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切口本是顾影刻意放出的,此时得到了想要的话柄,就抬手打断云天心,脸带怒色,气势又提高一层。
“担保?我的难处,岂是你一句担保就可化解?
“你坐着车进来的,谁也没见到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放你出去,且不能放一个横着的出去吧!
“还没听懂?来,我给你辩辩这个理。
“若你出去的是棺材,即便你亲笔书信,留下信物,灵气加持,甚至涂上血誓,证明我在治病,而非害人。但是那时候,你病未痊愈已成事实,任谁说,都会觉得证据存疑。
“因为你这些担保,都是在偏远草庐做出来的,没有个中间人作证,谁能说它不是我治病出了岔子,为求自保,逼迫你表态的?
“而我此时手段激烈一些,你治愈的可能也大一些。到时候等你好了,气势汹汹地提着剑从我门里出去,我不拦着。
“以后再有不服气,你也可以随时回来。随便你找多少人,随便你怎么砸我的院子,哪怕你告知天下,说我在治病时监禁过你,强迫过你,折辱过你,号召正道一起来砸我都可以。
“到那时,我倒高兴呢,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看你发威。
“因为那个时候,你是好端端地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外人看了,顶多说是我脾气古怪,医德有亏,惹恼了患者,可不会说是我医术粗浅,把个好好的云浪少主给治坏了。
“说了半天,气死我了。
“上次让你自己想通,我才下手治;这次道理都甩给你了,理解不理解自己品味,别的转圜没有,一概没有!给我老实待着!魔气排空、魔蛊拔除之前,一切免谈!”
一通暴怒发作,顾影摔门而出。
房内的丹僮、云天心、阿光,都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大的怒气,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半晌,丹僮才行了个礼,道:“云少主,得罪了。”
云天心简直有苦难言,目光投向阿光。
“毕竟你们有同门之谊……”
阿光浅浅叹了口气,道:“我去和她求个情,再放一次纸鹤,起码报个‘平安’……”
他碍于丹僮在场,不敢明言。还好那僮儿正在床边设立禁制,低着头很认真,他向云天心使了个眼色。
两人心知肚明,阿光才离开炼药堂。
这个“报平安”,自然是要告诉云浪宗,百炼堂所处的山谷确实有魔印,但周围并没有魔修活动的踪迹。
但看顾影的态度,两人都不敢报以希望。
阿光虽有意劝慰,但不是莽撞之人。
顾影愤怒,他并不打算直撄其锋,而是先想了许多,做足了准备。到晚饭后的时分,才走出院门来找人。
还是那屋檐下,茶桌旁。人坐稳了,先转头向顾影笑了笑。
顾影一石两鸟,心里甜着呢。正想装作余怒不平,板起脸来应对几句,只听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
“姐姐!”
白曼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跳出来,一把勾住她脖子。
力道之大,把她连人带椅子勾得歪了歪,才稳住。
“你来干什么!”
顾影心里真的冒了火,低头训他一句。
这才发现,这混蛋硬是把豆蔻少年的外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闪闪的双眼,看似纯洁无知。洁白如雪的皮肤软糯得像刚打出来的年糕,入口即化。撅着小嘴,讲话的声音都好像换成了真正的半大孩子。
“好姐姐,家里来了客人,怎么就不理曼儿了?昨儿个夜里,下雨的时候,姐姐还和曼儿说,要讲一个天上的仙子和人间的君王,在那山水之间行云布雨的故事呢,曼儿等了一整天呢。我们还来讲吧!”
什么东西!
顾影被这话里的隐喻吓得心肝一颤。
“不要闹了!”
你们极乐教都流行这种娱乐吗?在别人高高兴兴会情郎的时候横插一脚,试验一下两人的感情是否坚定?
再说了,就算我是个渣女,我也对未长成的小青葱没有兴趣!更不会给小孩子讲这种巫山仙子的故事!
在阿光僵住的笑容里,顾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忌日。
“咳……”她努力把白曼的胳膊从身上抠下来,“阿光你还不知道……这个是,师傅的亲戚家的小孩儿,特别皮。在家娇惯坏了,师傅叫我带着,教育教育……”
这临时想的借口谁会信啊!
