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门里,不仅会有拿不到剑的人,也有等不到人的剑。我这次回去,那几柄很寂寞的剑,依然在月下自怜,长吁短叹的。
“我这次回去,又见了那一柄总是无人选择的剑。它以为自己等了五年。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见它说等了五年,如今还是五年,都不知道等了多少五年。
“剑真是种可爱的兵器。以前,我听母亲说过,剑若长久不与人相通,它也会忘记以前的痛苦,记得自己的厉害之处。这样,它们就会自信地继续等待。
“真希望它们早日等到那个心意相通的修行者相伴,这样,它们才可以更自信,更厉害。”
顾影望着他说起那些剑时,眼底满满的都是情意。有时说几句就笑一笑,有时候眼睛上下游移,仿佛在看一柄面前的剑。
听着他的话语,顾影不禁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剑池,一片静默。
师姐们的话,犹在耳边。
“用心感受。每个人都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只要你集中精神,听到它的召唤,就去把它提出来。”
玄霜门弟子,就安静地围着剑池听。听到了自己那柄剑,闭着眼也能走过去,径自找到它。
顾影当时很羡慕她们。
那一瞬间,她们的生机猛然暴涨,情绪带动得体内之气流转迅速,能在身周闪出一圈漂亮的光晕。
她总是看着那些光晕,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也可以这样焕发光彩。后来才知道,她的资质虽也强大,但终是和剑无缘。
而眼前的阿光,可能超过了她之前所有的预期。
他听得到满剑池的私语,甚至听得懂茶刀的心。
“阿光,你有没有试过,去取一柄剑?”
“这就是我最为难的秘密了。师姐,只有和你才敢说。”阿光面带羞赧神色,“我还因为这个闯了祸,直到现在,谁都不知道那是我干的,想想还有点怕。”
顾影轻笑:“你小时候,什么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在山门台阶上跑跑跳跳,特别轻盈地……”
说到这个,她无意中低头看到,他那双乖乖并在袍子下方,只露出尖角的细小莲足。
她的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就哽在那里,紧紧地压着胸口,让她透不过气。
阿光并没有发觉,倒是随着她的话笑道:“小时候可不敢去清秋洞,我母亲说,去了那里一定会被冻僵的。这次回去必须住在那,果然好冷,才知道她并不是吓唬我。”
顾影勉强陪着轻笑了一声。
阿光起了话头,便有些开心地说了下去:
“那是你来的第二年,因为听说你没有拿到剑,听不到有剑在呼唤你,我就想到,我在剑池玩的时候,听到剑都在说话,却都是自言自语,也没有呼唤我的。
“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奇,就向剑池伸了一下手,很小声地说:‘我也想挑一把剑。’
“结果,就闯了不得了的祸。
“剑池就像有很多人的房间,本来都在嗡嗡地说话,忽然就安静下来。随即,整个剑池像沸腾了一样,所有的剑都忽然发亮,男女老少,音调高低,全都不一样,全都在对我喊着。
“它们以前的性子都是不相同的。有的文静些,有的温和些,有的孤高不爱多说话。但是那天夜里,它们忽然一起向我叫喊,都很急切。剑的缝隙中间有气流刮过,扫得我手好疼。声音太多了,震得我耳朵也好疼,根本听不清都在讲什么。
“现在想想,还觉得它们语气激烈极了,让人特别心慌。所以,我也来不及说‘我不要了’,就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听师伯她们说,剑池无端卷起了剑啸,以致断了几柄剑。我后来又悄悄地去看,是那几柄,性子一直都很傲气的。”
虽然阿光语带疑惑,顾影却全然听懂了。
她认识的铸剑师都说,剑无双目,识人不辨男女,美丑,贵贱。
剑只知心。
阿光的资质真的比想象中还要强大。他和剑的交流,并不局限于某一柄,也可能并不局限于剑。
他是聆听者,甚至有可能是所有兵器的知己。
他不该嫁给云天心,也不该在顾影圈出的情意里困住。
人间之人,不配做他的伴侣。
他是剑的同修。
那夜,他想要选剑,满剑池为这个机会争鸣,竟成为剑啸奇景。其中最孤高者,不得知己所佩,也不愿退而求其次,宁愿自毁。
他应是天生的神仙人品,却一直被误认凡夫。
连他自己,都只知为这双莲足而骄傲。
只有玄霜门的剑池里,那些剑,认得他真正的模样。
第63章 最大的谎言
顾影只觉得, 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
是该让他知道真相,还是就这么隐瞒下去?
