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懿仍沉浸在晋封的喜悦中,未听出连乔的弦外之音。也可能以她的智商,根本就听不出来。
穆皇贵妃眼看殿内即将升腾起硝烟,又是一顿训诫安抚,连宋二人相继收声。宋思懿是装装样子,连乔则忍不住在心里悲叹:她其实顶不喜欢与人吵嘴,但若忍着不说话,非但心里不舒服,旁人也会觉得她心机深沉——后一点尤其可怕。
至于宋思懿,她似乎是真浅薄。连乔瞧着她年轻光艳的面庞,白乎乎的桃子脸上一张樱桃小嘴粉嘟嘟的,还有那笑起来便格外醒目的苹果肌,这样的女孩子得宠是必然之势,就不知能维持多久了。
至于连乔个人,对她得宠是没多少抵触的,比起口蜜腹剑的心机女,还是宋思懿这种美貌蠢货多多益善。何况宋思懿的存在还能帮她吸引一部分火力,让连乔不那么招人恨,从这个角度而言,连乔该感激她才是。
在长乐宫请安完毕,出来后连乔又很不巧的撞见了尹婕妤。尹婕妤一副有秘密急于分享的模样,拉着她就往道旁钻。
连乔觉得很奇怪,自己与尹婕妤几时这般交心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都要让她知道——大概是连乔太善于聆听,尹婕妤才免不了扮演知心大姐的角色。
尹婕妤瞧见四下无人注意,才抓着连乔的胳膊小声说道:“妹妹,你可知那宋氏如何得以晋封的?”
连乔笑道:“姐姐这话就问得奇了,我如何能知道,想来总是陛下喜欢,才愿意提拔。”
“什么提拔!”尹婕妤的鼻孔朝着天,重重的嗤了一声,“陛下压根就没想过封她,这美人是姓宋的自己求来的!”
“此话怎么讲?”连乔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
其实她内心只觉得索然无味,楚源爱封谁封谁,与她何干?哪怕他封一百位美人也罢,有本事先立一位皇后再说,说到底,她们都只是一群争风吃醋的妾室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然则她瞧得出来,若不让尹婕妤将这个秘密说完,尹婕妤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第67章 不孕
尹婕妤再度望了望四周,才拢着手掌凑近说道:“我也是听御前伺候的小太监福禄说的,妹妹你也知道,这些没根的东西顶喜欢听墙根——”
连乔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尹婕妤说的,固然也是她的真实想头,这些贵人向来不把下人当人看的。她却不知,宫廷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指不定就是这些阉人掌握着玄机命脉,轻易得罪不起。
尹婕妤没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的说道:“那姓宋的也颇大胆,趁着和陛下两情欢好之时,就趁机提出讨封的话。”
她模仿着宋思懿甜腻的嗓音,拿腔拿调的道:“陛下,宫中姊妹都鄙弃臣妾出身卑微,没一个将臣妾放在眼里,何况臣妾入宫也有数月了,还只是一个小小才人,怪不得人人都敢欺负——你听听她这话,倒好像谁给了她多大委屈似的!这下作东西,一味地在陛下面前装可怜,我顶瞧不上她这样儿。”
尹婕妤重重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仿佛说出宋思懿这个名字都嫌脏了嘴。
连乔并没有她那样气愤,宋思懿再会使心用计,也只限于道德上的污点,而未犯下法律上的罪责,何况宫里哪一个敢说自己完全清白无暇了?既如此,宋思懿用一点小手段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在连乔看来也是无可指摘。
不过皇帝怎会这样容易被说服?楚源的心肠可没这么软哪!
“宋美人到底怎么说的,陛下就这般轻易答应了么?”连乔做出和尹婕妤同仇敌忾的态度,为的更方便套话。
尹婕妤嫌弃的看她一眼,“傻妹妹,这还用得着怎么说,只要把陛下伺候舒服了,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别说美人了,来日生下皇子,只怕封妃都有指望呢!”
