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死在半个月后。
第119章 后位争
连乔得知孙太后薨逝的消息,虽然略感惊奇,心内却并没有多少复杂情绪——孙太后与她不过是个陌路人。她亦听闻皇帝自去过福宁宫一趟后,太后的病势便加重了,缠绵病榻,终于油尽灯枯。因此连乔很有理由怀疑,孙太后是被这位好儿子气死的,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个不孝的儿媳,没想到皇帝比她还要不孝。
当然这也只是出于她的揣测,连乔无心打探其中内情,也不敢去打探。
梆子声响起的时候,皇帝正歇在她宫里,面容在幽暗的烛火下沉沉如霜,他的声音亦如梦呓,“朕十岁那年才由先帝交由当今太后抚养,那时候太后已经有了清弟,对他总是要好过许多,无论朕怎样专心进学,怎样发愤念书,都比不过清弟在她眼前撒的一个娇来得引人注目。”
“舐犊情深,太后未必不在意陛下,或许正因您太懂事,太后才不知如何待您为好。”连乔将心比心的说道,虽说孙太后生前与她不睦,但人已去,一切恩怨便该消弭,她为孙太后分辩两句也是情理中事。
楚源默然片刻,“朕记得当时永安郡王得势,王世子进宫一趟,阵仗比皇子的派头还大,朕和清弟尚且年幼,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被王世子命人扔进荷花池,朕那时心气浮躁,只知道有仇报仇,将世子狠狠揍了一顿,此事被母后知晓,她却只知责骂朕不该动手伤人,转头就去抚慰啼哭不止的清弟,验看他有无受伤……”
“从那时起,朕便知道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是不中用的。”楚源的两手平摊在膝盖上,在烛光映照下,眼底似乎有几许落寞。
原来皇帝的成长环境这样缺爱……连乔有些意外的想着,也就怪不得皇帝性子冷淡了,从小就没人教他温厚待人,也无人温厚待他,难怪他对于什么都多疑,什么都不相信。
连乔总不能当他的面说死人的不是,想了想便道:“臣妾倒不这样认为,太后对您固然失之慈爱,但同样也对您严加管束,若非如此,陛下焉能磨砺心志,最终登上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
“你又焉知太后不是为了孙家的荣耀不倒,才来扶持一个背景薄弱的皇子?”楚源道,“若非清弟实在不成器,太后大约也不会将心思放到朕身上。”
他一定这么说,连乔也无言以对了,由此可见皇帝对孙太后积怨甚深——倒不如说他一直渴望从孙太后处得到母亲的温暖,而孙太后从未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给予过他。
也许皇帝的所思所想是对的,孙太后本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妇人,但是连乔始终不能相信,哪怕抚养一条狗十几年也会产生感情,何况还是个人?
她只能干巴巴的劝道:“臣妾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太后娘娘,但是臣妾始终相信,没有人天生冷血寡情,即便是尊贵至极的太后,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只是这种苦衷,陛下您不一定知道……”
楚源见她这样笨嘴拙舌的解释,且因为谈论自己的婆母有些不自在的红晕,他反而微笑起来,轻轻执起连乔的手,“今夜是朕多话了,太后刚刚过身,朕一时追怀往事才情不自禁,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没事,臣妾很愿意听着。”连乔娇柔的说道,她依依注视着皇帝的眼,“无论太后娘娘在教子方面有无过错,您所感受到的缺憾,臣妾都会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一一补足回来,至少对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会尽全力爱护他们,决不让他们受到一丝委屈和惊吓。”
