁着能出门,在药房中花大把银子买到砒.霜......”
绿莺已经有些犹豫了,可她还是想确认,不能冤枉了人,冯元面色古怪,一脸不耐,对着她话也是没好气:“秋云已经承认了,纵使你不信也没用!”
第159章
近来秋云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夜里也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晚间,不知名的虫儿在咕咕叫着,万籁俱寂,春巧感到小腹有尿意, 睁开迷瞪的眼爬起身, 点了灯,不经意间一转脸, 却见一边的秋云眼儿瞠得极大悄无声息地望着房顶, 冷不丁一瞅还真挺瘆人的, 春巧搓了搓胳膊滚起来的鸡皮疙瘩, 探着头唤道:“秋云姐姐?”
再一看, 秋云已经闭上眼睛了。春巧揉了揉眼, 奇怪了半晌,才摇摇头去了茅房。秋云的异常还不止这些, 她总是在暗处盯着姨娘, 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春巧只当她担心老娘的病,找机会关切地问了声:“秋云姐姐,我看你最近不怎么回家了, 你娘的病咋样了?”
秋云顿了下,表情古怪地回道:“嗯,好多了。我不用再去看了,今后都不用了......”
这话说的, 怎么听怎么奇怪,春巧也说不上来哪里怪, 就觉得秋云突然像变了个人。再之后, 她便下意识开始留意秋云。那日, 早起出门后本该留在朱粉芳的秋云竟突然回了府,且还鬼鬼祟祟地将个甚么东西塞进枕头下,春巧偷偷看在眼里,趁她出了房门,走到床前,从枕下翻出那物事,是个药纸包。打开后确实是药粉,闻了闻,也闻不出到底是甚么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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