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索性撤了她所有的禁制,并明言:“进度很好。如此便可以早些拔除魔蛊了。”
云天心试探地问:“顾先生, 既然定金已交,敢问诊金代价几何?”
顾影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急,待治好了,我再和你讨。”
云天心闻言, 简直不堪细想,心中惊疑不定, 却又拿不准顾影究竟是什么意思。试了几次, 也没能再问她一遍。整日只轻轻锁着双眉, 终是放不下心来。
时至傍晚。用过晚饭,山谷的夜色慢慢浮现。
鸟兽归巢, 两旁山崖的树丛中, 由热闹转为寂静。轻风微凉, 穿过花海,拂到草庐门边, 只嗅得一阵暗香。
顾影双手捧着一大捆皮卷,直接用脚尖轻踢开了门。
坐在窗下椅子上的阿光忽然身子一僵。
“抱歉失礼,实在没有手了。”
顾影讲话的态度非常随意,随意得像是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抱着沉重的皮卷,脚步不稳地晃进来,将东西搁在床榻上,内中隐隐有金石碰撞的声响。
她这才舒了口气:“来看看吧。”
阿光的脚一直固定在木托上,虽然还不能全然吃得上力,但经过这几天不断用药,恢复得很好,也可以藉由木托支撑,短暂站立和行走几步了。
他走到床榻边,看顾影掀开皮卷,便睁大了眼睛。
“这是……?”
十几把剑,被皮卷内的卡扣固定着,静静地横陈于榻上。
阿光自然识剑。
这静卧在他面前的每一把剑,俱是以珍惜材料,辅以精巧的匠心塑型而成。一眼观之,宝光灿灿,其中蕴含之力都非同小可。
但是,他听不到这些剑的声音。
它们不懊丧,不喜悦,不愤怒,也不和旁边的同类相较。只是默然躺在那里,安静得死气沉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颓然的剑。
顾影见他皱着眉在剑上细看,不等他再问,便开口解释:
“这些原本是千机堂的心血。
“你或许也知道,我们琉焰会的千机堂,曾经在修行界风光一时,一剑难求。到如今,曾经的名器,已落得无人问津的境地。
“现在的千机堂剑炉,每开启一次,便多一次徒劳无功。此卷中的十几柄剑,已在剑炉脚下搁了好几年,落了不少炭灰。就如你所见,即便擦去污渍,也成了一摊不中用的废物。”
若是千机堂主在旁听了这话,只怕要当场拽着顾影的衣领骂出声来了。
“你才是废物,你全家都是废物!”
是啊,顾影虽口中如此说,心中又何尝不知真相?
这些本不该是废剑,而是有巨大的潜力的名剑。
名剑无人赏,无人用,并不是千机堂的错。
只因近年来修行者都在追求“天剑”,同时,极力鄙薄以人力打造的剑。
如今的修行界认为,人为锻造而成的剑,在打造成的那一刻,剑力已有论定。而天剑受灵源之地滋养而成型,在持剑之人的修行之中,还会激发出多层潜力,令人和剑修为共进。
玄霜门剑池,便是塑造天剑的著名场所之一。其余场所,也为各家剑修门派占据。
中小型的剑修门派,没能把持住灵源之地,纷纷以联姻、依附、合并等方法,寻求大门派庇护。只有少量的微小宗门掌事者,实在没办法取得天剑,才会退而求其次,向千机堂下订单。
阿光自然也知道这些,却因与自己无关,从未验证过。
如今,人力锻造的剑摆在他的面前,他便能感受得到,其中蕴含的潜力,并不输于天剑。
而且,因技修在打造之前,便知晓材料的性格,雕琢剑型时又特意加以巧思,能令剑的力量更容易发挥,剑性和持剑之人磨合得更快,比拥有天然脾性的天剑更容易上手。
“可怜,这样的好剑。”
他低声说了一句,指尖轻轻拂过一柄剑,对着展露在外的剑身,弹指叩了三下。
就连顾影这种外行也能听得出,三叩之间,剑光层层提升,剑声随之变化。一叩还有些暗哑,二叩转为高亢,三叩已是激越铮鸣。三叩已毕,剑身依然颤抖不休。
若剑是人形,此时只怕已流出知遇的泪了。