“是,朕也会如此。”楚源眼中泛起温柔笑意,似乎依稀看到儿女们渐渐长大的模样,在皇帝眼中,他们当然是天底下最活泼可爱的孩子。
*
人间四月芳菲尽,春天已过,御花园的热闹便少了许多。加之淑妃和太后先后过身,后宫便越发显得冷清寥落。宫人们每每从福宁宫合欢殿这两处经过,无不缩起颈子快步离开,仿佛里头藏着多少噬人的妖魔鬼怪。
连乔协同穆皇贵妃料理完太后丧事,余下的时光便得安闲度日。孙淑妃过世后,后宫的日子安宁许多,穆氏本就是个省事的,又有连乔这位性子温柔的帮手,除了略感无聊之外,一切倒显得井然有序。
穆氏也曾向皇帝提起,是否该纳几位美人充实后宫,眼下虽不宜大选,小选也是可行的,再不然,可让各宗室进献,正好他们也都有此想法。
皇帝却只淡然说道:“太后刚刚离世,朕无心另纳新人,此事容后再议吧。”
穆氏本就是存心试探,见皇帝这么说,她也就顺理成章的不再提起。虽说已经释服,但依照悲戚为孝的理念,皇帝连后宫都少踏入,更别说另觅新欢;而对穆氏而言,她也不希望已经稳定的后宫再多出意外变数。
这一点,她和连乔的想法不谋而合。
连乔向来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对于穆氏始终执尊者礼,而穆氏对于她也是一贯的温厚体贴,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只是近来,这种平衡似乎在被渐渐打破。
起因源自宫内盛传的一桩流言:据说如今朝内已因立后之事展开纷争,甚至划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党,一派支持穆皇贵妃,她毕竟资历占优,祖父又是辅佐先帝的肱股之臣;另一派则是支持连贵妃的,出于子嗣的考量,皇帝仅有的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皆由她所出,说到担任皇后,连贵妃亦是恰如其分。
楚源对后宫约束甚严,向来不许内宫干政,连乔也无从得知这些消息的真假,即便在皇帝面前,她也绝口不提此事。想做皇后是后宫每个女子的愿望,但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野心,那便是在找死。
穆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对连乔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甚至比以前更亲切一些。为了公主生辰的事,甚至特来怡元殿寻连乔商议。
她逗弄了一会儿襁褓中的楚弘,才笑眯眯的说道:“前几月因为淑妃有孕之事,弘儿的周岁宴只能简而化之,如今事情既已过去,不如借着公主生辰的契机,两个孩子一并办理,咱们也能热闹热闹。”
穆氏的意思似乎想要大操大办,连乔谢过她的好意,依旧恭谨的道:“孩子们毕竟都小,不必急在一时,况且母后她老人家过世未久,太热闹了怕不妥当,嫔妾想着,不如一家子聚在一起安安乐乐吃顿饭便好,听闻西南那边又发了水患,正好也能给国库里省些银子。”
穆氏笑容未淡,赞赏的颔首道:“难怪陛下这样疼你,贵妃妹妹果然比旁人懂事许多,此事若换了淑妃……算了,不提也罢。”
生辰的当儿提起死人似乎有些晦气,穆氏抱歉的朝连乔一笑,提起裙子小心的走下台阶。
紫玉望着她的背影,面上却有些疑惑,“皇贵妃娘娘近来说话总是半吐半露的,不知道因为什么。”
连乔何尝不知道穆氏那点心思,为了立后之事想来试探,但真要出口的时候,反倒又退缩回去了——要说世上还有一件事能令穆氏心神不宁,除了皇后之位再没有别的。
连乔对此仍保持一颗平常心,她固然也在意皇后的名位,却不像穆氏那般汲汲营营。至少她已经生下皇帝的长子,日后这宫里总少不了她一席之地,即便出现两宫并尊的局面,对连乔而言也是能够接受的,因为她不贪心。
无欲则刚。
她转向紫玉问道:“适才让你吩咐小厨房做些糕点,都备下了不曾?”