连乔自觉汗颜,想必宋思懿的床上功夫应该不错,才能把皇帝治得服服帖帖的,万一她又是个体健适宜生养的,封妃也并非没有可能。
要真如此倒好了,连乔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要是皇帝多几个可选择的继承人,也不至于动杀母立子的心思。
可惜养个孩子不容易,宋思懿有没有福分仍待考证。连乔叹了一声,落在尹婕妤眼里,自然以为因宋思懿得宠而不平。
尹婕妤对她越发亲密起来,觉得两人站在同一阵线,甩了甩帕子道:“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野丫头,我顶瞧不上她那做派,一个不入品的驿丞之女,滥竽充数的,还指望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说曹操曹操到,尹婕妤此话方歇,后头就有一个女声渺渺的传来,“娘娘这话就错了,英雄不问出处,怎见得出身卑微就不能飞上高地?贤妃娘娘不也是商户女出身么,怎就能位列四妃之一,驿丞好歹还算个小官呢!”
宋思懿的嗓音的确很有辨识度,甜的发腻,让人远远地就知道是她,也许男人都是好这一口的。
她故作姿态的施了一礼,动作马虎得跟逛戏园子似的,连乔倒不信她当着皇帝也敢这样随意。但听她道:“两位姐姐且让一让,路上窄,光尹姐姐一个都站不下了。”
说罢,轻飘飘的从两人中间穿过,还毫不客气的撞开尹婕妤的肩膀,迤逦而去。
尹婕妤才领会过来宋思懿在说她胖,气得脸如猪肝般鲜红,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点住宋思懿的背影,“你瞧瞧……这嚣张……”
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连乔宽慰道:“姐姐别怄气了,谁叫人家如今正得宠呢?咱们少不得避让她三分。”
一面说着,一面却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去的女子。按说宋思懿出身低微,应该更知道慎重,她倒好,一得志便猖狂起来,是她本性如此,还是人前所做的障眼法?
若因后者,那这个人倒不能小觑了。
自今冬降下第一场大雪,天越发冷起来,来回都得坐上暖轿。连乔才去福宁宫向孙太后请完安,照例的汇报了一番公主近况,出来便觉得身上哆嗦,忙不迭的掀开帘子坐上去,将一个手炉揣在怀里。
紫玉穿了一件厚实的大袄,仍恭恭敬敬在轿外站着,连乔招手命她上来,紫玉却摇头道:“不用,反正几步路就到了。”
这丫头就是老实。连乔知道一时也无法在她心底建立起平等观念——她毕竟不是改革社会的志士——只能叹息着将帘栊合上。
回怡元殿的路上须经过甘露殿,因近来大雪不断,两道堆积起厚厚的白层,这条路便显得尤其窄且滑。紫玉叮嘱内侍们小心,自己也放慢脚步,留神免得轿子滑倒。
前头却有两个宫装女子直挺挺的跪在道路中央。
那两人似乎认得车轿上的标识,忙侧身想要避开,奈何跪久了身子发僵,竟一下子翻在地上。
紫玉忙上前搀上一把,这一瞟却不得了,她忙行礼道:“胡才人。”
胡善融虽褪去珠钗,但仅凭她身上的衣衫质料也能断定她不是等闲下人,是以紫玉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过胡善融好歹也是位主子娘娘,为何会在这里罚跪呢?
连乔察觉到轿辇停下,掀帘问道:“谁在那里?”
“娘娘,是胡才人。”紫玉回道。
胡善融不得已,只得上前隔着轿帘招呼一声,“连姐姐。”
她大概不愿让人瞧见这副狼狈模样。
连乔瞅着她唇色发青,便知已在外头跪了不少时候。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冰天雪地的说话也不方便,不知妹妹可愿往我宫里一坐?”
胡善融一怔,见连乔的眼睛是鼓励的,并不带丝毫轻视和嘲笑的意味,心里顿时一暖,可是仍旧拒绝,“多谢姐姐美意,真的不必。”
连乔使了个眼色,紫玉会意,向胡善融身边的侍女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堂堂一个主子怎会跪在长街上,不怕被人说闲话么?”
