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我心底暗暗叹道, 若她流露的这份神色和性情是真实的,那在宫里当差二十余年,还能保留这样的纯朴, 倒是稀贵难得啊。想着想着, 我将娟欢姑姑领去了书房,命李良堡取来那幅才重新装裱好的水墨画, 呈到娟欢姑姑跟前请她鉴赏。果然,她眉心频动,忍不住上前爱惜地轻抚画卷, “这似是先皇的墨宝啊。先皇泼墨挥毫, 笔落惊风, 这幅画很有他的风格。”
李良堡笑着应道,“娟欢姑姑不愧伺候先皇三十年啊, 这正是先皇十来年前在苏太妃宫中留下的御笔呢。前些日子嘉慎皇太妃命令下人去寿丰宫清理苏太妃的遗物,多亏咱良妃娘娘慧眼识金,从一堆将要焚毁的杂物中救下此画。昨天宫中的画馆才将此画以药水去霉, 重新装裱修复好, 现下娘娘正有意将这画悬挂在书房正中间呢。”
有生之年再见旧主遗作, 娟欢姑姑激动至失声, 泪光闪烁,许久才缓过神来, 朝我感激道, “这幅画被锁在深宫旧阁,在年月里积了厚尘, 幸好有娘娘慧眼独具。”
让李良堡与娟欢下去休息没多久, 才从宫外探亲回来的花囍便进来奉茶了。我坐在幽窗下翻书, 将目光移至花囍身上, 见她神色戚戚复杂,不似往日回宫时主动带来滔滔不绝的消息,心下一沉,不由关心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娘娘,胡云瑢姨娘,殁了。”
尽管知道胡云瑢身子骨不好,病多孱弱,但忽闻她的死讯,我仍止不住痴痴怔忪,“什么时候的事儿?”
“人是半个多月前走的。听说是心肺不好,本就在咳嗽咯血了,最后那几天又发烧了,病情加剧,汤药都喝不进,没过两日就撒手人寰了。清慰少爷估计已经收到消息了,现在正从琅琊赶回来。”花囍颇有些悲心,虽然她并不待见胡云瑢,但好歹也是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人,年纪还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多少有些惋惜。再加之,府里的孙少爷还是牙牙学语的乳儿,那么早就没了生母,多可怜啊。
我将花囍唤到跟前坐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虽然生老病死总是由不得人。但我听说人们在投胎转世的时候都会喝一碗孟婆汤,走一次奈何桥。大家只晓得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能忘记前尘,却不知道在喝汤之前,孟婆会让将要投胎的人挑选下一世的戏本。胡姨娘读了这一生的戏目,还肯选择它,可见这一辈子的情节里有打动她的故事或者人物在其中,让她觉得值得。哪怕命途曲折,她也甘心选择。同样,你我亦是如此。”
“所以奴婢在投胎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一世会遇上娘娘吗?”花囍忽然展颜笑了,“娘娘,难怪了,奴婢虽然是个孤儿,不知爹娘身处何方,但是奴婢对上苍心怀感恩,一直都很知足,从未有过埋怨,更不好奇生母生父是谁。姜嬷嬷待我如亲女儿一般,刘府上下也从不曾苛待我。原是我站在奈何桥前就预见了今世遇见的人都会待我好,所以就算当个孤儿,当个奴才,也没什么差劲的,反正来生洗牌,说不定又能体会别的身份了呢。”
我见她笑靥明媚,也不禁浮起了笑脸。
“对了娘娘,听说晟王府前两天被百姓们群攻,在大门口砸了烂白菜臭鸡蛋,怨气十足,似乎是冲着归乐公主去的。本来奴婢还暗暗想着,归乐公主都搬去京郊的田庄了,他们朝着晟王府扔有什么用?这时候竟然有人给百姓们悄悄透露了公主的行踪,指路去了京郊庄子的方向。”
难道是那柳婉婉的人?我略略一猜测,又问花囍,“对了,让你跟刘巍去打听叶知秋是否真的生病了,生了什么病,可探查到结果了?”