“已经弄好了,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特意做的,有栗子糕、玫瑰酥,还有芙蓉香饼。”紫玉喜滋滋的道,“陛下这会子想必也饿乏了,娘娘带去正是时候。”
连乔点了点头,别无二话。近来皇帝常召她往御书房去,别人看着多么光鲜,其实无非是些研墨之类的小差事,两人虽说些闲话,但却绝口不谈政事——连乔倒不知有什么体己话一定得到御书房来说。
但能长伴御前总归是好事,这样皇帝便不容易将她忘却。现在是还没有新人,以后指不定就有了,而连乔,终归会有变成旧人的那天。
她俯下身,用小指勾起楚弘白白嫩嫩的指头,引他玩笑,小包子果然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恨不得在襁褓里打滚。
连乔不禁露出微笑,尽管她对孩子的父亲了无情意,可她的孩子,的确也都是十分可爱的孩子,这一点永不会变。皇帝的童年给了她足够的警戒,她没信心去感化一个缺爱的成年男人,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给予他们足够的呵护。
逗弄够了,连乔方平静起身,提起食盒风姿翩然的向殿外走去,她要去面见心爱的男人,自然得穿得好一点,态度也应尽量的鲜活自然——这一项并不困难,俗话说熟能生巧,她已经做得十分习惯。
作者有话说:
按照目前的更新进度,估计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就能结文。嗯,所以发放便当的速度可能也会加快~
第120章 一念起
穆氏清点完当月的账册,想起皇帝已有多日不曾往长乐宫来,因让庄嬷嬷将晌午备下的那盅八宝甜羹取出来,好端去勤政殿给皇帝解乏。
“诶。”庄嬷嬷答应一声,含笑将一个朱漆食盒抱来,原是早就熬好的,这会子放得不温不凉,正合皇帝饮用。
“娘娘对陛下可算用心了,熬这甜羹的米是您亲手数的佛米,吃了保准延年益寿。其实照奴婢说何须这样费事,您就算不亲自动手,陛下也会体念您这番心意的。”庄嬷嬷奉承道。
“心诚则灵,不自己做怎算得心诚?”穆氏淡淡一笑,内心却有几分惆怅。皇帝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婿,穆氏却甚少为他洗手作羹汤,一来皇帝的一饮一食皆有宫人侍奉,不必她多费精神;二来,穆氏自感身居皇贵妃之位,何必摆这些花架子?
但到了如今,她也唯有用这些小女人的手段去讨好皇帝的心意,除此之外,她根本别无其他法子——年轻么?她早已不年轻了;美貌与那一位更是天差地别,她唯一占据优势的,便只有那多出几年的相处,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也唯有放低姿态去博取皇帝几分旧日的怜悯。
时近五月,天气已变得相当燥热。穆氏不疾不徐的来到勤政殿,已经感到背心里微微出汗,这偌大的后宫竟没多少歇脚的阴凉处,令人好不生恼。
好在马上就能见到皇帝,穆氏这般想着,脚步不禁加快。
崔眉还是他一贯的老本行,执着拂尘兢兢业业在殿阁前守着,见到穆氏,脸上不知怎的倒有几分尴尬。他忙笑道:“皇贵妃您来了。”
穆氏见他辞色闪躲,也不说进去通传,心里便猜出几分,依旧微微的笑着:“连贵妃在里头?”
崔眉忙点头哈腰的应了一声,几乎不敢直视。
穆氏也不气馁,只让庄嬷嬷将随身带着的那个提篮放下,“无妨,那本宫改日再来。”
崔眉掀开一瞧,见是一盅色泽清亮的甜羹,立刻目露喜色,“皇贵妃怎猜到陛下正想着这些?连贵妃才带来的糕点,陛下尝了几块就觉噎得慌,这些东西正合解渴。”
庄嬷嬷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暗道这老小子真不会说话,待要与他辩驳几句,穆氏却不露痕迹的拦住她,轻轻向崔眉点头,“那便有劳公公带句话,就说本宫已经来过了。”
两人走到槐树荫下,庄嬷嬷方才大胆的宣泄心中不平,“连贵妃近日来往御书房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娘娘得空也该说说她,安居后宫才是嫔妃本分,连贵妃却这样不懂规矩!”
“陛下愿意看到她,咱们这些局外人还能置喙什么?”穆氏脸上木然。
她固然是好脾气,庄嬷嬷可不能像她一般忍气吞声,小声嘀咕道:“都到这关头了,娘娘您还和没事人般,如今外头已为立后之事众说纷纭,难道真要让家世败落的连贵妃踩在头顶,她哪一点配做皇后?”