那侍女雪娟本就有些不平,因胡善融性子软弱才不敢声张,如今见来了做主的人,索性咬着唇道:“并非主子一定愿意丢人出丑,是宋美人罚主子跪在这儿的。”
她停了停说道:“此事错在婢子,适才婢子在殿外生火盆,适逢宋美人从旁经过,有一两点火星飘到宋美人身上,虽说并无大碍,可宋美人大怒,罚婢子在长街上跪坐思过。”
紫玉咦道:“你有错罚你是应该的,怎的胡才人也陪你跪在此地?”
胡善融连声咳嗽也没能打断婢女的说话,雪娟心直口快的道:“宋美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主子也得一并责罚。”
胡善融被自己的侍女当面戳穿窘境,尴尬得说不出来。连乔默默听着,眸中不禁染上一分怜惜之色,可见在宫里不得宠是何等憋屈,就连被人欺压也只能含辱受着,不能声张半分。
但此事被她撞见也是胡善融的幸运,连乔略思索了一下便说道:“妹妹还是上轿吧,再跪下去若跪出病来,此事更不容易善了。”
她清楚胡善融胆小不愿惹事,所以连乔故意这般吓她。
胡善融犹疑一下,到底还是提裙上了轿,她那个侍女也忙紧紧跟上。
虽则连乔态度亲切,但两人并非知交,胡善融还是有些怕生。她紧紧缩在暖轿的一角,仿佛生怕自己占了位置似的。
连乔且不搭理她,待胡善融的脸色由青转红,身子也渐渐暖和不再发抖,这才问道:“妹妹即便犯了错,宋美人也没权利自行责罚,何况只是一个婢女,妹妹甘心受辱,何以不向皇贵妃禀报呢?”
胡善融抓着板壁上的木梁,苦笑说道:“我想皇贵妃也不愿理会这等小事。”
连乔默然。过年事情再多,可长街之上众目睽睽,必定有耳目传到穆朝兰宫里,她不闻不问,分明是不愿招惹得宠的宋思懿——穆氏个性本就如此,虽统领后宫,却甚少忤逆皇帝心性,大概这就是她能稳坐不衰的原因。
“可你又何必任由宋思懿骑在头上?纵然她位分高于你,也不该任其欺辱,况且宋美人的家世还及不上你呢。”连乔忍不住说道,她平生最恨软弱之人,自己做了包子,当然免不了被狗惦记。
胡善融怯怯说道:“进了宫哪还管家世,宋美人得宠,谁敢惹她不高兴呢?何况家父虽为礼部侍郎,嫔妾却只是庶出……”
难怪她抬不起头了。连乔恨铁不成钢,却再无说辞,都说女儿家一定得富养,这位胡才人看来在家中也不得宠,养成了谨慎卑微的性子,后面再难改动。
暖轿悠悠的抬到怡元殿,连乔一下轿,就看到吴映蓉上来笑道:“姐姐可算回来了,我和杨大人已等候多时。”
杨涟跟在她身后,忙上前对连乔行礼,“娘娘莫非忘了?今日是微臣请平安脉的日子。”
“辛苦大人了,本宫只是在太后宫里耽搁些时候。”连乔笑道,让人将胡善融请出来,“大人且不必着急为我请脉,且看看有什么好的冻疮方子,斟酌着为胡才人开一副。”
她早就留意到胡善融手背上红紫斑斓的冻疮。
杨涟虽不晓得这位才人从哪里来,但连乔的命令他向来无不遵从,便小心搀扶胡善融步入殿内。
映蓉悄悄将连乔拉到一边,“姐姐你又管起哪档子闲事来了,这胡才人和咱们有什么瓜葛?”