花囍点点头,“奴婢正打算跟您汇报呢。这归乐公主是真的病了,本来不知道她是患了普通的风寒,还是染了瘟疫,但田庄那边儿口风紧,只有郎中进进出出,难民们也守口如瓶,见到生人就警惕。如此反倒让人起疑了。多亏有毓欢姑姑在,悄悄出来给刘巍传了话,证实了我们的猜想。”
“本来奴婢尚有些不解,她染疫就染疫,为何要藏着掖着呢?后来听毓欢姑姑一说才知,原来归乐公主是听说了消息,知道京中权贵们都在盛传是她带病入宫才害太后娘娘染病的。所以她不想被人们坐实自己染疫的消息,故而刻意瞒着。”
我叹道,“宫里的人惯会捕风捉影的,叶知秋因称病抱恙才缺席太后寿宴的事儿,我虽刻意提了一嘴,但没想到竟那么快就传出去了。”
太后这次病了,是经何人传染的,还真不好说。叶知秋虽然在太后娘娘寿宴前一日入宫,但仅仅只是在宁康宫的门口站了会儿,被守门的下人婉拒后,并没有面对面接触过太后。而这两天礼部也传来消息说是有官员染疫了,且之前也去过忍冬苑布置,只是不知他是染病的晚,还是发病得迟。一时之间到底是谁使太后感染,还真不好下定论。
“娘娘,所幸你提议让皇城的二十三处宫门都设立了药熏处,外边儿的人只有熏一圈儿药才能入宫。不然奴婢今日回来都不敢踏进漪澜殿的门了。京中的情况可比官员们上报的严重多了。”
不知怎的,自己竟生了几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闲心,或许是不忍翁斐操劳受累,又或许是明白城门失火迟早会殃及池鱼的道理吧。总觉得只要未解决此事,心间淤积的烦恼就挥不去。思于此,起身换装,去了翁斐的御书房。太后昏迷了两日,现下已经清醒了不少,情况渐渐好转,翁斐才去请安探视回来。安祥意此刻正在为他梳理接下来要会见的人,“今儿下午户部尚书曾友良与漕运大臣罗定邦会准时来参见,明日陕地巡抚百里涟也将入宫述职。”
“王学夔呢?昨天就该进宫汇报,怎么今天也不见他人?”
“王丞相他好像伤了腿,走不得,刚才已经差人来告假了...”
“哼,偏偏这种时候伤筋动骨,可真是时候。行了,你下去吧。”翁斐挥挥手让安祥意退下,朝我微微笑了笑,示意我到他跟前。我也屏退玉棠,亲自端上进补身子的药膳汤,一边闲聊道,“听闻太后病况渐好,太医也说可以让人进去服侍了,臣妾在想皇上是否可以恩准妃嫔们进去请安和侍疾了?”
第188章
“你是不知道刚才朕前脚才出宁康宫, 后脚淑妃她们就进去问安了。”
此刻从方正轱辘钱窗纹里斜照进来的日光格外温柔,我将瓷盖打开,屋内瞬间四溢药香, “本来臣妾作为妃嫔也该赶着上前孝敬她老人家的。只是此刻太后身旁并不缺人悉心照料, 争着去反而吵闹,影响太后休养。”停顿半晌, 我缓缓低下眸,“其实,我私心里是心系皇上更多的。前朝事务繁多, 朝廷积极治理疫患, 局势却不受控, 皇上为国事烦忧,隐隐消瘦了不少, 我看着心疼。”
对面男人那双清澈却总是深沉的眸子闪过一丝动容,他反握住我,深深凝着我的眼睛, 片刻后, 终于有些疲累地笑了笑, “一起喝吧, 喝完了陪朕午睡一会儿。”
玉棠进来撤下碗盅后,翁斐携我躺在细软的靠枕上暂歇, 瞌着眼道, “这时候大家都想赶上去尽孝,那便让她们去吧。我朝以孝治天下, 她们闲居后宫, 索然度日, 此刻能给天下做个表率, 教化臣民,也不枉年例千银、绫罗绸缎奉着她们。”
“逢春,你会不会觉得朕很虚伪,很可怕?”翁斐忽然睁开双眼,神色寞寞地问我。
我煞是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明明朕心底对太后有仇意,为何还同意调动整个太医院最好、最权威的太医来为太后治病?连正准备出发去外地疫患前线的薛需白都被留了下来,跟张南景在一起蹲守着这区区一个宁康宫。”