看他谈兴正好,眼中有神, 她只得简单地应了声:“这不算闯祸,我觉得。”
阿光并不往心里去,面上倒是温和一笑,带着些无奈的神色:“师姐, 随口的话, 可是宽不了心的。”
“你这不是还没说完?我若此时便打断了你, 大肆安慰,那才是敷衍。”顾影低声道。
阿光又饮一口茶, 继续道:
“在那之后,剑池沉默了好一阵子。即使我远处听它们讲话, 可走近时又没有声响。我想,它们是生我的气了。
“过了好些日子,它们又自言自语讲了起来。我就只敢坐在那默默地听,再也不敢伸手取剑。幸好到了你第三年选剑的时候, 剑就被新的弟子吸引了注意,剑池又充满各种声音了。
“我至今都没敢和玄霜门的长辈坦白。断剑是因我一时玩笑而起, 断了的剑, 就如死了的人, 无论我如何道歉,愧疚, 都已经传达不到了。
“我也开解过自己, 那是我无心之过, 我没想到后果会是那样。但也不能释怀。于是,我后来时时提醒自己, 不要任性,不要贸然尝试,以免出乱子。
“有很多人夸我沉稳持重,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做什么事都在怕,只好寻求最无害,最温和的法子。即使错了,也不会有人因此损伤,也不会有人怨恨于我……”
他沉浸在回忆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想法,沾染了夜色,化为潺潺的言语,流出心底,付与顾影耳畔。自己也渐乱了心绪,说着说着,音调有些不太对了。
顾影轻轻伸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是我不好,提起这事,又刨根问底的。”
阿光早已习惯掩藏心事,此时不过稍有失控,立即镇定下来。抬起头,望着灰茫茫的远处:“师姐不必这样说。能向你倾诉一番,我心里就好多了。”
这其实不对劲。话语中的情绪,听起来似乎轻松了些,但言下之意,是掐断了刚才的话题,不肯再提起。
“阿光现在还想要一柄剑吗?”顾影换了个话头,并轻柔地安抚,“先前我总是把话说得很过分,实则并不是要折辱你。等你的脚放开了之后,若再佩柄剑的话,看起来便是个修士了。”
阿光有一瞬间的向往,却很快压下心事。
“不必了。我明白,师姐要这我双脚的用意,并不在这双脚。我最重要,最珍视的,是别人对我的赞许和尊重。
“在我答应师姐时,便已有预期:今后别人向我这双脚、我这个人投来的目光,都会变成不解和同情。即使佩了剑,但我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掩饰。
“我既已承诺,就该付出代价,更应毫无怨尤。”
在他讲话的同时,顾影正巧倾过身去,为他泼去半盏冷茶。
等他语声停了,她缓缓把热茶注入杯中:“此言差矣。买卖做成了后,各负盈亏就是,哪有一直追问满不满意、后不后悔的道理?”
阿光随之勾起嘴角,轻轻点头。
只是,真的听进去了吗?
顾影又为自己倒上热茶,柔声继续道:“交易中所得所失是否公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我只希望,你饮的水,温度适宜。”
阿光拈起茶杯,沾了沾唇便放下:“如此说来,若是有不适宜处,我是可以和师姐讨个人情的。”
“自然。”
“师姐,我们刚刚落脚……”
“好了,不必多说。”顾影不等说完便打断,“想要开禁制,传纸鹤吧?这个免谈。”
阿光却不退缩:“师姐,毕竟我们到了,却没有消息传回,只恐宗门挂念。”
顾影也不相让:“云浪仙子护送你们到了百炼堂,已经转身返回。等她们回去,宗门自然知道你们平安到达。何必多此一举?”