“哦,曼儿。你好,我叫海晴光。”
……好吧,阿光就真的信了。
“海叔叔。”
白曼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不像只刺猬,活像只狐狸。
阿光八风不动,微笑应道:“这孩子好乖巧。”
顾影内心崩溃:哪里乖巧?
“海叔叔你也好漂亮。”白曼呲出整齐的小牙,“只是,你会不会太高了些?坐在这里还比小影姐姐高一截呢。男子这样高,站着像屏风一般挡着光,女子看了会不舒服呢。”
“是吗?”阿光柔和一笑,“我却不知道呢。”
顾影本能地觉得阿光的语调有哪里不对,只是她说不出来。
她眼看着阿光稍稍低下头去,比往常更优雅地抬起手来。白衣在肘上慢慢滑下去一些,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露出一段修长手腕。手指在颈后微微一动,解下一条银链子,上面挂着一把小银锁。
“第一次见面,本该给孩子一个红包的,只是事先不知,未曾带什么东西。这枚平安锁,我一向觉得像是孩子们戴的物事,今天正好送给小曼儿做见面礼,辟邪消灾是再好不过的了。”
顾影听到这里,才发现阿光确实是话里有话的。
白曼这敌意太强了,只怕他是不好惹云天心,就跑来惹云天心的夫郎。阿光反击什么,都是应该的。但在草庐,她才是主人家,若不出面调停,难道任由男人之间争风吃醋吗!
更何况,阿光此时怎么可能吃醋?无非是被白曼一口一个“叔叔”激怒而已。
“海叔叔家大业大的,见面就给这个呀?”白曼一面笑嘻嘻地接过银锁来,一面嘴里不饶人。
顾影危机感冲顶,心中明白:“若是让白曼再放肆一会,之前和阿光的那些试探和铺垫,只怕全都要作废了!”
可是,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才能明确讨好到心爱的男子呢?
“白曼!这里不比你家,我也不是你姐姐,你不要再恶作剧了!乖乖回去把你的功课做了!”
白曼可不是吃素的:“哼,小影姐姐偏心。海叔叔不来的时候,小影也没有功课啊,这功课怎么还无中生有啊?”
无中生有?我看你是不想活到金蝉脱壳了!
顾影头都大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嘤,海叔叔,你看小影姐姐她凶我。”
阿光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影。
一旁的茶盒里,忽然发出一阵轻响。
“笃笃笃……”
顾影低头一看。
就是那枚雕刻精美的茶刀,在不安地跳动。
刀身轻轻跃起,落下,频频磕在竹盒底部,将茶叶的碎屑都敲得稍稍跳开。
……这茶刀,今天终于又要见血了?
顾影脸上僵着,心里发紧,喉口一阵发苦。
“我可太难了!”
第62章 剑会说话
茶刀震动的响声并不大, 白曼一低头,倒也看见了。
刚才还笑得贼兮兮的小脸,忽然就僵了, 声音一下就垮了。
“你……你别生气。”他知道顾影的技艺不可能御刀剑,便直接对着阿光说的。
“我没有啊。”阿光还不肯承认,面上温和地笑着。
“哥哥,我知道姐姐她看重你, 我故意捣乱的。什么讲故事, 没有的事, 哥哥我会消失的,你别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
这小刺猬真是全身带刺,对谁都敢挑衅一把。但是事实证明, 在草庐里,他谁都惹不起。
若这里是妖族领地,只怕他连衣服都不要了,直接变原形逃跑。在凡世不可太惊世骇俗, 他跑掉的时候同手同脚的,紧张的模样特别可笑。
可顾影笑不出来。
茶刀, 只是一柄工具, 尚不算是兵器。
可是在阿光这里, 它可以感知到气流,可以精准地夺人性命, 甚至可以自己发出震颤。
“以前, 也有过这样的事吗?”
“什么?”