我踟躇了一会儿,“臣妾明白皇上的用意。”我知道,翁斐这么做并非是想彰显自己的孝义。对他而言,若让太后就这么轻松地死去,这些年他的隐忍便付之一炬,白白成了泡沫。王学英如今还留着名与利、家族大厦犹在,只若没揭开她谋害自己生母和胞弟的罪行,那他还得违心地在世人面前给她追尊美谥,将尸首与先皇同陵安葬。而这,也就意味着,王学英会葬在温禾筠隔壁。翁斐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翁斐全身放松地躺好,将我揽在怀中,声音松弛道,“今天上午的时候燕老将军还入宫进谏呢,说太后身份尊贵非凡,倾尽人力物力治病,享用最精贵的吃喝用药本就是应该的,只是她如今身子渐愈了,不但没有放张南景去前线帮忙,反将薛需白也留在身边,多少有点置宫外的疫民而不顾的意思。朕明白,他是在怪朕愚孝呢,不该这样顺着太后。”
太后这人很奇怪,你说她信佛吧,宁康宫布置得跟个佛堂似的,佛像佛珠莲台,一样不少,还处处烧香,弥漫旃檀。可偏偏她又舍弃不下奢靡的生活,还倍加惜命。什么都习惯要最好的,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为自己治病的太医。
“臣妾知道,燕老将军是忠直的谏臣。朝中也有很多像他一样忧国忧民的忠臣良将,只是他们出于种种考量,总是敢想不敢言。臣妾的意思是,连许久未上朝堂的燕老将军都前来进谏了,是否意味着其实底下许多官员对太后一党早有不满了?”
翁斐勾唇笑了,“真是聪明。自王老国丈王濂去世后,王学夔掌管家族,这些年来王家内外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乱子,家里的人还因行事嚣张,跋扈妄为,在京中树敌渐多。最重要的是,那帮原先与王家沆瀣一气的旧部贵族,在老国丈离世后,从利益上逐渐跟王家疏远了。尤其是前两年太后执意为晟王的民间侧妃举办册封大典的时候,让他们颇为不满,只敢面誉背非。”
“臣妾明白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且天若要其亡,必先令其狂。所以皇上这些年才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翁斐点点头,但笑不语。
我翻过身去,面对着翁斐,“可是皇上不担心被群臣误会吗?误会你对太后愚孝,眼中只有乌鸟小孝,而无家国大义。虽然臣妾以为,皇上此时肯将张南景和薛需白两位御医留在宫里,是因为皇上心中有底,疫患仍在可控范围内,是吗?”
“治疗疫患的特效汤药复方,扁家全族早在清河县时就琢磨出了个大概,这才帮晟王回京过了个好年。昨天扁家长老扁百龄入宫求见,就是为了告诉朕药方精进的消息,所以,现在疫情又起,最大的困难和当务之急无非两个,一是这病传人快,才将第一批患者迁入疠所,第二批新染病的又进去了,得多增设疠所容人,将病患与未染病的百姓速速隔开;二是疫地药物不够,需要从附近乃至全大翁朝的各个州郡加速调送才行。”
听翁斐说扁家专研出了新的药方,我也觉得轻松不少,仿佛在灰沉久了的地方看见了曙光。
后半程无话,日光似乎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殿内昏暗了不少,正好哄人入眠。翁斐大概是真的累了,连日来没怎么睡好,此刻轻覆着眼,匀匀的呼吸着。
下午未时,漏壶声响。翁斐从鎏金龙榻上披衣起身,问安祥意户部尚书曾友良和漕运大臣罗定邦到了没有。安祥意躬着身子,稳稳端两杯醒神茶进来,应道,“二位大人两刻钟前就到了,在外边儿恭候多时了。”
待我亦整肃好仪容后,翁斐问我,“下午有何打算?”