以阿光的通透,却似乎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他依然态度温和,分毫不让:“云浪宗师姐妹自会给云浪宗传信,但因我们从玄霜门出发,我母亲和妹妹还盼着平安的消息。师姐这不许传信的禁制,本就是为了我们能安心休养,我心中知道,师姐是嘴硬心软,人是再好不过的。”
“呵呵。”顾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在你这里,又得了个‘好人’的评价。”
阿光一怔:“又?又字从何而来?”
随即急忙解释:“这绝不是临时起意,或是刻意讨好,我是真心觉得师姐为人极好,只是……”
“嘘。”顾影竖起手指,在唇间轻轻一点。
阿光意外地止住话语,望着她。
只见她轻轻撩了下落在肩头的发丝,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方才说了什么,我自己最清楚,何用你来解释?禁绝纸鹤传信之事,虽然我自家也觉得态度是过于强硬了,可是我既然说出去,就绝没有更改的道理。”
“师姐,就毫无转圜的余地?”
“有倒是有。”顾影道。
阿光等了许久下文,顾影却不再开口了。
他专注地盯着她的神情,只见她手拿茶盏送到唇边,缓缓饮了两口,放在手边。又支着颊,默默欣赏起了檐下的琉璃灯笼。
草庐的檐下,有一道深沟,沟底有黑褐色泥土,异于别处。只怕是百炼堂内炼药炼丹的残渣都倾倒在沟里,檐下灯光虽亮,却比别处多了几分寂静,不见蚊虫和飞蛾来扑火。
半晌无言,清风细细吹遍。
阿光等到这时,终于有些耐不住了,悄悄咬了咬唇,终是皱着眉,开了口。
“师姐……”
“嗯?”顾影似乎有些困了,眯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师姐方才说的,没有下文了。”
“下文?”顾影脸带疑惑,转头反问,“什么下文?”
“就是……”阿光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又落了套,“需要我做什么,师姐才会转圜一二,肯让我传信出去?”
顾影失笑。
“哦,这个啊。”
阿光即便再不冷静,也知道她是故意拖沓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窝火,立起身来,口气也变了。
“不好意思,是我会错了意。眼看要入夜,师姐看起来也困了,那我不便多打扰,晚安。”
长袖一拂,径自走到院里去。脚虽不方便,步子却无声无息的;在愤怒中,背影依然风姿绰约。
顾影望着身边空荡荡的椅子,又是一笑。
“感觉太敏锐了,但凡嗅到一丝不对,即刻便能抽身。下次逗你,可不敢再用这种法子,得试试突然地袭击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影都很清闲。
这是重启治疗的初期,看似家里有三个病人,实则只有半个:云天心被强制休养,只能乖乖吃药;阿光足不出户,从早到晚把脚泡在药里;而这个药,是伤好了一大半的白曼熬的。
白曼有点郁闷:“怎么我老是在干活?”
“想养伤也可以。”顾影对他完全不假辞色,“和云少主一个待遇,不得离开床一丈。除了躺着,就只能围着床溜达。”
“那,如果和美人儿一个待遇呢?”
“阿光连落地走走都不行,你觉得呢?”
“啧,”白曼咋着嘴唇,“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喜欢他,如今一看,你待他怎么这般差劲?”
顾影有些意外:“我对他还不好吗?我每天精心调配足浴的药物,特意放出机关鸟去千机堂为他寻剑,你不是都看到了?”
白曼脸上怒意满满,又怕声音太高给人听到,压着嗓子:“你这叫好吗?他那脚缠得,简直是天下无双,你偏给他放开!大脚板子和凡人一样,有什么好!若不是我的出身……我姐姐一直很遗憾没给我缠上脚,显得我更高贵些呢!他们正道尤其看重这个身份啊,等级啊,你就这样直接放开他的脚,你想过他以后的处境吗?”
顾影眯着眼反问:“你觉得缠脚特别好?现在给你缠上,倒也不晚,你要吗?”
“当然要啊!”白曼目光迫切。
顾影简直不想再跟他说下去。
没想到白曼当真了,一直追问:“现在来得及吗?对原形有影响吗?能给我缠到三……四……不不,四寸半我都很满意了!是不是也要给我泡上脚?快,药方拿来我现在就去熬!就用海美人的原样煎一份是不是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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