至此, 茶刀才终于平静了。
阿光这才垂着眼,看了看茶盒, 低声道:“以前,在你这里,也没有这样的事。”
他就这么淡淡地把话还回来,听得顾影心里一动。
“阿光,我也是刚从外边回来。本来是去找一味药,没曾想,路上遇到我师傅。他老人家有事,就带走了我的僮儿帮忙,托我照顾这孩子。”
话虽不十分真,口气里诚意是满满的。
阿光依然十分通透,直接把她没说出的意思揭开:“你急着去找的药,是用于少夫人的么?”
“嗯。是拔蛊的关键。”
阿光听了,眉眼就是一弯。随即想到不该,隐去了喜悦的神色,又柔和地道:“师姐,拔这魔蛊,是不是很凶险?”
“有了这味药,就不会冒险了。”
阿光点了点头,修长手指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想了一阵子,才轻声道:“师姐不肯明说,其中必然有辛劳。我方才想了又想,都觉得和师姐说辛苦,说感谢,说抱歉,都有些多余。竟不知究竟说什么才好。”
“没必要。”顾影笑了笑,“你我之间,要这些虚言做什么?只要还肯喝我泡的茶就好。”
阿光这才又弯了弯眼睛,轻轻一笑。
静谧的傍晚,恰到好处的茶香,正适合闲聊。
阿光便重新说起:“师姐见谅,方才我心中确实有不快,可能是远道跋涉时,舟车劳顿的缘故。”
“阿光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什么我能做的,都可以直接和我说,憋在心里的话……”顾影瞟了一眼茶盒。
“师姐取笑了。”阿光脸上一红,别开眼神,“方才师姐所问的那件事,也是我很苦恼之事,师姐若想知道,我是不妨一说的,只是万不可再说给别人。”
“嗯,你放心。”顾影安慰,“我并无探寻秘密之意,问这件事也是因为关心你。”
“方才真不是我在驱动茶刀,而是它自己动的。但也和我有关系。”
“可以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
阿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这茶刀虽精致,毕竟是个物件,不算是兵器。是以方才语声含混,我听不清楚。但大致还是因为我心中有些闹别扭,它便认为我被人欺,鸣起不平来。”
他抿嘴一笑,又道:“顾师姐性子和缓,我还以为你常用的茶刀也是个好脾气。但是今天见识了师姐的脾气,这才知道,确实还是物似主人。”
顾影的意外并不大。从无情仙死于此刀,和上一次撬茶那一手,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
阿光有可能具备修行的资质。
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驳倒了。
修行界一直缺人。修行者的年寿比凡人长出两三倍,各家宗门有老一辈的柱石,就可屹立于九丘大地。但想要壮大和延续宗门,就不能只靠那些中流,还是要源源不断地发掘出资质好的新人。
近三四十年,各家宗门都更在意本门新芽萌发。修为高深的女修士,耳边尽是师长催逼产育的声音。而男修士,因为数量稀缺,只要具备修行的资质,从入门起就很少学功法,而是日常被宗门催促着,早些找女修士结为道侣,令宗门收获资质优秀的后代。
求人若渴的宗门,怎么会放过一个生在长在眼下的好苗子呢?
修行资质是与生俱来的。阿光缠脚时,大概已经八岁了。难道在那之前,就一点异象征兆也没有?
顾影本以为,阿光被认定仙门凡夫已是确实,便没有多纠结。但今天听了阿光所说,仔细体味,才惊觉她忽略过一桩真相。
炼药师嗅得到药材里蕴含的力量,炼气士看得见灵气流转的方向。而炼兵者的资质,就在听得到兵器的心声。
阿光对此习以为常,却毫不自知。
“阿光,你说我的茶刀声音含混,那玄霜门的剑池呢?你可曾去听过剑鸣?”
阿光慢慢地喝了一小杯茶,放下茶盏,道:
“说起这个,我真的要感谢师姐。
“是你提议让我们在玄霜门休养,我就和母亲、妹妹,团聚了好一段时间。而且,又能在晚上坐在剑池边,听那些剑在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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