连乔笑道:“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帮人对咱们又没坏处。”
连乔并非喜欢管闲事的人,只是偶然撞见了,觉得却不过情面——大家同在深宫不容易,能帮则帮总是好的。
冻伤本不难治,可杨涟出于医者惯性,还是悉心为胡善融看了脉,这下他的脸色却变了。
连乔诧异问道:“怎么了?此处也无外人,你照实说便是。”
杨涟望了眼犹自怔怔的胡善融,低眸说道:“据微臣判断,胡主子的脉搏幽微细促,可见体质极弱,难以受孕。”
有的女人天生容易生养,也有的女人想尽办法也怀不上胎,这并不奇怪。
连乔探询的向杨涟望去,但听他道:“可是胡主子并非胎里带来的弱症,而是后天被药物侵害所致。”
第68章 装傻
杨涟沉吟一刹,回头问道:“胡主子近来可有沾染什么不妥之物?譬如香料之类。”
胡善融主仆俩都懵懵懂懂,雪娟更是低下头,“连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一应都是短缺的,哪还能有稀奇之物呢?”
杨涟目中出现一缕恻隐。他虽只是一介太医,但对宫中这些媚上欺下之事亦颇不平。
连乔见一时问不出什么,便道:“此事慢慢查来不急,不过胡才人你怎的会生冻疮?莫非内务府冬日里送来的炭火都不凑数么?”
雪娟摇头,“炭火倒是足数的,可宋美人才是甘露殿的主位,凡送来的东西都需经过她手——”一面忿然道,“宋美人将银炭全都扣下,只把些黑炭给咱们主子,偏偏胡主子身子弱,经不得炭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烧着罢了,若非这般,也不会生出冻疮……”
她好似想起什么,忽而道:“主子,您还记得婢子同您说过,那炭的气味有些不对?”
胡善融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起炭味来,勉强道:“她肯给咱们留些炭火烧就不错了,还计较些什么。”
雪娟急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杨涟已经明白过来,恍然道:“姑娘可否回甘露殿取些黑炭的炭屑,微臣觉得里头似有不对。”
“不用回去,我这里就有。”雪娟说罢,搓了搓手,果见袖里纷纷扬扬掉出些黑色的碎末,原来她罚跪之前正好在院中搓煤饼,倒是省得回去一趟。
杨涟皱着眉头将那撮碎屑捏近鼻尖,细嗅了嗅,冷声道:“不错,这黑炭里果然混有麝香。”
宫斗剧里倒是常出现这味大杀器,连乔来此后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道:“本宫听闻麝香于女子为害甚巨,果真如此么?”
杨涟笑道:“倒不见得这般夸张,只是女子的确不宜多闻麝香,会有碍生育。何况似胡主子这般日日大量焚烧,即便侥幸有孕,恐怕也难以安然生下。”
他面色凝重的说道:“也幸而那人只是想胡主子不孕,才用了麝香,若在煤屑里掺些朱砂,冬日里门窗关闭又严,只怕胡主子便会香消玉殒了。”
朱砂可炼出水银是众所周知的事。
连乔只觉得心情复杂,没想到她也会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这个宋思懿外表傲慢行事乖张,看似蠢钝跋扈不可一世,谁想到内里居然有这样幽深的心计。也许不止是她,连皇贵妃和淑妃等人也被蒙蔽了过去。
映蓉插嘴问道:“依大人看,胡才人用这味香料用了多久了?”
杨涟声调沉重,“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所以……”
连乔更是骇然,这样看来,宋思懿很可能从一进宫就在防着这位同住的姐妹。想不到这女孩子心眼鬼得很,行事既歹毒又隐蔽,若非今日杨涟碰巧为胡善融诊脉,恐怕宋思懿的诡计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胡善融的眼泪扑簌簌下来,她虽是庶出之女,却也是大家族里礼乐教化出来的,哪曾接触过这些阴毒伎俩。如今三不知的着了奸人的道,恐怕以后再也没生育的机会了:一个不能生的女人,哪能算一个完整的女人!
连乔看着这女子也觉难受,虽说皇帝命里子嗣稀薄,胡善融未必有机会诞育皇嗣,可她毕竟还年轻,让她保留一份希望,总比早早绝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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