穆氏心中微微刺痛,冷声道:“她是不配,可本宫也不配。”
说罢,穆氏便快步向前走去,懒得理会这个老奴,谁知行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她摸了摸右手,发现腕上一枚碧玉手镯不见了。穆氏站在原地想了想,方才嫌汗湿黏腻才摘下来,想必是忘在了那提篮里,因又返身往回走去。
庄嬷嬷也忙跟上。
两人来到殿阁前,正好被一根朱红大柱挡住视线,虽不是有意偷听,丹墀上的声音却一丝不漏的传过来,“……陛下的意思其实早就定了,这皇后之位定然是属意连贵妃的,立嫡以长,小殿下终有一日贵为太子,太子的生母怎可不为皇后?也免得日后因嫡庶之争再起波澜……”
很家常的口吻,想是崔眉在和他新收的徒弟闲话。
穆氏已无心再听下去,匆匆迈着步子离开,连适才的手镯也忘得一干二净。
等回到长乐宫,庄嬷嬷才大胆劝道:“娘娘别急,崔公公所说只是他自己胡乱揣测,未必做的准,娘娘您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又怎会不顾虑您的感受呢?”
然则她也知道这种安慰仅是徒劳,要说资历深厚,没有人能比过崔眉,也无人比他更了解皇帝心意,崔眉既这样说,十之八九皇帝已有了打算。
庄嬷嬷幽幽的叹了一声,未尝不心灰意冷,一旦连贵妃登上后位,她们这长乐宫便再无人问津了,本来自家主子就不得宠,若连后宫的权柄也没了,那这座宫邸和死人的冷宫有什么区别?
她仿佛已预见到今后几十年凄凉冷落的窘况。
穆氏忍住牙关的颤抖,勉强说道:“嬷嬷,烦请你将宝华殿的智空禅师请来,就说本宫有些头疼。”
她一向有头风病,发作起来便觉得刺痛难忍,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唯有那位智空禅师能解救一二:他本是云贵一带人,擅长的是巫医一道,不知怎的会半路出家做了和尚,京城居大不易,进了宫更是饱受排挤,幸得穆氏倚重,处处为他解忧,因此他对这位皇贵妃娘娘也甚是感激。
庄嬷嬷听了便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往宝华殿而去,要寻这位禅师过来诊病。
穆氏候她离去,神色渐渐变得冰冷,她松开紧紧攥着的手心,低头看时,只见上头已被尖利的指甲套刺出斑斑血迹,可是她连一丝痛意都不觉得。连心都冻住了,哪还在意一双肉掌。
事到如今,她唯有一条路可走。穆氏紧紧抿着唇线,记得那位禅师不止能救人,也能杀人,这也是她让庄嬷嬷寻那人过来的目的——她要自救,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无论此举是否会令皇帝心碎。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个疯子。
*
夜幕已至,连乔招呼两个孩子安安分分睡下,就让紫玉将风炉上炖着的汤药端来。接连的生育毕竟于身体有损,杨涟为她开了一张方子,嘱咐她按时抓药煎服,而连乔亦是一丝不苟的照办,否则还没将皇帝熬死,她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紫玉一边看她喝药,一边就小心的说道:“听说今日皇贵妃也往勤政殿去了,得知娘娘正在里头,便没进去。婢子想着,娘娘不如往长乐宫中请个罪,做做样子也好。”
穆氏这样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会没眼色闯进去打扰。连乔沉吟不语,半晌方道:“皇贵妃不是心胸偏狭之人,若我特意因此事前去,倒显得多心。”
紫玉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娘娘与皇贵妃原本相安无事,如今因为这些流言,反倒无心也生出嫌隙来,其实不拘谁做皇后都好,只要御下严明,又有何妨碍呢?横竖娘娘有皇子和公主作保障,陛下总不会亏待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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