“臣妾原本是想去藏书阁翻翻书的,另外让李良堡安排御膳房炖些清淡的粥汤,夜里等妃嫔们散尽了,再带去探望太后。可是...”我黏上翁斐,指了指屏风后的蜀制绣架,为难道,“臣妾上次的《鹤龄松寿图》还没绣好呢。方才看到,有些手痒,想赶在皇上给皇叔公百岁寿辰时一并送上。只是,这绣架搬来搬去,颇为麻烦。”
同居一室,各做各的事,就这样默默地陪伴在彼此身旁,打发时光,也算是我与翁斐之间的小小默契了,常常是他阅他的折子,书籍,或是挑灯看剑,我在一旁刺绣,插花,煮茶。所以这男人的御书房屏风后藏着这样一台绣架也不出奇。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翁斐有臣子要会见时,我都会提前避开的。免得次数多了讨人嫌,惹非议。翁斐闷闷一笑,了然道,“他们在,你不嫌拘束、无聊就成。”
第189章
翁斐转头让安祥意宣外边儿的两位大人进来。两人并排入了会客的偏殿, 见我斜坐在一侧穿针引线,鲜少到御前的罗定邦有些小小的惊讶,一旁的曾友良倒是见怪不怪了, 而且他看我在场, 仿佛还暗暗舒了一大口气。罗定邦没错过曾友良的这一细微表情,煞是不解。不过碍于圣上在跟前, 暂时不敢追问。
罗定邦这次入宫,无非是汇报疫情对漕运的影响和下头群臣制定的应对措施。这策略能不能施行,还得让皇上定夺。户部对漕运直接管辖, 曾友良作为该官署部门的顶头一把手自然得跟着来。何况, 他此次面圣, 手里还攥着另外的事情要狠狠参奏。
殿内正商讨着,小康子从外头进来传报, “皇上,晟王求见。”
“准他进来吧。”翁斐允了,没一会儿, 翁晟便踱步进来, 朝着高位之上的翁斐躬身作揖, “微臣参见皇上。”又转头对我道, “良妃娘娘安好。”他身上隐隐散发一股药香,大概是在宫门口药熏消毒时残留的味道。
我微微点头, 以浅淡笑颜回应。翁斐及时出声打断, 对翁晟说,“你来得正巧, 这次的疫患影响之大, 从廊地到京城的几个城池都没能独善其身, 罗定邦正在给朕讲那一块河运防疫方案, 你也一同听听。”
罗定邦道,“臣知晟王爷主张暂停廊地一带的漕运,以此降低时疫因为漕运而沿河感染扩散的风险,只准运送药材的货船入港。可是漕运关乎社稷民生,影响经济税收,臣等以为可以适当减少路过廊地一带的行船和靠港靠岸的次数,但绝不能顾此失彼,重蹈覆辙啊。清河县的难民事件才过去几天,晟王难道就忘了吗?漕运若停了,那靠着运河营生的船家纤夫,沿岸的商贩甚至是妓子都会失去收入来源,百姓们上有老下有小,您让他们怎么喂饱家里的一张张嘴?”
我在绣架后坐着旁听,刺绣的手忽地一顿,算是懂些眉目了。晟王只负责防疫治疫,出发点和利益点一开始就跟罗定邦他们不同。对罗定邦等人来讲,暂停该线路的漕运,于公会影响民生经济,朝廷税收;于私...还不待我理清思路,就听晟王回击道,“罗大人的话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些。你身为漕运大臣,这些年来手底下的官员和那帮地方官儿捞了多少油水难道真的全然不知?推一个前户部侍郎陆河出来背了所有锅,就以为把自己和背后的利益团伙摘干净了?本王主张暂停漕运,再请求皇上下发一笔可观的补贴给沿河百姓,只若你们不黑心层层私扣这笔款项,各方配合有度,结束疫患也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情。如今你们百般阻挠,不情不愿的样子反而恶化了疫患的势态,助力了疫情的扩散。”
“王爷你,你血口喷人!”罗定邦戟指怒目,又朝皇上哭诉,“皇上,晟王爷公然在御前污蔑微臣,您可得为微臣做主啊。”
此刻的我经过慢慢地摸索和熟悉,终于对前朝局势,对这帮分朋树党的官员渐渐有了判断。谁跟谁是一伙的,他们是否沾亲带故,是否有利益勾连,都隐隐窥明了一二。罗定邦是王学夔嫡妻王罗氏的长兄,主管漕运这等肥差,王学夔的两个庶子也在他的手底下做事。之前同在户部为官的三品侍郎陆河是卫国公杜喜晏的小舅子,卫国公府又与王家、罗家等人结党连群。所以当陆河欺下瞒上,受贿败露后,这帮人为防被根连株拔,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陆河一人揽下了许多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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