阿光自然听得到剑的心声。将手抚上微微颤动的剑身,他的眼神放柔,声音也轻轻的:“别急,我还要看看她们。”
接着,一柄一柄都轻轻敲击过去。
有的剑只需轻叩一下,便被唤起生机,有的甚至提早鸣响,等待知音的青睐。
这十几柄都敲过一遍,房内剑光,已经亮过了烛火。
顾影难掩心上脸上的欣喜,提高了声音道:“果然如你所说,剑与剑,性格不尽相同。”
阿光却面带悲悯,并不兴奋,低声柔和地答道:“人与人,也是这个道理。”
在熠熠光辉之中,他将手停留在一柄剑上。轻轻抚了两个来回,忽然一笑。
“虽然剑性多骄狂,可你这孩子,口气更见放纵。”
说话间,便拿起剑柄,“唰”一声,把它抽了出来。
顾影只觉得眼前一花。
阿光的手持剑柄之处,爆出了比记忆中还亮的光晕。可是这光彩很小,像个手镯似的,环在他的手腕旁边,那一小块地方。
阿光换了一下手,轻轻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又换回来。抚了抚剑身,面上带着好奇似的神情,侧耳听了听。不一时抬起头来,状似宠溺,又带着无奈,抿嘴一笑,轻轻摇头。
“真是孩子气的话。”
“它……还不愿服帖?”顾影问。
她从阿光特别的态度猜想,可能对剑修来说,驯剑如驯马,性子越烈的,资质越好,让人放不下吧。
“他还不肯信我。”阿光无奈轻笑,“他觉得,我没有勇气和他一起面对强大的敌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怎么,顾影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来不及抓住,却让她一下紧张起来。
“哦?强大的敌人?谁?”
阿光瞥她一眼,口气淡淡:“定然不是师姐你。”
顾影听得出他意有所指,却不肯落圈套:“那是因为我不强大,还是因为,我不是敌人?”
“我若持剑对上你,你待如何?”阿光以问代答。
“被你杀了。”顾影理所当然。
阿光没想到她这么不加遮掩,脸颊一热:“胡说八道。谁会明知被杀,还引颈就戮的?”
顾影笑了笑:“那也要看实力差别。以我如今的冒犯,若是你有心报怨,绝对可以只用一招,就要了我的命。”
“师姐坚信,我不会出手报怨?”
“相反,我坚信你会的。”
阿光闻言,轻轻皱眉。
顾影笑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得罪你这么深,便是杀我两次,也难以报偿。更何况——”
她忽然欺近两步,伸手环住阿光的脖颈,将他的面孔拉近,直接吻在他双唇上。
阿光肩膀一僵,意外地睁大双眼。
双唇一触即分,顾影贴在他脸颊边,吐气如游丝:“我心中之企图,比你所想还要多上十倍百倍。”
阿光握紧了剑柄。
还未等他提起剑来隔开两人距离,顾影先动,以强硬的吻,攫住他的双唇。一手抱着他的肩背,一手屈指拨动,抚着他耳后软骨的轮廓。不一时,唇瓣和指尖之下的温度渐渐升高,贴面吹来的气息,也由清浅变得意味浑浊。
“呵呵,不枉我在曾经的戏文中亲密过那么多次。这些细节,我早就摸准了。”
手中剑,轻轻搁在榻上,两人踉踉跄跄,一进一退,挤到窗下躺椅旁边,跌了进去。
竹椅吱嘎一声,阿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全都乱了。
他是嫁过人的郎君,新婚那段时光,也着实知情知趣。虽然这几年,繁杂的事务总在生活中纠缠着,但妻夫之间偶尔还是有温存的。如今顾影这般放肆,企图明显得令人发指,关于此事的各种回忆,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冲上心头,令他面红耳赤。
可是……
他回忆中的那些细节,透着股子奇怪。
在脑海深处,有个模模糊糊的女子形貌,言笑晏晏地唤他“阿光”,和他亲密无间地调笑。不但眉眼并不是云天心,而且他清楚地记得,云天心从没叫过他的乳名。
这是怎么回事?
这模糊的面目,究竟是谁?
他稍稍一愣神,顾影又得寸进尺。他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全身之力如寒冰随春风融化,心中又有莫名雀跃,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只听顾影一声轻笑,在他耳畔道:
“现在,总算可以说两句了。”
“说……什么?”
他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听她如此清明,本能地觉得不对,心中有些慌乱,又强打精神去听。
“时间不多,机会难得,我只能匆匆说一遍。”顾影说得很快,口齿依然伶俐,可见她头脑是清晰的,“阿光,你委屈一下。你只能分一半精神听我讲——”
“另一半呢?”
“另一半,遵从内心就好……”
“……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她这样看似荒唐的请求,但他不由自主地就应下了。又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竟然在这么奇怪的场合里,还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她。
似乎……早已是知交。
可是……这感觉又从何而来?
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低喃的咒语:
“我们修行,是为得仙道。但世人不知,成仙之后,仍不得脱离凡尘。乃是因为,在仙人之上,又有真神。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唯有床笫之间,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阿光,我如此待你,并非轻薄,而是因为想要摆脱她的监视,和你商量重要的事。
“在这世上,所有的人皆有可能是她的耳目,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你。”
这些话,从前这世上谁也未曾提起过。在这样混乱的情景里,阿光觉得这难以理解,却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脑际的神思,正如阴阳变换,此消彼长。散漫的变集中,清晰的变混乱,竟是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汗水浸润的双唇,颤了又颤,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是我……”
第66章 赌上命运吧
顾影闻言, 在他耳边低低笑了两声。
“我也不知其中缘由,只一看你,便知道是了。”
“你……撒谎!”
“好了, 不闹了。”
顾影不肯多说,惹得阿光心中薄怒,咬着牙死死盯着她。那眉梢眼角一片潋滟,不但不显得凶, 倒还挺让人怜惜。
顾影低低笑了几声, 在安抚中柔声讲话:
“真的不闹了。我赶紧说正事了。
“阿光,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云少主的魔蛊,必须要有一个灵气充盈的丹田来转移。你那天见到的白曼, 就是要做这个媒介的人。
“这其中还有一节,白曼便是极乐教主蓟若烟苦苦寻找之人。也就是说, 当年云少主就是想隐瞒他的行踪,才被极乐教记恨。于是如今,白曼决定以拔蛊为报偿。
“这看似皆大欢喜之事,但是, 阿光,我知道这背后有蹊跷。创造这个世界的神, 她并不是这种风平浪静的性子。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但今天这把剑的战意提醒了我, 我们或许很快就要面对强大的敌人。”
阿光努力地想了想:“蓟若烟……会来阻碍拔蛊,或许终……终会有一战。”
“没错。”顾影揉揉他紧锁的眉头, “阿光, 再忍忍, 听我说。你的资质,比我在这世上见过的任何剑修都要强大,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完全可以应对。只是我要先说好,这其中一件事很简单,另一件却很难。”
阿光口干舌燥,双眼发红,待要去狠狠咬一下嘴唇,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却被顾影将手指放在齿关阻隔住了。
“乖,这样就好,不要挣扎……”
他已说不出话来,急促地呼吸一声,只觉得眼角湿冷。
顾影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意思。安抚地一笑,自家眼色也晦暗不明:
“这简单的,便是在炼药堂门前,为我们护法。不管是谁来阻挠,你手中这些剑,都会心甘情愿任你驱使,你一定能挡下所有的敌人。
“这困难的,是我最担心你的。你未经过大风浪,只怕不易淡定。你一定要记得,练剑之时,脑海中切不可有丝毫备战、对敌的念头。
“若被神仙知晓我们的计划,你我危矣。她毕竟是天上之人,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不是你我奈何得了的。我们,只能迂回智取。你可明白?”
阿光呜咽一声,不自觉地蜷起身子,微微点头,努力应答。
“我……我没有把握完全不想。但凡想起这些事……可不可以,像你今天所做这样……”
顾影眼中带着怜惜神色:“反复想起这种事,你也会很辛苦。不如这样,我到了傍晚就来找你,我们论论剑道和修行,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商量一下对策……”
两人说得久了,阿光的理智已经全线崩塌了。顾影话语一顿,他便空着眼神,轻轻地点头,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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